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日之逝
那一夜,我突然驚醒。恍惚感覺出征在外的夫君到榻邊輕聲向我告別,彷彿聽見他說:“很遺憾,再也不能回來吃你煮的香芋飯。”
我的心一陣悸痛,坐起身來,環顧房內,卻沒看見他的人影。
紙窗外隱約有亮光閃爍着,遠處不時還傳來絕望號嚎的哀聲。我知道那個方向,夫君和他的將士們就在那個方向駐守着我們世代的家園。
一股不祥之感越來越強烈,內心陣陣揪緊,但我實不忍去看。
我們每日祈禱這一天不要到來,這一刻仍然無情地到來。命運要多冷酷就有多冷酷……
寶姨和小婢女阿七慌慌張張地奔過來,裙外都披掛着薄甲,手持兵刃。寶姨瞥見我倉促攏進袖內的短刀,心中猜到了幾分,就撲身跪坐到我跟前,流着淚說:“身處亂世,誰活得長、能活到最後,誰就是贏家。”
她一邊哭,一邊伸手輕按我腹間。或許是怕我不理解她的意思,更磕頭央求說:“大膳大夫和東海巨人的英靈定會保佑夫人和將要出世的孩子。”
我強抑悲慟之情,打消了即刻追隨夫君英魂而去的念頭。有時候,若能死去反而是最輕鬆的。
活下去雖然必定艱難,想着腹中那孩子,我知道再艱難也要為他活下去。
這時,屋外有人奔近。寶姨忙讓小婢女阿七把她的長刀遞過來,並讓阿七抱孩子隨我避入後院。我們還沒來得及移足,來人已到廊間,喘着氣在門外說:“阿寶,是我。”
寶姨聽出是她丈夫的聲音,就將雙手握緊抵門的長刀往後收,身子移過來把門拉開,先問了聲:“跟隨你的兩個孩子呢?”她丈夫沒回答,只往屋裏望了一眼,急忙催促我們:“趕快帶夫人從後邊離開,越快越好!”我搶身撲到門邊,看見除了他並沒別人身影,心頭先就一涼,但仍不甘心地問了句:“忠良,大人呢?”
她丈夫想避開我的眼光,終是避無可避,垂下頭哽咽道:“落城了,夫人!請恕忠良無法描述更多,我們只需要知道城陷了,敵人正往這邊逼近,再不走就……只怕就來不及了!”
這時我感到全身都在發涼,背倚門邊,不覺頹然癱坐在地上,苦澀而無力的問了一句:“走?我們還能去哪裏?”
家園淪陷,四面兵戈,我們還能逃去哪裏?
就連寶姨夫婦也無語以對。她丈夫肩背中了流矢之傷,跪在門前血落有聲。仍咬牙強撐地說:“當下之急,先要避一避亂兵劫掠。”說著,以眼色催促他妻子,寶姨點了點頭,一隻手拄刀,另一隻手攙我起身,移步之際終是忍不住又轉頭,含淚問她丈夫:“兒子們呢?”
她丈夫搖了搖頭,低轉了淚目,答道:“他們和大人在一起。”
寶姨明白了,霎時淚涌難抑。卻顧不上悲傷,提刀護着我往後邊的院落退去。不料亂兵闖來,去路被阻。
她丈夫綽刀搶身開路,雖然挂彩在先,仍勇不可當。亂兵也是一路殺來,殺紅了眼,見有年少女眷,更是眼光發紅。先到的幾個不甘退讓,一逕挺槍亂撩,被寶姨夫婦劈退幾步又殺返。並且越糾纏,闖進庭園的亂兵越多,前邊七八個都伸着長槍,將我和寶姨夫婦以及阿七圍住,逼到了廊角沒路可退。並且有人還朝她丈夫放冷箭,肩腿被射中兩矢之後,她丈夫雖也砍翻一兩人,終是眼見得就要支撐不住。
我能做什麼呢?這時候我什麼也做不了。我眼睜睜地看着一支箭射中寶姨腰間,卻手足無措。
她丈夫趁又劈翻一名逼近的亂兵,橫刀護在受傷的妻子和我的身前,口裏嗆着鮮血說:“這是已故大膳大夫的弟媳,忠重大人的妻室,你等不要造次!”
然而話聲未落,一桿旗子颼的飛過來扎進他腹間。染血的旗幟展開,赫然現出“風林火山”這四個曾經令人聞而變色的字號。
她丈夫咬牙拔出這面旗幟,持在手上揮動,逼退圍涌過來的群敵。這一刻,他恍覺自己又重歸了往日追隨這面旗幟所向披靡那時候的輝煌,心頭沐浴着無盡的榮耀。
“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
他口中喃喃地說:“這是已故大膳大夫的家人,你們不可造次!”
眼前獵獵揮展之旗突然裂開了,霎顯一道寒刃銳芒奪目,撩斷他的喉脖。
“我曾經追隨大膳大夫最小的弟弟忠重大人,也曾經侍奉過東海第一巨人。但我自己微不足道。至死也保護不了他們的家人!”
