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五章:一別再見
“其實不須祭司長出面,”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鬱悶道,“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你直接走回羅馬,有誰會動你一根指頭?”
赤膊壯漢朝他握拳抬起,隨即伸出一根中指,睥睨道:“朋友又怎麼樣?你們這班傢伙,連凱撒都敢動。當時要不是我跑得快,未必還有命站在這裏,面對無數老年婦女的夾道歡迎。先前我遠遠地乍眼看到,還以為是滿城年輕的美女不顧丈夫嫉妒和家人百般阻撓,傾巢盡出,踴躍來迎。但當我仔細一瞅,大失所望,就像突然被西塞羅這廝拿臉盆澆了一頭滲雜鼻涕的涼水……”
慈祥老頭挖着鼻孔唏噓道:“能走到今時今日不容易,你們要珍惜彼此。多年以前,我在街頭轉悠,便曾看見安東尼這小子被他的債主和那些嫉妒的丈夫追逐奔竄穿街過巷,要多狼狽有多狼狽。而在另一條街,小布魯圖也因討債不成反遭債主揍得滿街亂跑。無論過程多麼唏噓,最終你們都走到了一起,理應摒棄前嫌,要手拉手向前看……”
“我不跟他手拉手,”赤膊壯漢微哼道,“你那隻老手沾有鼻涕,也別想碰我一指頭。”
隨即伸手去拉有樂過來,把他往車上推,嘖然道:“外邊有啥可看的,你們這班小子怎麼又都下車了?全給我回車裏去,咱們趕路要緊,我不想被那群老年婦女攔路糾纏不休。”
信孝聞茄說道:“想是因為安東尼形象長得帥,廣大的老婦女們都愛這樣。後來中原那邊有個美男子潘安,每次上街也深受無數老婦女追捧,留下千古佳話。再往後又有些油頭粉面的秀氣哥們兒前赴後繼地湧現出來,因為模樣討喜,搔首弄姿之餘,更招惹得一代又一代的老阿婆們為之傾倒。當然結果也令人唏噓,例如美男子潘安被忌恨的男人掌權后隨便找個借口當街腰斬,他臨死之時吃的那盆所謂‘清流雞’後來成為廣府名菜‘白斬雞’的源頭……”
長利憨望道:“那群堵在路上飄飄欲仙的老阿婆是誰呀?”恆興表情嚴肅地皺眉道:“先前聽說她們是貞女。沒想到古羅馬也會玩‘貞操守節’這一套,我還以為只有儒家講究……”
“畢竟難熬,”慈祥老頭摳鼻唏噓道,“你們記住要珍惜這些歲月的瑰寶呀!”
赤膊壯漢轉覷道:“為什麼有年輕的姑娘不用,你偏偏去找一群年老的阿婆來噁心我,故意整蠱是吧?我一怒之下,更要帶兵進去,忿然加以踐踏……”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搖頭說道:“無非多此一舉,我看你何須兵馬跟隨,帶那群老婦女進城就行了,既有維斯塔貞女祭司長親自領隊來迎,再加上備受尊敬的西塞羅,還有我伴隨左右,真的沒誰再敢動你一指頭。”
慈祥老頭噗咦一聲擤涕,捏在指間,明晃晃一大坨兒搖擺粘垂,抬起來看了看,口中說道:“你要銘記在心,布魯圖曾請求共和派的其他元老,在保證不準傷害安東尼性命的安全前提下,才答應參與共和派刺殺凱撒的陰謀。甚至他還感到不放心,先讓別人把你引開,使你當時不在凱撒身邊,得而遠離危險。做人要恩怨分明,這趟沒有他跟我的一致擁護,你回不了羅馬。”隨即移手往旁,投涕而出,沾到赤膊壯漢所披的斗篷後面。赤膊壯漢惕然轉望,問道:“什麼動靜?”
慈祥老頭順手悄往赤膊壯漢所披的斗篷後面擦涕,見其顯得驚疑不定,隨即加以撫慰道:“便因考慮周全,我才特意挑了這群老婦跟隨貞女們來迎你入城,畢竟皆一把年紀,就算仍有丈夫嫉妒,也已老到打不動了。你放心跟她們去吧,一路很安全!”
有樂搖扇悄覷道:“你看他伸手撫慰,其實是乘機擦鼻涕。先前他擦了我一路,你們瞧我後面有多少……”
眼見老婦女們踴躍而至,赤膊壯漢怨瞪慈祥老頭一眼,連忙轉頭吩咐:“沒想到你是這種人。好在旁邊另外有條岔路,顯然存在捷徑可行,咱們趕緊拐進裏面,別給那群老婦女湧來包圍……”
車馬穿竄在幽蔭之間,信孝攀在窗邊轉脖回望道:“不知那些老阿婆追來了沒?”恆興在鄰車伸頭亂瞅,眼神嚴肅地說道:“馬車溜得太快,卻似連兵也沒跟上來幾個。這裏林深樹多,越來越幽暗。咦,車怎麼又停下來了?”我從有樂旁邊探覷窗外,車裏那小姑娘抬足說道:“且看我的腿可以伸那樣長,很靈活是不是?”
有樂萎靡在旁,唯自蹩悶無語。
長利在窗外憨問:“你怎麼沒精神啦?”信孝聞着茄子在窗邊投眼惑瞅道:“他為何顯得模樣頹唐了?”車裏的小姑娘投足出窗,推開兩張揭簾來瞧之臉。
我悄問有樂:“你如何顯得好像疲憊不堪的樣子?”有樂耷拉着頭,萎頓的說道:“沒看見我被騷擾了一路,連閉會兒眼睛打個盹也不成,能不狀態低迷嗎?”
