第一百五十一章 他的休憩,他們的戰鬥(三)
布拉索夫郊外山林中的城堡沒有了往日的熱鬧,往日散發出歡聲笑語的窗戶被厚重的黑布遮掩,十月里已頗為寒冷的空氣,讓古堡的沉寂氣氛更重幾分。
沙特爾·W·弗拉德,準確地說,是弗拉德七世·沙特爾,他從沉眠中蘇醒,也達到了第七秘境的高度,對於積弱的弗拉德家族來說是天大的喜事——如果現任的瓦拉幾亞大公、絲可蘿絲沒有靜靜躺在那方黑棺中的話。
黑棺平穩的放在古堡議事廳最深處的階梯上,儘管那美麗的身體已經失去生機多日,但在周圍簇擁的暗紅色玫瑰的映襯下,絲可蘿絲蒼白的臉頰竟似泛起了紅暈,宛若生人。
然而這隻會讓人更加悲傷,比如棺旁那對互相攙扶依偎才能勉強站立的男女。
他們看上去都在二十後半年紀,平素柔順的金髮在今天顯得無比黯淡,英俊與美麗的面頰上,是用妝容都掩蓋不了的慘白,而他們紅腫的雙眼,昭示着他們這幾日經歷了以修為都無法控制的淚水的洗禮。
他們是絲可蘿絲的父母,身着黑色西裝的男子是弗拉德七世的親子,只是他並沒有繼承乃父的修行天賦,早已不像外表那麼年輕的身體中,只流淌着第四秘境的血鬥氣。
而他的妻子、絲可蘿絲的母親,則是羅馬尼亞英雄——斯特凡家族的遺族,弗拉德為報答當年的恩情收留了困苦的他們,而自願被轉化為血族的她,獲得了漫長壽命以及和丈夫廝守的機會,卻沒能得到太過強大的力量。
絲可蘿絲這個天才的女兒,對於他們夫妻來說,不僅是驕傲,也是他們心中的歉疚。
不過十七歲的女兒,即便早早有了第四秘境的鬥氣修為,在他們眼中也只是孩子罷了,可他們卻不得不受庇於這個孩子的羽翼之下,才能在這世外的城堡中擁有安穩的生活。
只是現在,不論是驕傲還是歉疚都已無法言說,因為那些情緒所指的、他們的女兒絲可蘿絲·弗拉德,已經永遠不會醒來。
所以在從莫撒口中確認了女兒的死訊,在親眼看到女兒屍體之後,這對夫妻崩潰了,除了慟哭,他們已經做不到任何事情,以至於今天的葬禮,都是沙特爾強行命人給他們換上禮服、將他們拖到這裏來的。
而在台階之下密密麻麻站着的,都是身着厚重黑衣的血族,他們手中都持着紅色的玫瑰,那是與絲可蘿絲棺旁相同的、她生前最愛的花朵,莫撒雙手各抓着一朵花——一朵是為了身旁已經失去雙臂的阿爾亞準備的,平素關係並不和睦的兩人,卻不可能在這裏爭吵,作為那場戰鬥的參與者,他們默默走上前去,向那樽黑棺鞠躬,然後由莫撒將手中的花朵安放在包裹棺材的瓦拉幾亞公國旗幟之上。
隨着兩人的行動,其餘的人們——不論男女老少,都帶着肅穆的表情,排着整齊的隊列,向黑棺中的人兒鞠躬,然後將手中的花朵放下。
最後的告別漫長而短暫,當最後一人將手中的花朵放下,花海之中的黑色棺材,最終還是要合上最後一絲縫隙。
沙特爾看着自己最愛的孫女,即便被古老的靈魂支配,但那還是他在漫長修行中的慰藉。
他想起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用小小的手帶着沉重的血食來到他的閉關之地,讓他知道自己有了孫女;
他想起她的笑容,她成長中的種種,她每一次秘境的突破,即便他無法離開地下,卻也在心中為了她、為了他的孫女開心自豪。
而今一切美好戛然而止,弗拉德家族新生代的崛起也好,他漫長壽命中難得地快樂也好,都在那一刻結束了。
沙特爾只能親自將棺材合攏,遮住了絲可蘿絲的臉龐,也讓他的內心徹底死寂。
“不要哭了!”看着眼淚止不住留下的孩子們,沙特爾冰冷的聲音傳遍大廳,“還有客人要來,那些老朽的枯木、惡臭的野獸、還有低賤的人類,你們想讓他們看輕弗拉德家嗎?”
