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怨恨之中
戰場的廝殺終止了,沒有修鍊精神力、自身修為也不夠強大的明城士兵與游者村人們,都無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拚鬥。
謝玉吉部下的副將發出了遺憾的嘆息——畢竟苟建名的部下已經死傷過半,眼看這最後一次衝鋒就能結束戰鬥了。
這樣的結果,即便那個殺死三大密探的高手也改變不了——明城自謝玉吉以下,所有人都堅信、或強迫自己堅信着。
但他們功虧一簣!
謝玉吉看着那無邊黑暗,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件事。
那是已經故去的同僚、他為數不多的好友朱濤,在多年之前的某次酒會後,曾與他提起過的、明城無星之夜。
那個充滿絕望與屍骸的夜晚,那些縈繞鼻間的腐爛臭味。
談及此事,當時已經是靈元脫體高手的朱濤甚至還在瑟瑟發抖,讓其時渾渾噩噩的、本來只以為是聽個故事的謝玉吉也留下了些許印象。
所以此時此刻,那段記憶就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難道……是真的”作為明城的後起之秀,對於六千多年前的災難,謝玉吉也從老輩那裏聽過一些,但大多都不怎麼詳細,所以他只道是游者聯盟屠城之類,至於什麼傳說、什麼怪物,他就當故事聽了。
但那些傳說跟朱濤酒後之語相結合,在這突如其來的黑暗之中,似乎讓現實和故事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而那些被謝玉吉認為是老輩為掩蓋敗北所杜撰的託辭,此刻卻像鋒利的刀刃,將他的勇氣割得稀碎。
心中那不詳的感覺險些壓倒了一切,好在身為指揮官的責任讓謝玉吉沒有做出失儀的舉動,他想命令部下點燃火把,卻見大地的各方共有七道白色光柱升起,似乎想要把即將吞噬大地的黑暗驅散,想要將光明帶回靈元界。
於是謝玉吉想起了,這樣的場景在他漫長的生命中出現過,出現過不止一次!
可當他詢問城主、以及後來詢問霞隕大人時,卻都被一語帶過,時間消磨着記憶,讓他忘記了那些從未對他的日常造成任何影響的怪事。
現在他卻必須在黑暗的穹頂下,直面那份未知!
藉著光芒,謝玉吉和他的部下們終於又一次看見了敵人的身影,但也只能看着。
無法行動,哪怕只是動一動手指尖也不行!
驚恐爬滿了謝玉吉的內心,丹田內那強大而活躍的靈元已不能隨意指使,數千年來他所依仗的力量,再無法回應他的心意。
掌控靈元、吞吃靈元的怪物!數千年前,讓明城遍佈數十萬屍骸的始作俑者!
那不是傳說,也不是故事,而是真實存在着的——現實!
數以百計的明城士兵、還有以董達為首的反陳聯盟游者,不論靈元修為如何,都一動不動地佇立着,一眼望去竟有種詭異的滑稽感。
但脫離了死亡厄運的游者與村人沒有半點想笑的慾望,未曾見過、或見過卻已忘卻的黑暗,變為泥塑木雕的敵人,還有在內心躁動的莫名情緒,無論如何也無法讓人感到喜悅。
而造成這個局面的“她”,那雙幽深的眼眸已經變得黯淡,靈魂的光輝正逐漸從那聚合起來的識海中消失,但“她”並不在意,這是他和“她”的覺悟,所以“她”——界靈只是看着那個青年蒼白而痛苦的臉,用伸出襁褓的小手輕輕觸碰着他。
“她”不僅可以將那上千人的靈元操控,還能將其吞噬,對於界靈來說,那份怨恨就是“她”的靈魂根源,靈界源氣中的高位氣息,就是其力量本源,而任何的靈界源氣或者靈元,都是“她”能夠運用的力量。
但在與柏秋寒接觸之後,界靈從未吞噬過靈元,只是吸取着高位氣息維持着力量的存在。
不是因為吞噬靈元會讓構成靈魂的本源——那份怨恨轉移到柏秋寒的識海中,自認已成為靈元界沉痾的“她”並不畏懼消失,“她”只是不願看到柏秋寒變成和“她”、“她們”一樣的怪物,所以哪怕仍不能終止苦痛的輪迴,“她”也願意繼續下去。
但終究是要面對的!