“想是西塞羅所為,”赤膊壯漢笑覷道,“別以為我沒聽說他年輕時到希臘參加過奧林匹克運動會的,競技場上雖沒拿獎牌,腿技仍然了得。你瞧便連布魯圖也疑心是他故伎重施……”
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點頭稱然:“他以前遊學希臘為了多掙學費,曾參加過體操表演,後來他寫信給卡西烏斯亦常吹噓身手不俗。”赤膊壯漢轉面惕覷道:“你經常寫信給他嗎,究竟意欲何為?是不是商量要一起對付我,難怪你急着找來這麼多老阿婆半路給我添堵……”
“那封信是幾年前寫的,”慈祥老頭蹺着腿坐在一旁嘖然道,“我聽說那時他在法薩盧戰役當中為龐培一邊盡了心力,但其實他想的是儘快回家而不是去非洲作最後的頑抗。所以我在當年一月份曾寫信給卡西烏斯,他向我表達了苦悶與彷徨的心情。那段日子他思想轉變了,想要在凱撒與龐培之戰後尋找內心的平和。當時他停止了與凱撒為敵,因見阻擋不住共和派衰敗的時勢,他決心隱退,改為卸甲入學,因此跟我通信頻繁,交流學問而已。布魯圖給我寫信比他更多,常向我請教安提阿的柏拉圖哲學觀念,畢竟阿斯卡隆的安條克曾是我的老師,由此可見我有多深邃……”
“我信你才怪!”赤膊壯漢依然狐疑地瞪了慈祥老頭一陣,轉頭對我悄言道,“他一直反對凱撒派,平時與克拉蘇及其岳父來往多,而卡西烏斯曾在克拉蘇麾下效力,因此有大把的時間勾搭,還處心積慮地找來一群老阿婆堵我,其間必有不可告人的陰謀。真是失算啊,此前沒料到居然給我玩這一手……”
“小布魯圖斯是卡西烏斯一生當中最重要的搭檔,”信孝在車窗外聞茄說道,“卡西烏斯早從學生時代開始就不喜歡專制的制度,他經常與羅馬獨裁者蘇拉的兒子爭吵。卡西烏斯曾在羅德島學習哲學,他返回羅馬之時,凱撒與龐培的內戰已經箭在弦上。卡西烏斯明確支持貴族派,即使他的兄弟盧修斯·卡西烏斯支持的是凱撒,而凱撒屬於平民派。凱撒渡過盧比孔河以後不久,卡西烏斯離開了意大利,前往希臘投奔龐培,在其麾下分管一部分艦隊。卡西烏斯率艦隊到達西西里島,焚毀了凱撒海軍的大部分船隻,而後不斷派兵襲擾那些用於運輸的海岸。當卡西烏斯聽到龐培在法薩盧戰役戰敗的消息時,他隨即動身往赫勒斯滂,希望與本都國王法爾西斯二世結盟,結果半路被凱撒追上,凱撒招降了卡西烏斯,並在攻打法爾西斯二世期間讓其擔任使節。但是卡西烏斯拒絕去非洲攻打貴族派的小加圖和西庇阿,而是選擇回到羅馬隱退。在接下來的兩年內,卡西烏斯成為行刺凱撒的倡議者,不僅拉小布魯圖斯入伙,卡西烏斯更親自出馬,催促他的同伴們把利刃刺進凱撒的胸口,致使凱撒當場死亡。卡西烏斯的妻子尤尼婭·特爾提婭是小布魯圖斯同母異父的妹妹。卡西烏斯和特爾提婭有一個兒子。”
“當時他們的口號是‘誅殺暴君’,”蚊樣傢伙在車外嘆息道,“凱撒不僅軍功突出,並且大肆收買平民們的好感。對於那些只看到表象的人們來說,凱撒確實是一個非凡的統治者。但是這樣的強人,對於深受共和思想影響的菁英們,尤其是元老院貴族而言,無疑是一個大獨裁者、蘇拉復活。共和派深知,偶然一個傑出領袖和長期穩定的體制相比,還是後者有更多的長遠利益。卡西烏斯召集眾人密謀,告誡他們若不成功就必須自殺,然後舉拳莊嚴互勉:‘共和萬歲!’行刺之日,以羅馬高士布魯圖為首的共和派在元老院高呼:‘暴君就該如此。’並刺死了凱撒。其中最激進者還踩着凱撒遺體跳來跳去地大叫:‘羅馬萬歲!’然而這次刺殺的主謀者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很快就失望地發現,即使他們殺死了獨裁者,擁有着軍隊的獨裁者黨羽,依舊能輕易地將他們恢復共和傳統的希望給毀滅。”
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不安地轉頭悄問:“誰先借點兵給我?”
“讓我幫你想一下怎樣找信雄借兵,”信孝在車窗邊聞茄說道,“不過進城找人需要錢。你可不可以先給點兒?”
“給是吧?”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猶豫道,“嘖,唉呀……那就先拿些。你填完表格順便在簽收條兒這裏摁個手印才拿錢。”
“才給十塊錢?”信孝接過來一數,納悶道,“購買力很低的……”
“小孩子還是別給太多錢,”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顯似心痛道,“以免亂花。十個羅馬幣不少了,要知道我一個月才花不超過十二個幣……”
“假如我沒猜錯的話,”有樂搖扇轉覷道,“剛才那張是借條兒對吧,利息是多少來着?”
“簽個收而已,”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遮掩道,“你想多了。”
蚊樣傢伙在信孝後邊提醒道:“你要當心一千多年後那個利滾利的後果噢!”長利憨笑道:“他們家早都死絕了,哪兒還有後人跑來追債?”恆興低哼道:“並沒死絕,後來他妹夫雷必達庇護了些親戚逃脫屋大維戮力剷除布魯圖殘黨的‘復仇風暴’。”
長利聞言咋舌兒,忙道:“那我們將來要低調一些才好。別讓他後代真的找上門討債……”恆興微哂道:“怎麼低調?你們家族常年跟意大利人來往,而且早就名聲在外。無論羅馬那邊,還是那不勒斯王國,甚至統治佛羅倫薩的梅第奇家族,誰沒聽說過你們?所謂樹大招風……”
“這裏樹太多了,而且幽密。”有樂朝窗外望了一望,急欲擠出,口中說道,“我要趕快下車,以免又被那隻神秘之腳伸來撩撥到虛脫……”
赤膊壯漢拿着一塊布絹兒邊瞧邊哼曲子,掀簾說道:“果然越來越暗,我看不清歌譜了。本來還準備到羅馬後登台高歌一曲,發出渾厚蒼勁的聲音,以悲壯的歌曲喚醒民眾日漸麻木的心靈,不料這條路越走越黑,難免又給了西塞羅暗中搞鬼的機會……”慈祥老頭歪戴假髮嘖然道:“我很深邃的,不會搞這些勾當。況且從簡單的數學常識來看,這裏腿最長的是布魯圖,他能輕易伸到等邊三角形的任意角度,根據古希臘數學家‘幾何之父’歐幾里德最有名的著作《幾何原本》提出的五大公設……”
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心神不定的轉望道:“腿長有什麼用?別人從來都說我只會跑得快,當下我哪有心情伸腳逗人?越想越覺得喀西約說的沒錯,共和派只有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才有機會實現我們的高尚理想。誰先借點兵給我?”
