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厭離穢土
有樂嚇了一跳:“怎麼,你要逃走?”連忙搖頭道:“並且還要我帶你逃離你家?不行,那怎麼可以!”
我問他:“為什麼不可以?你以前也逃過家啊。”
有樂撓腮道:“我以前逃家,是因為我家那些人都不正常,我無法跟不正常的人生活在一起……”
我問他:“你覺得我能跟現在住進我家的這些人生活在一起嗎?”
有樂撓着嘴笑:“這些人至少比我家那些瘋子和傻瓜正常多了。”
我問他:“可是,這些人殺死了我家的人,然後住進了我家。你覺得我能跟他們生活在一起嗎?”
有樂撓着腮問:“你就不能將就一點、湊合著過嗎?人生幾十年,很快就過去了,正如那誰誰誰誰在‘桶狹間’唱的歌……”
我問他:“你沏茶的時候,也是這麼湊合將就的嗎?”
有樂瞪眼道:“那怎麼可以呢?我尤其講究到不能講究了,並且為了精益求精,還不惜把珍藏多年的茶具拿來三河換他那個據說能幫助我泡茶技能更加爐火純青的寶貝,不過三河的傢伙們也精得很……”
正說到懊惱處,見我把一個東西從袖下亮出,輕輕推到他跟前,有樂眼為之直,頓時驚咋了嘴道:“咦,這就是我要的寶貝,你怎麼拿到的?”
我不禁眼含笑意。回想當時那位大人的手下忙着幫他搬東西進我家,我聽見數正問那位大人:“不是真的要把這麼好的東西給了有樂齋吧?”
他立於階前,說:“東西再好也都是身外物,不比人更重要。”
數正從旁揣度道:“言下之意指的這個更重要的人,應該不是有樂齋,而是另有其人吧?”
那位身穿葵衫的大人閑立階前,看落英繽紛,微笑道:“我只是要答謝有樂齋這些天的操勞。你想的太多了。你們的問題就是想多了。”
數正嘆道:“不是我們多慮,只怕我們想的還不夠多。”隨即同一眾老幕僚躬伏庭前,紛聲懇求:“對於要搬進來這樣的輕率之舉,大人還請三思!”
那位身穿葵衫的大人抬頭看廊檐飄下的一片花瓣,伸手去接,拿到眼前凝目而視,說道:“你們為我想的已經夠多,有時也該為其他人想一想。這家只剩下她一個人了,連年戰亂,失去父兄親族,甚至丈夫,從此再無依靠。你們想過亂世中有多少這樣可憐的女子猶如落花一樣飄零嗎?”
我一聽就心中着惱:“倒可憐起我來了?我家的遭際,不就是拜你們所賜?”
數正在階下勸諫:“在下已經想過了,須和夫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一家世代跟大膳大夫的淵源極深,又有東海巨人那一層秘辛,這先不說。就連清洲小笠這樣難纏的腳色也甘心挨了她三刀,大人貿然搬進她家,我等都很擔憂。”
另一個圓臉老頭也在旁苦勸道:“不如就讓梅雪居士安排她去落髮為尼,從此侍奉青燈古佛,總好過留在大人身邊釀成後患。看她的面相,總令我想起冰川上曾見過一隻雪白可愛的小狐狸,這是不祥之事,我擔憂會不會是當年那隻小雪狐成了精,並且跟來了……”
我越聽越感心頭暗惱:“啊,佔了我家,又想逼我出家去當尼姑,還罵我是狐狸精?怎麼我反而成為壞東西了?”