對於吸血鬼來說,家族的榮耀是刻在骨子裏的東西,即便是弗拉德這樣新興家族也是如此,計劃的失敗已經讓他們在血族和其他族群面前丟盡了臉,所以現在,他們至少要保證最後的尊嚴。
以莫撒、阿爾亞為首的血族收起了悲戚,但終究有人仍無法止住悲傷,沙特爾命人將那對已經失去力氣的男女從棺旁拖開,然後才向負責接待的孩子問道:“他們已經來了?”
“是,公爵大人,長老會的人、那些鬣狗以及膽小如鼠的人類們,他們一個小時前就已經到了。”回答的血族話語中充滿了對來者的不屑。
“好了,讓他們來這裏,小莫撒留下,其他人先散了吧。”沙特爾擺了擺手道。
“公爵大人!”阿爾亞有些擔憂的呼喊道。
“他們既然來了,肯定是對我寫去的信有興趣,不用擔心,弗拉德家不會再被他們欺侮了。”
聽到沙特爾這麼說,阿爾亞才不情不願地組織族人離去,沙特爾坐在最高處的華美王座上,默默注視着那口棺材,而莫撒則是負手立於沙特爾身後。
過不多時,廳外就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顯然來者不想也沒有必要隱藏蹤跡,沙特爾皺着眉頭,聽見那聒噪的聲音響起。
“親愛的沙特爾叔叔,幾十年沒見,您還是這麼精神!”
先走進廳來的是一名青年男子,他身着黑色禮服,褐色的頭髮整齊梳理着,只是他臉上的笑容與廳中肅穆的氣氛格格不入,尤其是碧綠色的眸子掃及棺材之時,沙特爾可以看到,青年的笑意毫不掩飾地加深了。
就算心中不忿,沙特爾也無法表達出來,在能量逐漸凋敝、連各大氏族都無法獨立存在的現代,這個背負着梵卓這個歷史最古老氏族之謂的青年,也在而今血族的長老會中擁有着最高的席位之一。
依文·梵卓,這是青年的名字,他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年輕,而身為長老的他,即便血鬥氣只在第六秘境,在血族中的地位也要遠超沙特爾這個第七秘境的強者。
“是我許久沒有拜會長老了。”沙特爾從王座上站起,第七秘境的力量隨着他的聲音散發出來,讓整個大廳的空氣都變得沉重了。
依文·梵卓後退一步,眼中閃過一抹難以置信,而後他露出笑容,對沙特爾說道:“沒想到沙特爾叔叔真的突破桎梏,真是可喜可賀。”
沙特爾很討厭梵卓族人虛偽的笑,但他卻不得不把注意力從依文身上挪開,放在其後進來的幾人身上。
跟在梵卓身後的男子體型瘦削,雙眼無神,不知在哪裏淘來的舊西裝隨意地套在他的身上,黯淡灰發之下,是一張已到中年的憔悴面容,滿是血絲的眼睛、深深的黑眼圈與拉碴的鬍鬚,也不知他多久沒有入睡過了。
與貴族氣十足的依文相比,這名男子就像是另一個極端。
而在一行最後的,卻是用法袍將窈窕身姿包裹兩名女子,她們有着一模一樣的姣好面容,頭髮則被帶着寬檐的高尖帽子遮蓋,她們進來之前正在在低聲交談,直到沙特爾放出威壓針對依文時,她們才終止了對話,震驚地看着王座之上。
兩名女子對視一眼,而後越過了瘦削男子和依文,用艱澀古樸的英語對沙特爾說道:
“恭喜您……”