有樂邊往外擠邊說:“找信雄借去罷,我們家這班小孩裏面,就數他兵最多。信包還幫他接收了北畠世家昔之驕子北畠顯成不少善戰的族人部眾,即後來改名並成為村上水軍始祖的村上師清一族,祖先屬於齊國北邑田氏一脈,兼有田橫的血統,渡海遷移甚早,住在源頭村口上游那邊,為了更好的入鄉隨俗,修改家譜自稱出身於村上源氏庶流。花將軍北畠顯家之父就是鎌倉時代公卿北畠親房,其乃偽造東瀛歷史的《神皇正統記》的作者,這是一部以朱子學為指導思想,以朱熹的《通鑒綱目》為模本的史書,記述從所謂‘神代’直到南朝後村上皇室繼位這千餘年間的歷史,宣揚扶桑列島‘肇國悠久’、‘皇位神聖’的這種思想後來成為神國體系的濫觴,其實他自己明知那些東瀛歷史是假的,還曾以自居為‘漢儒正統’和‘先秦儒學正嗣傳人’吹噓過。通過給倭史造假,掌權后他又提出‘東國經營’的策略,由於受到高師冬的攻打,北畠親房逃至關城,城主關宗佑、宗政父子是效忠南朝的武士。北畠親房的關東收復計劃似乎快要成功了。而就在這時,高師冬調集重兵攻城。北畠親房陷入苦戰之中,不久關城陷落,關宗佑父子戰死,北畠親房輾轉由尾州渡海逃到勢州,轟轟烈烈的關東收復計劃也像一場鬧劇那樣結束了。就在轉戰關東的那五年間,北畠親房完成了他的重要著作《神皇正統記》此部東瀛王廷偽造歷史巨作。這幫傢伙真逗,等到我家打去他們那邊,才發現其秘祠宗廟乃齊國的‘東郡堂’。北畠顯成還親筆寫了個巨大的‘田’字在牆上,其父乃是風林火山陣旗的發明者‘花將軍’北畠顯家,此人十七歲出道為將,年紀雖少但學養甚高,好讀《孫子兵法》,相當善戰,是有名的少年將軍之一,後世譽之為‘花將軍’。討伐足利尊氏時以風林火山為陣旗,是風林火山陣旗的發明者。二百年後戰國時代的武田信玄也使用風林火山為陣旗,可能有受到北畠顯家事迹的影響。在年少的將領北畠顯家的率領下,北畠軍風馳電掣般突破了鎌倉幕府的重重防禦,當北畠氏的旗印出現在京都城外時,尊氏知道,大勢已去了。”
“東方真是神奇,”赤膊壯漢拿着布絹兒停哼曲子,不覺的聽得神往,抬眼說道,“我想將來搬去你們那邊做鄰居。不過要先擺平那個擋路的‘萬王之王’……”
“前邊有人擋路,”恆興在車外低喚,“轉頭!趁還來得及……”
蚊樣傢伙在前面連甩鞭子,壓不住懊惱的語聲:“此處路窄,急難轉頭。”
“為什麼要走小路?”赤膊壯漢在車廂里納悶道,“走小路更不省事兒!荒山野林,誰說要走岔道,我向來二話不說,直接一腳把他踢下車。”
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在旁轉覷道:“我要不要把你踢下車?因為剛才明明是你叫車馬拐進小路……”赤膊壯漢抬腳斜伸來踹,惱羞成怒道:“我先把你踢下去再說……”慈祥老頭嘖然道:“你踢到我了!真以為文人好欺負?我早年遊歷東方練過身手的,此後每日聞雞起舞,專門以不同姿勢踢樁……”忿然提足回踹,隔着人發腿掃掠,從有樂跟前唰唰撩過,連蹬赤膊壯漢數下。
有樂忙蹦出來,迎面一斧飛擲,飆出林霧倏至。
我猝吃一驚,未及揚手發出盾讖幫他擋掉,恆興伸臂接住,朝來處投斧而回。林間有個塗花臉的漢子剛衝出來舉鉞大叫:“共和萬歲!”聲猶未落,便遭飛斧迎面斫倒。林霧漾盪之間,又有一人從樹後轉出,抽刀逕搶而近,正要亂戳車內,卻被一個麻布披罩的黑臉傢伙揮劍砍翻道旁。
那人掙扎着撐身復起,未及拾刀,兵刃已被踢開。抬眼看見數名麻布披頭之人紛持劍盾圍在車前,黑臉傢伙伸劍臨喉,那人猶仍殊無懼意,昂首而立。
“先別殺他,”赤膊壯漢顧不上跟慈祥老頭扭打互踹,從車裏伸出佈滿鞋印的臉,忙朝窗外吩咐道,“問問是誰指使他來行弒,到底是不是卡西烏斯?”
“誰都一樣,”那人在劍刃逼抵之下昂然道,“共和萬歲……”
不待其又抽出短匕投擲,黑臉傢伙搶先一劍封喉,抹脖而過。
有樂抬扇欲遮擋在我眼前,但見赤膊壯漢從車裏跌撞出外,狼狽而起,忿去踢那捧喉踣倒的刺客,惱斥道:“什麼‘共和萬歲’,世上哪有東西真能一成不變?維蘇威火山突然爆發的那一刻,生命戛然而止,永恆之城也要完。希臘神話中特洛伊英雄、美神阿佛洛狄忒的兒子埃尼阿斯的後代跑來建城以後,羅馬變了多少樣,你以為不變就好?不要聽那些人忽悠,所謂共和派其實是貴族派,而凱撒派才屬於平民派。看你也是一身窮苦樣兒,所謂窮則思變,你思變了嗎?是非不分,還跑來瞎嚷嚷……”
捂喉踣倒的刺客咯血欲起,麻布披罩的黑臉傢伙掉轉劍尖,從肩頸之間插刃往下,直貫胸腔,隨即拔出,轉面說道:“這個行刺之人沒命了,不要跟死人浪費口舌。”
“他當然沒命了,”赤膊壯漢慍然轉覷道,“因為我還沒跟他說完話,你就戳死他。我還有很多道理要講,你看我像不講理之人嗎?你們就會打打殺殺,知道我爸爸是誰么?”