他在檐下拈花蹙眉:“怎麼說著說著,就‘怪力亂神’起來了?先前我以為你們顧忌的是她那個叫什麼清洲小笠的仇家,怎麼你們顧慮的反而是她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
圓臉老頭焦躁道:“大人,這是我們家歷代的詛咒,說來不幸到又要使我哭!不說更遠,光是從你父親那個時候起,咱們家就總是跟奇怪並且發瘋的女子糾纏不清,結果使他喪了命。失去了城主,我們被人百般欺負,我還當過乞丐,被趕出去要飯,如果說這還不夠苦,最催淚是就連你從小也被人擄來擄去,四處當人質。更糟的是年紀那麼小就被東海的築山夫人纏上,以致日後生出那麼多糟心事……”
數正不停在旁悄使眼色,要他住嘴已遲,心想要糟,果然一提到“築山”,眾人的臉色都變了。圓臉老頭自亦咋舌,不由有了一種大禍臨頭之感。但他率性耿直,從不懼犯顏直諫,心想既然話都說到這份兒上,還有什麼可以不說的,就硬起頭皮再諫:“再說你與大膳大夫打過仗,甚至在‘三方原’被打得落荒而逃,風聞連糞都嚇出來了,也該曉得她們家的人從來不好惹。況且我們後來又蕩平了東海,跟她們家那些世仇宿怨越發多到算不清了。更別提我夢中那隻雪白可愛小狐狸……總之,為大人着想,她家的人還是不要留在我們這兒為好。以免重蹈築山之禍!”
數正再忍不住,手指着那圓臉老頭,呵斥:“住口!不可再提‘築山殿’!我們都發過誓的……”
圓臉老頭想到辛酸處,大放悲聲:“我們三河人命苦呀!你父親在世的時候就沒過上一天舒心日子,哭的時候都沒地方哭,只能到我家悄悄哭。就連你媽媽也被迫改嫁別人,從小離開你。咱們總是被人欺負,飽經諸多不幸、各種倒霉,總算熬到了今天,正如我們一起譜寫的歌曲‘三河魂’,伴隨着沉重的節奏,充滿了曲折與唏噓……”
“哎呀,你哭得太難聽了!”大家紛紛掩耳,從那老頭身邊急避不迭。
我也實在受不了,連忙溜開。出於報復一下的心思,便趁他們在外邊不留意,乘機拿走了剛才數正手指的那個東西,暗想:“東西在我家,我拿走不算偷。只能算‘順’了你一手。”
我溜進來的時候,有樂在照鏡子,頭沒回的問我:“你看我皺紋多不多?”
我看了看鏡子裏邊那個滿臉皺紋的傢伙,如實說:“很多。”
有樂鬱悶道:“多就多,為什麼還加個‘很’?你以後要小心啊,不要在太老的時候生小孩,不然他一生下來就比你老。父親太老的時候才生我的後果就是,一出世皺紋都跑我臉上來了。其實我比那誰誰誰誰還小十來歲,不應該看起來這麼多皺紋,而是應該跟你一樣光滑粉嫩……”
我沒心思聽他扯,匆忙往門外瞥了一眼,趁還沒別人過來,坐近他跟前說:“正好你在這裏,我有事要跟你說……”
有樂在鏡子前摸着他那張老臉,頭沒轉的說:“我當然只能在這裏,不敢去你那屋裏。據說那間屋裏昨晚有個死人頭出現,可是後來又不見了,一直沒找到。大家都有點怕……”
我不想聽昨晚,就從肩后拍了他一巴掌,嚇他一跳轉過臉來,面如土色。我不由奇道:“咦,你的臉怎麼會變成這樣子?”
有樂“哦”了一聲,自揭臉皮,道:“不要一驚一咋,我無非在弄面膜。”
我奇怪地瞧着他那張更奇怪的臉,不由納悶道:“搞什麼啊?你越弄越像那誰誰誰誰了……”
有樂連忙用手揉搽他那張臉皮,懊惱道:“啊,這樣更像嗎?我就是不想太像那誰誰誰誰,所以才把這張薄膜般的人皮面具弄得更皺一點,以掩蓋我本來俊秀的形象……”
我聽得越發奇怪,不由伸手去捏他臉皮,並且稱奇:“哇啊,人皮做的嗎……誰的皮呀?”
有樂嘖然道:“你捏的是我的皮。我手裏這一坨兒薄膜才是人皮面具。不過放心,不是你丈夫的皮。也不是你認識的誰誰誰。”
我看着他的樣子,不由一驚縮手,身子後退開些,失聲道:“這真的是你本來的樣子?不就跟那誰誰誰誰一樣了嗎?”