柏秋寒要直面內心的脆弱,界靈也必須面對命運。
所以“她”的意識開始淡漠,隨着怨恨的消失,逐漸就要融入那個無知無畏、卻有充滿生機與希望的靈魂中去。
“小葉,再等一會兒,再給我一點時間。”
“她”強撐着、沒讓那份生機將自己吞沒。
在築道的生死之間,他即便未曾看清自己的內心、也決定要邁出那一步,於是他們做了最後的訣別,“她”本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她”想要看到最後!“她”想要去見證黑暗退散之後,他和“她”拼盡一切的結局。
“我應該有這份權利吧!”於是“她”不肯閉上眼,看着漆黑的天空,看着他,看着嶄新的命運。
怨恨填滿了識海,但柏秋寒卻並沒有因此變成只會殺戮靈元界人的怪物,因為他還有沒完成的事情。
界靈不會殺死明城諸人,不會重蹈覆轍,不會繼續數千年前開始的輪迴。
所以最後一步,需要柏秋寒來完成。
柏秋寒識海中的精神力本已經枯竭,但那份帶着“她”靈魂根源的怨恨,卻融入了他的識海,讓他的思維漸漸瘋狂的同時,也補充着他的精神力。
於是柏秋寒隱隱明白,界靈會在他剛到靈元界的時候就指引他、選中他的理由——與那恐懼的詛咒不同,這份來自靈元界的怨恨,能夠融入他的靈魂、他的識海,因為那其中,有和他的精神力波動一致的碎片。
這種一致感,柏秋寒只在凌星雪的精神力中感知到過,所以結論不可思議卻十分簡單——靈元界本源中那份怨恨的來源者,也是六千多年前讓界靈意志覺醒的人,修鍊的是和柏秋寒、凌星雪同源的功法,甚至修鍊的就是《煉法真訣》!
柏秋寒越來越覺得靈元界不是那麼簡單,而師父將他送到這裏,也不僅僅是為了鍛煉那麼單純。
但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就只有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而且現在也不是思考其他事情的時候,柏秋寒的思緒在精神力和怨恨情緒的交纏,最終還是憑藉著強大的識海保持了一絲清明。
這一絲清明就已經足夠了!
精神力從識海噴涌而出,然後化作無數股細流,衝進了明城的軍陣之中。
靈魂鏈枷!
這是霞隕用來控制朱濤的能力,也記載於《煉法真訣》之中,這種靈藝對於柏秋寒來說淺顯易懂,只要他想學,有個幾分鐘便能掌握。
在柏秋寒這個境界用來,靈魂鏈枷已不是霞隕那般把人變成行屍走肉,而是以精神力在人靈魂中下暗示,平時不引發,那被操縱者就一如常人,但只要施術者下達指令,就算再怎麼不願,被操縱者也無法違背。
看起來很強大,但這種靈藝發動條件也很苛刻。
哪怕是沒有修鍊精神力的普通人,靈魂鏈枷只能對思維紊亂或者崩潰者起效,且要在其毫無抵抗的情況下才能奏功;而對於修出識海者,還必須先耗盡其精神力,並對識海造成一定的損傷才行。
似霞隕操縱朱濤,也是要在朱濤被界靈嚇破了膽、把霞隕當成救世主的情況下。
然而“她”對靈元的控制是絕對的,明城的士兵們別說是思維崩潰,此刻就像是靈魂都被凍結,連思考也失去了,就算強如謝玉吉,在短暫的思考之後,也被引動了靈魂深處的怨恨,陷入了深深地絕望之中。
所以一切都順理成章,七道靈界源氣的光芒終於擊碎了黑暗,而明城的人們,自謝玉吉以下,都丟下武器,跪倒在地。
陽光再次灑在大地上,游者和村人們看着面前那些高舉雙手,示意繳械投降的敵人們,又想起前一刻還在進行的廝殺,不由都升起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一時間沒人敢輕舉妄動。
“你、你、你做了什麼!”