“我知道,”信孝舉着茄子回答,“你是著名辯論家奧拉托的兒子,你生父被馬略的支持者處死之後,你媽媽茱莉亞·凱撒改嫁給蘇瑞。由於你繼父蘇瑞在所謂伽提林陰謀中受牽連被西塞羅他們處死,使你從小缺乏父親的管教,與兄弟和朋友經常去賭場、酗酒和泡妞,到處欠債。此後你想跟生父奧拉托那樣能言善辯,就去希臘學習辯論術,卻在那裏改變主意當了兵,日後成長為世界歷史著名的‘軍頭’……”
“你看小朋友多聰明!”赤膊壯漢伸手捏臉,高興地表揚信孝,一邊揉腮一邊唏噓道,“而你們只會當兵,完全沒腦子。就愛把人戳來戳去……”
信孝因感臉變形,連忙掙扎道:“你不要把我揉來揉去……”赤膊壯漢仍搓道:“你看就連小孩兒也知道我是講道理的,我從來守法,沒事就帶着西塞羅這廝寫的法律論著出來混。武人要有武德,我的優良作風你們學到一點了嗎?每次不等我說完話就急着砍人,其實我的要求不多,無非急欲問清行刺的主謀究竟是不是卡西烏斯,尤其想知道西塞羅這廝有沒有份參與密謀,因為我對他很不信任。這並不是由於我特別想找個借口殺他,誰都知道我跟他不一樣,他以前是未經審判就亂殺一氣,手上有權之時根本無視法律,竟連我繼父蘇瑞也不放過。而我從來師出有名,講究有法必依……”
“我是深邃的,”慈祥老頭歪戴假髮下車說道,“這些暗戳戳的勾當跟我沒一根毛的干係。你找不到借口殺我,繼父蘇瑞之事當年我已經懺悔了,自我放逐一年,並且提前退休。我雖然反對凱撒專權獨斷,但不主張刺殺他。至於你嘛,我從來覺得你威脅不到誰,畢竟本性難改,仍跟以前當花花公子那樣,無非花天酒地,得過且過。所以我不介意迎你回羅馬,畢竟這樣的人一貫好操弄……”
“如此看扁我?”赤膊壯漢聞言懊惱道,“為什麼沒有個刺客從樹叢里突然衝出來把西塞羅幹掉?可見老天爺真是指望不上,難怪卡西烏斯後來變成無神論的擁躉……”
麻布披罩的黑臉傢伙伸劍指點道:“那邊還有個傷手的刺客留着沒殺,一路綁在車後跟來,我問過話,他說不是卡西烏斯主使的,想知道更多就揪他來問明白……”恆興轉望道:“那個刺客似是我先前在山坡下邊制住的,大概蚊樣傢伙也有幫忙。”
“還給我留一個嗎?”赤膊壯漢欣慰道,“可見老天爺仍然有心關照。幸好我尚未像卡西烏斯一樣急着變成無神論的擁躉。做人要沉住氣,而他沒有耐心。將來我必因此擊敗他……”
一個裹巾漢子綁着手被推過來,悚望樹梢,目露懼色的說道,“你們看沒看見上面有東西悄隨?先前突然掠殺了我們許多同伴……”赤膊壯漢先摑他一耳光,使之怔然定神,隨即指着慈祥老頭,問道:“究竟是誰指使你們行刺我?倘若回答讓我滿意,你非但能活下來,還會發一筆小財……”慈祥老頭挖着鼻孔嘖然道:“你的手別朝着這邊,然後故意引誘他指證我。”
裹巾漢子忍不住又望樹梢,驚猶未消的說道:“這些都不重要了,小心上面……”其言未畢,驀有厲輝映頰,半爿腦袋忽落。
我覺腕間搐疼,脊后亦凜,猝然一揚手,揮出數道盾讖,將赤膊壯漢他們從銳芒掠掃之下撞開。眼前落葉一片,紛紛揚揚。
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下車說道:“先別急着打打殺殺,問清楚究竟是不是卡西烏斯主使,因為我也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瞥見銳芒劃到其畔,熾輝晃映臉頰,我未暇稍想,揚手急發盾讖將他推撞開去。幾個黑人在旁愣看,隨即一齊嘩然驚退。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跌倒在地,懊惱道:“你看他們真是一點兒用沒有,每次都這樣,也不來扶我一下……”
慈祥老頭在幾個腦袋大的傢伙簇擁下挖着鼻孔轉望道:“幸好我還有這些手下及時趕來保護,其實他們各皆身手了得……”話未說完,旁邊幾顆大腦袋次第落地。我見厲芒掃近其畔,揚手急發盾讖擋開。慈祥老頭亦被摜倒,假髮飛沾長利之臉,他正自走躥慌避,突然看不到東西,一下撞在樹上。
我覺厲芒又晃掠而近,甩手急揮數下,沒等看清發出了什麼,接連許多株樹轟塌折倒。信孝顫着茄子驚呼:“當心背後……”隨着脊樑一凜而緊,我瞥見落葉飄飛間隙有影悄臨,森然逼迫之感倏如巨石摧撞心頭。但覺腕間搐疼驟劇,我抬手一揚,面前陡現六幅符籙形態之盾,霎然激綻,畢展而開,合併成一面屏障,盪開摧擊的厲芒,旋即飛轉如銳激之輪,唰唰連斷我周圍數樹飛折。
有影乍近,頃又急速移退,避之不迭。我甩臂拋投激旋的銳輪,追摧飛削,一下子又有多株樹接繼折倒。映眸一影無聲高竄,逕往林梢縱掠迅疾,我揚手翻腕,欲催轉輪往高處追削上去,不意變換為長刃划芒撩空,再折數樹轟然翻倒。
我自亦驚奇,正要划刃追撩蒼梢之影,但見樹下有個捧着兩盒東西的花白鬍須的傢伙仰頭愣望,怔未覺察身後有樹倒砸過來。我忙晃腕急收長刃,改而發出盾讖,將他推撞開去。
花白鬍須的傢伙跌翻草間,兩盒東西墜落路邊。有樂從藏身處伸頭,只見向匡提刀奔至,問道:“什麼東西?”