有樂甩來我一眼,做出鄙夷嘴形:“哇靠!有必要跟見鬼似的嗎?我本來就長他那德性,根本和那誰誰誰誰看上去差不多,只是皺紋比他多了一點點。甚至有可能我其實比他顯得更成熟而且更好看,之所以需要從小就加以掩蓋,是不想讓他嫉妒我。因為我覺得他缺少男人味,而我有……”
我拿起大鏡子旁邊的小鏡子又照了照他那張可疑的臉,猶覺難以置信:“看你這長相……你真的是你嗎,不是那誰誰誰誰?”
有樂似乎對於這張一直隱藏着的面容自亦感到有些陌生,照着鏡子不由犯起嘀咕說:“你覺得我是我,還是那誰誰誰誰才是我?”
我不能肯定了,就拿開鏡子說:“不行,我得考你一下才知道。如果你真的不是你,而是那誰誰誰誰扮成你就完蛋了。”
有樂不無苦澀地對着大鏡子裏的人笑:“好啊,我也想知道。”
於是我問:“我們頭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說什麼?”
那個男孩兒蹦出來,朝我扮個鬼臉說:“我叫長益。為什麼你頭髮上的小辮子那麼多?”
我以食指輕敲腮邊,搖了搖頭:“不對呀,為什麼你那時候說你是長益,如今改稱有樂了呢?”
那個男孩兒又蹦出來,繞着我邊轉圈兒邊說:“將來我要搞個有樂齋,蓋個最漂亮的茶庵,給你練習沏茶好不好?”
我不由得笑了,往鏡子裏眼波流轉地覷他如今的樣子:“你從前念叨的茶齋蓋好了沒有呢?”
這個從前叫“長益”如今自稱“有樂”的人朝我露着苦澀的笑容:“一直還在努力。”
我擔心有人過來攪局,就索性開門見山:“不如你現在先努一把力,帶我離開這裏再說。”
對於“逃家”,我本來還多少有些擔心,這時才得以緩解,因為:“有了你這個神奇的面膜技能,就能掩蓋我本來的樣子,溜出去的時候不擔心會被人認出來,出去之後也不怕被仇家砍。”
有樂愁眉苦臉道:“放心吧,你那個仇家已經被你砍了三刀,不歇個百八十天都好不了。我看以他這種傷勢,暫時是不能來砍你了。”
我跟在他後邊低着頭走,以眼角瞥見數正愁眉不展地從後院廊間走過,還裝作沒看見我們的樣子。我不禁得意道:“我扮成你的小侍就這麼走過去,連他都認不出來了。”
有樂在前頭走着,低聲說:“別四處亂看,你比我的小侍身材高,當心穿梆!”
我問:“你那小侍去哪裏了呢?”有樂悶悶不樂地回答:“他昨晚‘掛’了,說來還得感謝數正和半藏他們幫着料理入斂。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我吐了吐舌:“還好他們記性不那麼好。”突然看見那黑衣人在後門外樹下仰觀葉子飄落,彷彿在出神。我連忙把帽笠沿壓低些,暗自擔心這一關難過,聽見有樂跟那黑衣人打招呼:“半藏啊,你一個人在這裏尋思啥呢?”
我吃了一驚,心想:“嘖,他還沒看見我們,你怎麼先急着跟他打招呼……腦子呢?”
那黑衣人鬱鬱寡歡地在樹影里臉沒轉的說:“我在想,我家那位大人在這之後會怎麼想呢?不過一轉念,我又想,還是算了。只要他從此得而安全無虞就好,不管他怎麼想。”
我聽着不由暗犯納悶兒:“他這算什麼意思啊?”
有樂也不明白,訥訥地笑着說:“那你繼續想吧,我先回清洲去了。下次再捎茶來……”黑衣人沒再搭理他,負手腰后,身影隱入樹蔭。
我太高興了,簡直不敢相信居然這麼容易就逃出來了。邊走邊抿着嘴忍俊不禁,一路花枝兒亂顫般得意,直到離開了大老遠,再也忍不住,就脫下鞋襪踩進路邊的清澗里,踢着水歡蹦着說:“誰能想到他們有這麼粗心大意,就這樣被咱們從眼皮底下溜掉。”
有樂正眯着眼看,突然貓下腰,朝我急打手勢,悄聲說:“有人追過來了!”
