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4）大筒子樓的歲月

哪怕是雞鳴狗盜之人，一夜之間也可以搖身一變，成為造反司令，他們還真有本事，派人到全國各地內查外調，整老幹部的黑材料。

英梅她爸也被查出來有歷史問題，據說1946年，他在國民黨偽政權保安隊裏干過事。他跟院裏一幫有歷史問題的老幹部，都被關在20號樓的地下室里接受審查。

聽說后，我和母親專門到英梅家裏去看望安慰英梅她媽。正趕上端午節，母親自己包的粽子給她們拿去了一些。肖醫生對英梅說“去給你爸拿幾個嘗嘗，也不知道他們在哪兒能吃飽飯不”，我跟英梅一起去了，到了20號樓看見造反派背着槍在門外看守，把我們拿的東西檢查了一下，朝屋裏喊了一聲佟子良，這是英梅她爸的名字，我們在門口看見昏暗的地下室里有幾張木板床，裏邊有五六個人，有一個我認出來是馬教育長，他給我們學生做過報告。英梅她爸看見我們非常驚喜。梅子撲到她爸懷裏哭了，問她爸什麼時候能回家。佟處長說謝謝我們兩個來看他，然後聲色爽朗地對梅子說“回去告訴你媽，我自己的歷史我清楚，不會有問題，讓她放心，我很快就能回去”。

全國上下各個單位兩派勢力的鬥爭愈演愈烈，鐵路部門的兩派競然發生攔截火車，炸毀橋樑的事件。英梅她爸看到報紙登出這消息，憤憤的說，真是翻天了，這是反革命破壞事件，應該逮捕這夥人。無產階級政權不能落到這幫人手中。

沒想到因為這些話，英梅她爸又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造反派對他展開了更加嚴厲的批鬥。10號樓前搭了一個檯子，經常有各種反革命黑幫、走資派，在這裏脖子上掛着沉重的大牌子，低頭彎腰，接受造反派的批鬥。

英梅她媽在北京有一些戰友和同事，書信往來中她們會交換一些對*****的看法。突然有一天北京來了一伙人把英梅她媽給抓回北京去了，罪名是跟五一六分子是同夥。英梅兄妹幾個陷入了可憐的境地。母親不顧某些好心人的勸阻，經常到英梅家裏去給她們做飯、洗衣服。有時候也把她們姊妹叫到我家裏來吃飯。有一天英梅她大哥英傑也到我家來了，情緒很低落，母親給他們包的餃子，可是誰也沒胃口。父親說“我就不相信佟處長有問題，對工作那麼負責的人，怎麼可能是反革命，孩子們你們不用擔心，早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母親打了個咳聲說“現在哪有講理的地方”。英傑趕緊說，“大媽您說話要小心，別讓他們抓住把柄”。母親說“我倒不怕，一個沒文化的家庭婦女，他們能把我怎麼樣，倒是你------，孩子千萬不要灰心，好好學習，多長本事，將來總有用着的時候”。英傑說“我一直沒有放下書本，我們系裏的教授們都很好，我有不懂的地方就向他們請教”。

*****的風暴在中國大地上蕩滌到每個角落，空工大院的家屬們也不能落後。藍采華以她老大學生的膽識，搖身一變成了造反派。她保衛處長的丈夫經常帶人揪斗走資派，抓黑幫。她自己不僅人長的漂亮，聲音也很標誌，造反派司令部的廣播喇叭里，經常傳來她飛揚跋扈的聲音。各種戰鬥激文經她一讀更具有了煽風點火的魔力。早上一起來就聽她在大喇叭里喊-------，紅色造反派司令部勒令--------，馬教育長、佟處長、李部長、還有蔡某某，跑步到10號樓前掃馬路。

藍采華要讓院裏的家屬們也搞出點兒動靜。不然與*****的轟轟烈烈不相匹配。她組織人演講學習***著作心得體會。母親也被選為學毛著積極分子，理由是，我們家的孩子學習好、愛勞動，每天打掃樓前樓后和大樓梯。讓母親談談是怎麼用***思想教育我們的。母親說，我大字不識幾個，也沒有思想，我可不去丟人現眼。

這天積極分子大會，在20號樓東邊教學區的階梯教室召開，被轟趕來的家屬子女們，坐滿了教室，主席台上有兩個穿軍裝的叔叔，還有我們小學的造反派老師在那兒坐鎮。

演講開始，有三個學毛著積極分子做了報告。等她們都講完了，藍采華對着話筒喊“下面請家屬陳旭發言”，母親沒在意，她又喊了一遍，有人捅捅母親說叫你呢，母親慌忙從座位上站起來說，“我沒有答應要發言吶，我沒啥可講的”，立刻引起鬨堂大笑。藍采華向人們擺擺手示意肅靜。然後她到母親座位上，悄悄跟母親說，咱倆是好朋友，支持一下我的工作。母親沒辦法站到了台前，別人都拿着稿子念，母親又不認字，我為她捏了一把汗。

母親不慌不忙的開口了，我是個家庭婦女，沒有文化，我們樓的梁大姐每周一次，在門洞裏組織我們學習***語錄。我也能背下來幾條。說到教育孩子我確實沒做什麼，平時我就跟孩子們說，先要學會做人將來才能在社會上做事，學生就要好好學習，懂禮貌尊重老師求上進，這是本分。

任何時候小孩子都要勤快。人一懶惰就會變得沒有眼色，走到那兒都想投機取巧。

我讓孩子們掃掃樓梯是很平常的事，不僅能讓環境變得乾淨，大家受益。也是讓她們養成愛勞動的好習慣，長大了才能有眼力見兒，才能主動為社會做事。

我告訴他們做任何事千萬別想着回報，別等着誰表揚你。為社會做一點貢獻都是應該的。***不是說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嗎，既然是全心全意，就不能有私心，就要心甘情願，就不能計較個人得失。過去戰爭年代那些打江山的革命者，撇家舍業把命都搭上了，他們要什麼了，他們是真正的全心全意，是為了今天讓人民過上好日子。

我親眼看見過，我們老家1948年遼瀋戰役和黑山阻擊戰。有很多解放軍獻出了鮮血和生命。能活到今天的人，有可能他們身上還有彈片，還有傷疤。不能讓他們低頭認罪，他們是有功勞的人。

雷鳴般的掌聲在階梯教室響起來。藍采華趕緊制止母親說下去，宣佈會議到此結束。從那以後母親這個沒文化的家庭婦女在院裏出了名，大家都說不認字不等於沒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