“說出來怕嚇到你,”有樂搖扇告知,“因而我只能這樣表述,盒子裏面有中秋餅。”
“不是餅,”花白鬍須的傢伙撿盒察看,煞有介事的說道,“裏面有兩個小型外星人的乾屍,發掘自幾千年前巴比倫的地下古窟。其中一具乾屍裏面有卵,我急着要拿去元老院展示這個重大發現……”
慈祥老頭拾起假髮,不顧往腦袋上匆忙戴歪,走過來正色道:“世上哪有外星人?不要相信那些古古惑惑的巴比倫人炒作,我們並非外星人操弄之下螻蟻一般的微渺生物。人乃萬物之靈,咱們才是最高的存在……”正說話之間,假髮突然掉落,隨即一下拂飛甚遠。慈祥老頭仰脖惑望,樹梢高處有影悄掠而過,墜葉簌撒。
我覺腕間搐疼,正自惑瞧朱痕形狀,周圍湧來許多人抬弓紛朝高處颼颼發矢,接連驟密齊射,似皆飆然落空,不見有何物事墜下。
蚊樣傢伙拉弩掃視道:“大家小心,不速之客似還沒走。”眾人舉弓搭箭,密集涌至,紛向高處惕然尋覷,落葉飄飛之間,林梢霧漾,似又有影悄掠,頓時引起再度亂箭齊發,嗖嗖一片,穿空猝急。
恆興按刀惕望道:“現下你幾個總該明白,咱們為何不可急於脫離羅馬人的隊伍了罷?”信孝在他身後顫着茄子亂覷道:“然而我覺得剛才那個時隱時顯、倏忽出沒的異影未必忌憚這伙羅馬人,雖然弓刀犀利、箭矢如雨,他們壓根兒沒擦着邊。不知你有沒留意到蒼梢掠落之影剛才為何飛遁急離,我覺得其亦看到了我所見的不可思議情形……”
有樂從藏身處伸頭轉問:“比起那個倏晃如魅之影,什麼情形使你覺得不可思議?”
“她的手。”信孝顫茄朝我一指,悄言告訴,“倘若不是眼花,剛才我覺得剎那間她那隻手竟似變成了利刃,而且一掃出去,銳芒掠輝很長,隨便就摧掉了大片樹木……”
我抬手懵看,蹙眉惑瞧道:“沒有變成什麼呀?”有樂溜過來拿我的手看來看去,隨即放開,轉面嘖然道:“你肯定眼花了,這只是一支柔荑,恰如古語有云,纖纖素手。又名酥手,陸遊寫詩詞稱為‘紅酥手’就是這種柔若無骨的東西了……”
“她手上蟄伏有超越六維之物,”蚊樣傢伙在樹影里扳扣袖下弩機說道,“你們沒聽到先前小珠子提過,便連所謂‘上帝’那般更高存在的無固定形態生命似也忌憚這些異界東西嗎?除非另外還存在有高過它們維度之物,否則無所不摧、沒有敵手。”
我抬腕瞥看朱痕悄閃,惑問:“小珠子去哪兒了,她怎麼沒跟來呀?”蚊樣傢伙撥轉弩機,蹲在樹下琢磨道:“想是穿越之時又被排斥在外了,這幾趟意外穿越跟你我的意願無關,也許便是你手上攝附之物所為。不知帶我們來這些地方究竟要幹什麼?”
有樂悄問:“會不會跟那兩匣中秋餅盒子裏的小型異星人遺骸有關?難道沖它們而來……”蚊樣傢伙搖頭說道:“我覺得不是。盒子裏的區區朽物,就算真的來自其它星球,其實也跟人類差不多,無非同屬於固定形骸的低維度,還未必能被我們所處維度以外這些‘更高境界的東西’看入眼去。她手臂上粘附的那般幾乎肉眼難辨的異態東西畢竟屬於超越六維之物,它們若有什麼想法意圖,恐怕就跟傳教士們念叨的所謂‘神的計劃’那樣等閑令人難以揣度,不過依我猜想,或許與‘黑石’有關,但也不能肯定……”有樂似是心念一動,搖扇說道:“莫非要幫助我們找到信雄,拿到所謂能勾魂的黑靈石……”
“那不是你以為能勾魂的黑靈石,”蚊樣傢伙在樹影里若有所思的說道,“據稱其乃‘仙班’之物。記得我穿越去‘千星之域’那裏聽人提及,背鵝流浪那傢伙旁邊有個人說好像用它能重啟‘仙宮’深處隱藏的某座大型裝置,打開什麼通道……”
信孝聞茄忙問:“然後呢?打開了什麼通道沒有……”
“沒有然後,”蚊樣傢伙在樹下回想着說道,“未待我擠近多聽清楚,整個‘千星之域’就爆掉了。我急忙撞離的時候,只來得及瞥見背鵝流浪那傢伙被旁邊之人拉進透明的圓球飛梭,昔曾遇見的那幾個俄羅斯人都在裏面齊皆驚叫,其間還夾雜有個毛髮耷拉的基輔傢伙忙亂駕馭飛梭,以及一個面熟的圓臉胖子坐在球艙內的輪椅上懸空漂浮不定。看來他們真的很難死……”
“我也很難死,”赤膊壯漢從車下爬出來嘟囔。便在腕間又搐疼驟劇之際,我正要抬手揚臂甩向背後,急欲消除迫近脊樑的侵凜之襲,不意被赤膊壯漢一抱而走,匆促跑離所立之處,赤膊壯漢邊奔邊嚷,“大家快放箭,後面有東西追……”
因見有影竄隨飛快,眾皆慌了手腳,紛欲發矢不及,接連有人持劍盾上前急阻。隨着噼嘭磕震聲響,不斷被撞飛。折劍摧鋒、凹盾癟落,頃刻之間摜撒一地。
蚊樣傢伙在樹下嗖嗖發弩,卻被那個披罩麻布的灰須黑臉漢子推肩搡去一邊,眉關緊鎖的說道:“大家不要放箭,以免誤傷了當今羅馬最高統帥安東尼……”
眼見異影倏晃驟近,有樂慌忙縮回藏身之處。向匡叫了聲:“讓我來!”提刀上前急迎,唰唰劈砍,與恆興追斬之刀不意盪刃互磕,火花激濺。異影一掠而過,多人紛以刀槍搠空。向匡猶仍不甘,發腿追踹,連蹬數盾,騰身縱躍飛竄,飄袂撩裾撲簌獵響,一路揚塵踢至。