“……尊敬的瓦拉幾亞的大公。”
“您的力量……”
“……讓我們感覺到了強大。”
她們說話時,是由一人說出前半句,另一人再立刻接上後半句,而語意卻依舊連貫,配合古老的發音,顯得極為怪異。
但沙特爾卻沒有任何輕視,而是用標準的禮儀回應了這兩名女子的尊重,就連依文這樣的血族核心人物,也沒有對兩名女子越過他直接和沙特爾交流感到不滿。
比起在場幾人,看似年輕的她們卻是更加古老的存在,她們的故事,甚至要追溯到沙特爾的先祖、穿刺公爵的時代去了。
那是魔女狩獵的初期,在某處村落中覺醒力量的姐妹,殺死了想要束縛她們的村民,殺死了來審判他們的教徒,在其後漫長的歲月中,她們不僅沒有被綁在十字架上燒死,魔力反而變得更加強大,還建立她們自己的結社——即便是在所有魔女結社中,也是最為神秘強大的存在之一。
格蕾絲和伊蕾諾是她們的名字——沒有姓氏,或者說她們的姓氏已經被她們殺死,至於她們誰是格蕾絲、誰是伊蕾諾,如果她們不說,便從沒有人能從那相同的容顏與相近的魔力上分辨出來。
那種說話方式是她們多年來的習慣,而對此表示質疑的人,除了“那一位”,都已經永遠閉上了嘴巴。
達到第七秘境之後,沙特爾終於能夠看出,她們都還停留在第六秘境上,但心意相通的二人聯手的力量,即便是現在的他也無法輕忽。
“沙特爾,老朋友,最近你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真為你感到傷心。”最後發話的是瘦削男子,而他也是唯一對絲可蘿絲的死表達了悲傷的人。
沙特爾卻並不怎麼領情,至少他看向男子的神情充滿了厭惡,這是出於本能上、種族上的厭惡,而依文則是在男子進入大廳的時候,就與之保持了距離。
“羅帕,謝謝你的同情,但我是血族,我不需要狼人的同情!”
被沙特爾稱作羅帕的男子臉色一滯,本就充血的雙眼愈加通紅,眼見這種情況,格蕾絲和伊蕾諾同時輕咳一聲,羅帕眼中才恢復了清明,他露出無奈的神情,訕訕向後退了一步。
“沙特爾叔叔,你用血族密信通知‘議會’里幾位尊長,讓我們來到這裏,可不是為了耀武揚威的吧?”依文仰頭直視沙特爾,問出了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當然不是。”沙特爾掃視廳中眾人,冷冷說道:“我本以為會有幾位尊長或者老友前來,卻不料來的是依文長老和羅帕族長兩位,不過好在有兩位美麗動人的魔女小姐在,想必能夠回應我的條件吧!”
“你想要什麼?”對於沙特爾毫無尊重的語氣,依文心中不快,但礙於那第七秘境的血鬥氣,他也只能強行忍下。
“我要加入‘議會’!”
“弗拉德公爵……”
“……你不是在議會之中嗎?”
格蕾絲和伊蕾諾問道。
“兩位小姐理解錯了,我和我的家族,要在議會擁有席位!”沙特爾斬釘截鐵地說道。
“這不可能!”依文冷笑,“弗拉德家族?就算沙特爾叔叔您是第七秘境的絕強者,但是您家族的其他人呢?居然窮酸到讓一個三等勛爵來當護衛,這樣的家族能夠獲得議會席位?”