他眼中的光芒漸漸消失。望出去一片血紅,只見一個頭戴紅黑雙色鐵笠的人隨着旗幟裂開,綽刀的身影出現在面前。
這個人臉上有一道橫疤,彷彿把面孔分成不一樣的兩半。他舔着刀口的血,眼光陰戾地說:“花倉之亂,東海那家的小和尚們爭嗣,那年害我失去了一副好容貌。可惜我不能在‘桶狹間’親手報這個仇。這面旗幟攻掠高天神城之役,又害我失去靈魂和所有值得珍惜的一切。是時候應該讓你們也嘗一下這種滋味了。”
一邊陰惻惻說著,一邊踩過地上殘旗,從亂兵之間越眾而出,向我逼近。
寶姨悲叫一聲,提刀攔在那人和我之間。兩個亂兵挺槍把她刺倒,寶姨仍然拄刀撐起身子,又挨戳了幾下,搖晃着沒倒下。鐵笠人走近之時,順手一刀,抹斷了寶姨仍昂起的脖子。
小婢女阿七哭着擋在我身前,顫抖着手拿着短刀想不讓那人迫近。但這一切都只是徒然,鐵笠人緩緩地將寒刃穿過她瘦弱單薄的身體,隨即血刃裂軀,看她慘叫倒地,那人眼光里竟似充滿了享樂之色。並且雙眼已移回我身上,似是故意要讓我目睹他的一步一殺戮。
我想,我此生都不會忘記。
而他正是想要我忘不了這一切。他湊近我面頰說:“我名叫小笠。來自清洲的小笠。”伸刃划裂我的衣襟,並且抵向我腹間,然後停住,側頭看我當下的神色變化是否如他之意。
他似乎意猶未盡,就又晃刃劃開我胸前的衣襟。
春日已逝,落英繽紛。這一天,所有的純真和美好都離我而去。附近一個老頭揮着拐杖,顫巍巍地想阻止亂兵踐踏他的家園,一邊揮杖一邊忿聲說:“我早年追隨大膳大夫征伐四方,打得你們這幫混蛋沒處逃,那時誰威風?已故大膳大夫的家園,怎能任由你們這樣肆意蹂躪?”不知誰射了他一箭,倒地時還在罵聲不休。隨即又連中幾箭,才沒再出聲。
“已故大膳大夫的家園……”流水邊,落花間有一個人牽馬經過,看見了這一切,喟然道:“是不能任人糟蹋。”
隨即晃劃在我襟前的寒刃“叮”一聲彈開去。我只覺面前有個黑影霎然移近,隨着颯颯兩下風聲,數名亂兵濺血倒斃。小笠剛被那人伸手彈開兵刃,雙色鐵笠又“叮”一響,從另外方向飛來一支箭射掉了他的纓羽翎。
我隨着小笠驚愕的目光瞥視纓翎落處,廊角柱邊嗡然插着一支白羽梅花箭。連我都知道“穴山箭,梅雪留”這句我們這個地方都曉得的傳奇,小笠當然不能不動容:“梅雪居士在我背後!”
籬外一位披布籠頭遮背的青袍老僧拈弓頷首:“仗打完了。清洲的朋友,你還是哪裏來,回哪裏去罷!”
小笠眼光一寒,低哂道:“那要看是你發箭快還是我撩刃快!”但要撩刃往後揮灑之時,忽感腕臂提不動。原來是那個剛才彈開兵刃的黑衣人伸來一隻手掌按着他要拔刀之手,蹙眉問他一句:“你確定真的要這麼做?”
從剛才颯颯兩劍立斃數人的手段,小笠已經猜得到此人是誰。身形如鬼似魅,出劍聞聲不見影。當下這樣的人物只有一個,並不難猜。小笠收了要拔刀出鞘之手,冷笑道:“鬼半藏,加上梅雪居士,我原也不懼。”
黑衣人立在我身前,眼光並沒稍離小笠之手,微微點頭,蹙眉道:“我知道。”
小笠側頭瞧了瞧我,並且目光里閃露不甘心的神情,哼了一聲,然後轉身自去,邊走邊冷笑說:“狗一樣的鬼半藏既然到了這兒,三河那位大人想必也在左近了。清洲的同盟,我給他面子。”
看着他怨靈般的身影從樹蔭中倏忽遠去,我不由地身子一軟,要倒下之際,被一隻有力的胳膊從旁邊伸過來托肘扶住了。
他給我披上一件斗蓬,眼光掃過濺血陳屍的庭中,在落英繽紛間喟然道:“所有這一切殺戮爭鬥,總是令我徒增厭離之心。”
我不需要抬起眼睫去瞧,就知道他便是我家的敵人。那位標榜自己“厭離穢土”卻侵佔了我們家園、甚至殺害了我夫君的敵人。
但我不明白梅雪居士為何竟會和他一起出現。我心目中的梅雪居士不該是這樣的人。
梅雪居士滿面愧色,在寶姨夫婦屍體旁邊合掌垂眉,目中有淚光閃爍,嘆息道:“忠良,老衲慚愧呀!”
黑衣人垂手立在一旁,默然良久,才唏噓一聲:“此人據說曾侍奉過大膳大夫兄弟和‘東海第一弓取’,可惜終是熬不過這場兵劫!”
梅雪居士嘆道:“我雖然算是熬過了,可我這顆心應該早就已經死去了。”
我伏身為死去的人無聲地落淚,聽見那位標榜自己“厭離穢土”的敵人吩咐左右:“厚葬他們。傳令停止擄掠,違者斬!”隨即又想了想,加重語氣補充一句:“還有,大膳大夫家中的一切都要好生保護起來。”
我知道,那也就是連我在內,我家的一切都歸他“保護起來”了。即便在悲哀之中,我仍有點想笑。不知道為什麼,從未有過這般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