“看見了吧,向家這一支嫡脈不愧為臨濟宗般若無相腿法最早的淵源。”恆興拖刀奔隨在後,不禁讚歎道,“所倡開啟‘般若為本、以空攝有、空有相融’的禪宗新法,許多年後,這種禪宗新法因義玄在臨濟院舉一家宗風而大張天下,後世遂稱之為‘臨濟宗’,而當年‘八王之亂’護軍名將向匡洗刀之地,築起的正定臨濟寺也因之成為臨濟宗祖庭。臨濟宗遂成為禪宗南宗五個主要流派之一,自洪州宗門下分出,至隋唐方更盛行於世。在南宋時,因為楊岐派傳人大慧宗杲的影響力,使得臨濟宗一支獨秀。隨後,明庵榮西將黃龍派引入扶桑列島,使臨濟宗在東瀛得到開花散枝。並由於中原僧人蘭溪道隆東渡,又傳去楊岐派禪法。鎌倉時代禪宗二十四派中,有二十派出於我家族信奉的楊岐派系。隨着向氏的釋家後代高僧倡議並由足利義滿在京都建立相國寺,成為臨濟宗相國寺派的大本營……”
他忙於說話,沒留神一頭撞在樹上。向匡凌空飛袂追影疾臨,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匆忙避去幾個並肩愣望的黑人後面。向匡連發數腳落空,異影從眼前一晃而過,轉掠急移。向匡騰身怒發一腿飛掃,袂風勁獵凜烈,卻似剎遏不住。因見來勢迅猛,那幾個黑人驚嘩而退,露出後邊的煙熏妝模樣高瘦男子,他皺眉剛嘖出一聲,便被飛腳掃臉摜翻。
向匡盪裾轉問:“剛才踹到誰了?”有樂從藏身處伸頭告知:“羅馬共和國元老院議員布魯圖,綽號‘討債者’……”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摔飛落地,瞥見幾個黑人在旁一逕楞望,不禁懊惱道:“你瞧他們從不幫忙,就只會看熱鬧。”向匡掄腿飛掃,追影而至,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倉促爬起,溜去幾個黑人後邊。
慈祥老頭拾起假髮,歪戴回腦袋,高抬一腿擱樹上,拉着胯說道:“瞧見了吧?伯羅奔尼撒絕技再顯風采,一字馬重現人間。無論何方妖孽,須要先過我這一關……”有樂投以懷疑的眼神兒,不安地搖了搖扇。霎隨異影轉掠,向匡掃腿落空,剎勢不住,啪一下踢在慈祥老頭臉頰,頓時歪摜在地,假髮墜落。
向匡旋袂轉問:“剛才又踢到誰了?”有樂在藏身處鬱悶道:“古羅馬著名哲學家、演說家和法學家西塞羅,綽號‘哲人’……”向匡聞言一怔之下,剎不住迅猛的去勢,颯颯撩盪,激塵而近。那幾個黑人慌亂退避,再次露出躲藏在後邊的煙熏妝模樣高瘦男子,他皺眉轉望,剛嘖一聲出嘴,便被飛腳掃頰摜翻。
向匡騰空掠落,瞥見幾個黑人躲得遠遠的,他轉頭愕顧道:“好像又踢到那誰了。”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摔在草叢裏,忍痛抬手往黑人那邊一指,悶聲說道:“不怪你,怪他們。”
有樂伸扇指點道:“趕快去踢那個誰,別讓他急着把妞兒抱走了,不知要慌跑去哪兒?”向匡發足蹬樹,縱躍往上,在高處轉望道:“我也看見了,但在斗篷飛揚之下,不時顯露出其好像沒著衫的樣子,在前邊屁顛屁顛地跑。那是誰來着?”
“羅馬統帥安東尼,渾號‘軍頭’。”信孝顫着茄子說道,“其乃風流人物,不過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終不免淪為落花流水。你看他快要被那個異影追上了,手下雖眾,卻一古腦兒阻擋不住……”
“誰說擋不住?”那個披罩麻布的灰須黑臉漢子往隨從伸遞的粗桿鎗筒抽取一支,驀發沉聲低哼,覷影拋投而出,口中說道,“羅馬軍團還未發威呢!”
“加盧斯,”高處有個肩披灰毛襖的白凈青年拉弓瞄影,提醒一聲。“跟着我的箭投鎗試試。”
赤膊壯漢仰望一鎗飛擲,颯然穿空,貫樹震動的凜凜威勢,難免不安道:“離我很近!你們別跟着加盧斯亂投鎗過來……”我在他懷裏窘然掙扎道:“放我下去!”赤膊壯漢摟着我反而跑得更急,在紛至沓來的鎗雨之下慌避不迭的說道:“現下放開你是死定,你瞧後邊鎗落如雨的架勢有多嚇人,即使我已然經歷不少陣仗,每次加盧斯他們紛紛投鎗總要讓我頭皮發緊,想來大概是有老媽遺傳的‘密集恐懼症’。說來不怕你笑話,其實我們家歷來只出文人,並不適合當兵打打殺殺。然而文人有什麼用?我爸爸身為著名辯論家,縱然辯才出眾,馬略那些如狼似虎的手下吵不過他,只出一刀就結束了整場辯論。我媽媽改嫁給溫文高雅的蘇瑞又有什麼好結果?西塞羅這廝根本不跟他講法律,仗着手上有權,不由分說就推他上了絞刑架。西塞羅聲稱為此懺悔,卻哪裏有過真的後悔,沒看見這廝又冒出來作祟了嗎?此後我終於明白,真理在弓箭和投鎗的射程之內。手上沒兵沒權,有理也說不清,反而被害慘死。你看我兩個爹居然都先後落得同個下場,因而我看透了這一切,終於痛心疾首地領悟到舞文弄墨、徒逞口舌之爭沒作用。我不想再學辯論術,就從希臘半路跑去從軍,當上了騎兵,擺脫了任人欺負的家族命運,而且我不再相信他們的謊話連篇。雖然我對‘共和’沒信心,但也不等於我有野心。從小我就想法不多,一睡醒就茫然,平時很難集中注意力,唯獨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擊敗‘萬王之王’,因為我厭憎有誰這樣讓人叫喚。不過說來好笑,那些忽悠人的傢伙說這是羅馬共和國,多年以來我只看見此般古舊破敗的城邦聯盟滿是爭權奪利的坑騙與殺戮,‘共和’在哪裏?”