吳長明活了多年,經歷過大大小小的奇事,但卻沒有任何一次能讓他如此驚訝,於是他驚愕地看着青年的背影,聲音忍不住地顫抖。
但沒有任何回應。
戰場上,村落中,如同死一般安靜。
於是吳長明想起了那個傳說。他經歷過和明城的戰爭,只是在城破之後又被調去進行其他任務,免過了那一場災禍,後來入城的軍隊盡歿於城中,他還以為是明城聯合諸城反攻,只是現在想想,是要多麼慘烈的戰爭才能讓上萬游者軍隊幾乎全軍覆沒,當年那位大人,又是為何勒令他們不要接近明城。
傳說是真的!
吳長明明白了。
“外域人,怪物,真是……”吳長明苦笑着,他心中思緒萬千,當然想得最多的,卻是雲山深處那位到底知道多少。
柏秋寒似乎可以操縱“怪物”,所以應該沒有危險吧
吳長明這樣欺騙着自己,然後試圖接近靈元界最大的災厄,確認柏秋寒的狀態。
“別……過來!”
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彷彿是從地獄之底傳出來的一般。
“柏兄,你……”
“別……過……來!”
聲音變得更加低沉,低沉得讓吳長明也忍不住戰慄,但他還是繼續邁步,終於來到了柏秋寒的身前。
然後吳長明感到了恐懼。
柏秋寒臉色蒼白,染血的面容反而有幾分妖異的美感,但那雙眼睛、那雙縈繞着怨氣與殺氣的眼睛,卻激發著人心最深的恐懼,明明他的氣息極度微弱,明明他的身體行將崩潰,但身為靈元脫體高手的吳長明,還是被柏秋寒的眼神震退。
“姓柏的,你發什麼瘋苟兄怎麼樣了這麼大的爛攤子誰來處理啊”吳長明壯着膽子喊出聲來,只換回了冰冷的目光。
吳長明想控制不斷碰撞出聲響的牙齒,卻反而讓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他看着柏秋寒走近,然後舉起橫刀,卻無法躲閃,甚至連動一動都做不到。他體內還有靈元,卻升不起任何反抗的念頭。
橫刀終究沒有斬下,柏秋寒眼中閃過掙扎,他抱頭後退,橫刀墜地,黑與白在他識海中互相傾軋,那不斷增多的黑,卻又帶出能與之對抗的白,讓柏秋寒時而清醒,時而瘋狂。
不能這樣!
不能再錯!
那夜,那個村落的事情不能重演!
怨恨的惡魔在識海中雄叫,柏秋寒緊守最後一絲清醒,做出了選擇。
他逃了。
但這次不是逃避,而是為了不讓自己的毀滅傷害到無關的人,不傷害到那些本該是他要保護的東西。
他用盡最後的力量在原野上奔走着,身後的呼喊聲彷彿夢語般朦朧,但他沒有停下,哪怕眼前已經一片漆黑,只要身體還沒走到最後一步,他就不能停下。
即便有着頂級武者的肉體,即便有着築道第二步的強大力量,柏秋寒那本就不充盈的體力還是有耗盡的時候,於是他跌倒在地,滿身泥污,狼狽非常。
但襁褓還被他緊緊抱在懷中,哪怕就要被那份怨恨支配,只要那雙已經光芒已經黯淡的幽深眼眸還在看着,只要那被他冠以姓名的孩子還未長成,他就不會鬆手。
“究竟是為什麼呢”看着痛苦的柏秋寒,“她”不由這樣想着,無數次輪迴,讓界靈的記憶也出現了缺失,忘記了許多關鍵,比如柏秋寒能接受那份怨恨的原因,比如……為何那份怨恨,那份本該屬於自己的怨恨,正在和他的識海融合,正在化作他靈魂的一部分!
“原來如此……”“她”無法再堅持看下去,但“她”的意志還沒有消散,在迷離之際,界靈終於想起了那些被遺忘的事情,想通了一切,於是“她”笑着,對已經聽不見的柏秋寒發出了最後的傳音——
“這大概是最好的結局了,或許我再不會醒來,但我會繼續看着,看着你,看着我的……‘父親’啊!”
然後“她”閉上了眼。
嬰孩開始啼哭,卻無法讓那個青年醒來,怨恨漸漸融入柏秋寒的識海,或許當他醒來時,就會變成新的“怪物”吧!
“真是蠢才!”黑白夾雜的識海中,響起了無奈的喝罵。
彷彿有什麼扭曲了一下,柏秋寒苦痛的面容突然舒展開來,而他的意識,則來到了一個未知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