做為依文鄙夷的對象,莫撒卻無法做出任何反駁,因為這位血族長老說的就是事實。
吸血鬼,狼人,魔女,這三者之中,有古老的類人種族,有人類變異的產物,也有的乾脆本質就是對外界能量感應更加強大的人類,而他們卻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是異端審判的對象。
對於無法理解的強大種族,人類的選擇只有一個——將之擊敗驅逐,而當這些群類之中還有會主動襲擊人類的個體時,戰爭就更無法避免了。
在以人類為主導的星球上,就算他們有比一般人類強大的力量,但當人類也可以修鍊的時候,種族數量的差距就體現了出來——人類的強者壓倒性的多!
戰爭帶來了仇恨與瘋狂,所以當種族戰爭進行到最為極端的時候,即便是那些天生擁有更強力量、卻只是不為人類群體所用的同類,也成了他們要審判的對象,那就是臭名昭著的魔女狩獵。
於是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有吸血鬼的古老氏族消失,有狼人部落被搗毀,也有魔女的結社覆滅,也許終有一天,這些異於常人的生物將會徹底從這顆星球上湮滅、不留一絲痕迹。
但那終究只是也許,不知什麼時候,終於有人、有一位魔女站了出來,將幾方各自為戰的勢力整合在了一起,沒人知道她是怎麼說服固執的吸血鬼長老的,也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讓狼人同意與吸血鬼共處的,後來的人只知道她完成了奇迹,而這被整合在一起的勢力,就被稱作“議會”!
狼人的各大部落,吸血鬼剩餘的古老氏族,以及魔女的強大結社,都在議會中擁有席位,擁有決定議會一切事宜的權力,當然,這都是在她——議長的統領下完成的。
當異族們團結起來,人類終究無力將他們徹底毀滅,所以在兩百多年前,兩者終於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而後,異族成為了都市傳說,只能在故事和夜晚裏出沒,而與之對抗的、以往的“英雄”們,有的回到故鄉,銷聲匿跡;有的秉持信仰,成為教堂中為信徒唱誦聖歌的神父;也有極端者,仍舊在尋着異族的蹤跡,殺死他們、或者被他們殺死。
但隨着科技發展,那些“英雄”們突然發現自己的力量不再足以讓他們站在人類頂端,而異族們也發現,自己的敵人除了聖劍與法杖,又多了槍炮火藥。
所以不論所謂的善與惡、光與暗,都不約而同地做出了一個選擇,從世界的背側走出來,向而今世界的領導者們展現自己的力量,並且尋求合作。
比如G省的“血字”,就是“議會”在某些國家的授意下建立的,主要由血族負責管理,在各個國家,有無數這樣的組織。
而在那場種族之戰中受到滅頂之災、不得不得託庇於血族長老會、成為“議會”下層所屬的弗拉德家族,則是在弗拉德七世成為第六秘境之後,才終於獲得了調動“血字”之流組織這樣的微末權力。
第七秘境,在“議會”中、在這顆星球上都是頂級的力量,但卻並非絕無僅有,憑此就想讓一個後起家族和那些古老強大的勢力平起平坐,無異於痴人說夢。
“弗拉德公爵……”
“……你讓我們很為難。”
即便開始就在表達善意的魔女姐妹,也很難答應沙特爾的要求。
“沙特爾叔叔,我族在東方國家的地下勢力損失慘重之事,你都沒有說明情況,現在又提出這麼無理的要求,不要以為第七秘境就天下無敵了。”依文沒有嘲諷,沒有冷笑,而是非常認真的對那個同族前輩說道。
“幾位,讓沙特爾說說他的條件吧,他並不是魯莽愚蠢之人。”
沙特爾也沒有想到,卻是他最討厭的狼人幫他說了話,但正如羅帕所說,他還有最後的底牌。
“返祖的純血血族,我本來想用來提升家族血脈,現在我把她的信息交給議會,怎麼樣?”
沙特爾此言一出,大廳中的五雙眼睛都死死盯着他——包括他身後的莫撒也是如此,這位瓦拉幾亞的伯爵想不到,那個甚至犧牲了絲可蘿絲的秘密,就這樣被沙特爾當做了籌碼。
而遠在G省的人們、包括洛可自己,都遠遠低估了她對於血族、對於議會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