“米洛,”樹下有個率領多名箭士張開大弓的皮色黝黑之人語聲嘹亮地喝問,“你的箭發在哪裏?”
悄立山坡上拿着長鎗劍盾的捲髮男子亦惑目轉望道:“米洛剛才發的那支箭走偏了罷?”
“沒偏。”亂石叢間顫巍巍立起一位蒼頭老兵,裹着麻布佝僂而行,斜伸拄杖指點道,“米洛的箭從不走偏,就跟他父輩的為人那樣,一貫走在正道上。”
隨着杖梢所向,只見青痕點點,沾灑在落葉間斑駁雜錯。
信孝不禁顫拿茄子驚異辨覷道:“怎竟似是藍血?”
“並不很藍,”樹下有個捧着兩盒東西的花白鬍須傢伙尾隨察看道,“天青色的汁液沿着異影掠過之處,一路沾留而已。若非細辨,急難覷清。我要拿些回去檢驗,你幫我先捧着兩個盒子……”
信孝顫茄後退,搖頭說道:“我不想拿屍體。”花白鬍須的傢伙嘖然道:“給你兩個幣,拿不拿?”
“這樣啊?”信孝聞着茄子猶豫道,“購買力還是很低……除非再添加些。”
花白鬍須的傢伙轉身說道:“那就算了。兩個幣夠我好多天的伙食,你還擺譜?”信孝忙道:“既然你這麼小氣,那就一手交錢一手拿盒。長利,拜託別光在後邊愣看,你過來幫着拿盒子,進城后我給你買一雙新襪。”長利捧盒憨問:“多買一雙好不好?另外我還想要一對嶄新的手套,你看這副早都磨破了……”
嗖嗖兩箭飛射,次第插在分佈青液沾染之地。高處那個肩披灰毛襖的白凈青年拉弓瞄覷道:“還有斜坡這邊和彎路前面,追着那個方向沾留的青汁投射鎗矢試試……”花白鬍須的傢伙仰望道:“那個顯然屬於異類,沒想到你能射傷了它。”
“應該不是我們的人所傷。”有個軀形高大之人披罩麻布在樹影里轉望,目中精光凜閃,語聲渾厚朗亮的說道,“似是最高統帥懷抱里那小妞兒先前所為。不知用什麼玄奇手段,我覺察到她先已傷了那東西。非但留下青痕處處沾染,甚至使它一時發不出凌厲的銳芒再襲。正好給機會讓咱們趕緊乘隙合力撲上前去圍狙!”
“聊完了沒?”赤膊壯漢邊奔邊嚷,“你們在那邊還忙着嘮閑嗑是吧?我快被追上了……”
隨着一陣陣洪亮的嗥叫,樹叢簌簌搖晃,紛折而倒。林霧間現出幢幢巨影緩移而近,長鼻大耳,獠牙尖亢的模樣映入驚眸,我不由慌張道:“大家快跑,好多巨怪來了!”
“大象而已。”慈祥老頭拾起假髮歪戴腦袋上轉覷道,“成群結隊而至的陣仗夠大,看來特裡布拉斯這趟有夠下足了本。把安東尼嚇得更加亂跑,惶然奔在象群之中就像受驚的小綿羊一樣。別看他平日裝着作威作福,其實本性無非有如綿羊。”
信孝顫拿茄子提醒道:“你以後別亂叫他小綿羊,以免後果嚴重。”
“我偏要稱他為綿羊。”慈祥老頭抬起兩隻手擺在腦袋上做成犄角形狀,口裏咩咩而鳴,蹦蹦跳跳地朝赤膊壯漢扮羊取笑,不以為然的說道,“而且還屬於人畜無害的羔羊。自從小時候起,我早就看穿他內心深處的孬相了,就憑他能把我怎麼樣?”
信孝聞茄走開,搖頭嘆道:“你要作死,我也沒辦法。”
“常言道‘不作不死’,”有樂剛爬出,其藏身處便被大象走來踩扁,搖扇匆忙奔躥驚嘖道,“誰教特裡布拉斯玩這樣大規模的陣勢,當真惹惱了掌握兵權的安東尼,無異於‘作大死’!任憑你怎生提醒,跟他說這些全沒作用,便如明確告訴世人要遭未來大難,人們也不當一回事兒,照樣往絕路上繼續折騰……”
“特裡布拉斯又跑來騎象折騰了嗎?”赤膊壯漢在象蹄揚塵瀰漫之中邊奔邊嚷,“他也不長記性,當年他們追隨的龐培去非洲騎象,擺出什麼大象陣,有用嗎?結果反而害得那些大象死了一路。龐培以為他果真成為東方一些王國的‘王中之王’,遭凱撒打敗之後逃到埃及,被托勒密十三世的寵臣伯狄諾斯刺死。最後他用上大象沒有?著名的法薩盧戰役是龐培和凱撒進行的最大的也是最後一次決戰。龐培集中所有的騎兵列陣,而我從羅馬趕來指揮凱撒的左翼軍團,打得龐培軍團的左翼徹底潰散,其餘軍團看到左翼已敗,也不戰而退。結果全軍覆滅。龐培在失敗之後,企圖到埃及尋求藏身之所。就在他乘坐的小船靠岸之時,埃及國王托勒密十三世的侍從揮劍向他的後背刺去,結束了龐培的性命。他指望能用上的大象在哪裏?”
信孝聞茄轉詢道:“你也有參加過著名的法薩盧戰役?”