我連忙蹲到溪石後邊,心想:“果然不能高興得太早。這就被追回去,多糗?”強抑狂蹦亂跳的心情,探眼一瞅,只見數正他們奔向山坡下一棵樹,拉住一個似乎要上吊的人,那傢伙兀自掙扎道:“別攔住我,不活了!”
我認出那是先前見過的圓臉老頭,心中一怔:“咦,沒想到他跑去山坡那邊上吊。這是為什麼呢?”
“我為什麼上吊?”圓臉老頭懸挂在樹上俯視眾人,垂淚說:“還用問嗎?先前不小心又提‘築山殿’觸怒大人了,沒臉活。又由於歲數大、記性越來越不好,今天出門倉促忘記帶劍了,死法只能改為上吊這麼沒面子……你們不去保護大人,卻來攔我作甚?”
數正他們抱住他晃悠悠的身體,苦勸:“忠世啊,你怎麼這樣糊塗,竟要尋死覓活?難道就此放棄與我等一起守護咱們大人了嗎?”
“怎麼守護?”圓臉老頭在樹上垂淚說:“他不肯聽我們的,又要陷入狐狸精的陷阱。除非你們敢再像上次干‘築山’那樣干一票,先下手為強,給那婆娘來狠的……”
我聽着心裏吃驚:“哇,你這麼毒啊?幸好我先跑出來了,不然只怕要遭你們毒手。”
數正忙說:“不可再提干‘築山’那件事,況且現在也不需要幹掉她了。因為那女人走了。”
圓臉老頭在樹上墜淚說:“當然走了,築山夫人早就被我們幹掉啦。當日禍起蕭牆,竟連大公子性命也不保,一想這事我就心酸,我們三河人命苦呀!正如大家一起譜寫的歌曲‘三河魂’,伴隨着沉重的節奏,充滿了曲折與唏噓……”
數正連忙搶在他又大放悲聲之前說:“不是築山,我們說的是須和夫人走了。”
圓臉老頭在樹上一怔,哭着問:“誰?”
數正皺眉道:“你老糊塗啦?就是春日夫人呀!神官夫人,想起來沒有?狐狸!雪白那隻,還記得嗎?”
圓臉老頭爬在樹上嘖他一聲,懊惱道:“這麼雪白可愛的小狐狸我怎麼會不記住?我問的意思是誰幹掉她?”
數正皺眉道:“沒人幹掉,她自己溜走了。”
圓臉老頭坐在樹上兀自不肯相信:“擺脫掉我夢中這隻狐狸精真有這麼容易?你確定她真的走了?”
數正在樹下點頭道:“真的。我們看見她跟有樂齋走了,大家只裝作沒看見。盼她早走早好!”
我聽着不由鼓囔起了嘴,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我要不要突然又溜回去氣死你們?”
圓臉老頭抱着樹枝在上邊晃悠悠地琢磨道:“有樂這小子還會這一手?行不行呀他……我看不行,為防那隻小狐狸精又跑回來糾纏我們大人,咱們還得來狠的,立刻派人追去幹掉她!”
我聽了暗吃一驚:“哇,你夠狠吶!我走了還不行?”就連數正也似覺不妥,在樹下勸說:“走了就算了吧,不好趕盡殺絕。”
圓臉老頭見眾人不依,又做上吊狀,掛在樹上晃悠悠地哭:“那我還是死了算啦,別攔我別攔我!”
眾人只好依他:“好啦好啦,咱們一起先回去跟半藏商量。”
圓臉老頭在樹上晃來晃去說:“半藏心軟,不要跟他講,你們只須教他手下那些狠腳色連夜四齣追殺,先斬後奏。並且斬草一定要除根!提她的腦袋回來見,不然我又要上吊,因為太辛酸。咱三河人命苦呀!正如大家一起譜寫的歌曲‘三河魂’,伴隨着沉重的節奏,充滿了曲折與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