赤膊壯漢未及回答,霎隨塵霧中異影倏近,群象驚躥。他忙跑去人多之處,身後接連有兵士持劍盾被撞飛摜落。長利渾未覺察,只顧在樹邊揭蓋愣看盒內,隨即憨笑道:“裏面有兩個公仔。”
一條粗長之影柔伸曳晃,將他揪離歪倒將傾的樹下,放到象背上。我瞥見那影似是象鼻,未及細瞅,象群里有人哈哈大笑:“沒有了凱撒那樣的強勢首領,安東尼一夥只會跟小孩兒們躲在這裏玩‘過家家’了嗎?”長利憨問:“那是誰呀,看上去幾乎要高過樹梢的樣子……”信孝顫着茄子轉望道:“瞧這般聲勢浩大,好像是共和派‘巨擎’特裡布拉斯。”
“什麼‘巨擎’呀?”向匡從高處縱落,將信孝他們推開,提刀凜視,在塵葉飛揚間微哂道,“是個人就說‘巨擎’,司馬家族姻親的那位山大姑素稱‘山巨擎’,羊氏世家也有人自居為‘巨擎’,你不要相信這些。尤其是羊家和邵悌他家,將來我必找機會收拾他們,看誰笑到最後?我跟兄長向雄不一樣,寄居在我家裏混飯避禍的那些桓氏遺裔最清楚……”
信孝在他身後聞茄探詢:“三國時期在嘉平之獄中被司馬氏誅殺的曹魏大司農桓范,殃及譙國龍亢桓氏淪為刑家,在西晉並非高門望族。桓彝小時候是不是在你那裏住過?後來桓彝南渡,交結名士,躋身‘江左八達’之列,志在立功,曾與明帝密謀平定王敦之亂,使得家族地位有所上升。為避劫亂,桓彝之妻孔憲躲去親戚向家,在你孫女兒那裏生下愛吃肉丸的小元子,這孩兒未滿周歲時,便得到常在你家打牌的名士溫嶠的讚賞,因此以‘溫’為名,長大后名叫桓溫。昔因桓彝在‘蘇峻之亂’被叛軍將領韓晃殺害,縣令江播參與謀划。當時桓溫年僅十五歲,枕戈泣血,誓報父仇。不久江播去世。其子江彪等兄弟三人為父守喪,因怕桓溫前來尋仇,預先備好兵器,令一眾家丁嚴防不測。桓溫喬扮混入江廬,手刃仇家諸子,終報父仇,由此為時人所稱許。桓溫為人豪爽,姿貌偉岸,風度不凡,長公主司馬興男尤其傾慕他,拜為駙馬都尉,並襲父爵。成為晉明帝司馬紹女婿之後,東晉書法家、權臣桓溫三次出兵北伐。宰相桓溫溯江而上,滅掉‘成漢’王朝,病逝時年六十二歲,喪禮依照安平獻王司馬孚、西漢大司馬霍光的舊例,祀於太極殿享奉尊榮,謚號宣武,世稱‘桓宣武’。後來大將軍桓溫的兒子桓玄篡位廢掉司馬家族的晉朝。畢竟世受你們家族影響,他們也是快意恩仇之人,有帳必算……”
“我也是有帳必算,”赤膊壯漢往人多處邊跑邊嚷,“騎象算什麼巨人?站在大象背上就敢自居為高人一等,這樣的貴族將來我必拉他們掉下來。剛才誰在混亂間叫我‘小綿羊’來着?”
信孝拿着茄子轉望道:“你以後別亂叫,他聽到了。”慈祥老頭歪戴假髮不以為然地嘲笑道:“其實他孬得很。一遇險情,每次都溜得飛快,就像受驚的小綿羊。我要告訴元老院所有人知道安東尼有多孱……”有樂搖扇嘆道:“你不作死,就不會慘死。”
“唉呀,這裏有個人慘死於象蹄之下。”赤膊壯漢忽有所見,瞅着趴在路邊不動的蒼頭老卒,愴然悲呼道,“大家快給他報仇,舉兵衝去元老院裏面找人算帳,順便查問西塞羅這廝是不是主謀……”
“別玩這手,”慈祥老頭歪戴假髮上前亂踢,提足踩來踩去,跺得蒼頭老卒忍不住叫苦而起,慈祥老頭冷哼道,“跟我耍這些街頭訛騙伎倆不好使。多年以前,我在街上轉悠,早就見識過了。畢竟我也算是從低階層下面混出道的……”
長利在象群里叫嚷道:“大家快瞧,我坐得很高。看見似有異影穿掠樹葉間隙,朝你們後邊繞竄過來了!”有樂搖扇邊跑邊望,驚訝道:“咦,他怎麼會在大象上面?”
群象紛鳴,長鼻高揚之間,赤膊壯漢抱着我轉頭埋怨:“都怪你們騎象亂折騰,把山林里深藏的妖怪驚擾出來了。你看它的血是藍的……”
“並不明顯,”蚊樣傢伙在樹下緊張地撥弄袖弩機括,不安轉顧道,“死聖手下這班‘斥侯’按血液的色澤,自下往上依次分為紫色、天青、灰色以及白色,聽說最厲害的是無色。我猜想它們必是追隨着那些腕間嵌藏的異針尋至,死不甘心……”
我抬腕悄看朱痕轉為微若針芒熒閃,忙問:“似又從林霧間追襲來了,要怎麼驅逐它?”
“大象有用嗎?”赤膊壯漢回頭亂望,口中嗤笑道,“你看它們只會四處亂跑。小時候我被‘萬王之王’兒子送來羅馬炫耀的幼象噴了一臉水,圍着欺侮半天,還追到我哭。從那以後我立下志向,將來誓必率兵打去他家,找他算帳。本來我也不想當真費勁折騰,可惜卡西烏斯這傢伙就是沉不住氣,他隨克拉蘇戰敗后被帕提亞人追趕,好不容易在敘利亞做個伏擊,卻沒有耐心等候‘萬王之王’兒子露面,就急着衝殺出來,結果只伏殺到一員大將,讓‘萬王之王’的兒子跑掉了……”
信孝聞着茄子亦有同感,在旁點頭稱然:“卡西烏斯此輩子就是這樣。你看看他的經歷,無論做什麼都沉不住氣,缺乏耐心。再有才也枉然,敘利亞伏擊是明顯的一例。他本來有機會伏殺日後的‘萬王之王’,卻沒耐心靜候其至。卡西烏斯回羅馬後,對凱撒許諾讓他當敘利亞總督也很快失去耐心。卡西烏斯和小布魯圖斯雖然殺死了當時羅馬共和制度最大的敵人凱撒,但他未能利用形勢對其黨羽採取行動,沒有及時除去安東尼等凱撒派的精英,使之成為共和派日後的勁敵,也為最終的失敗埋下了禍根,這就是卡西烏斯目光的短淺之處。雖然卡西烏斯頗有才華,很快又去東方召集了十多個軍團要打回羅馬,但卡西烏斯卻在非常關鍵的時刻因為誤判形勢而過早地自殺,他的提前死亡使得共和派失去了最後的支柱,腓立比戰役的失敗更加不可避免,畢竟小布魯圖斯後來作戰再勇猛也已獨力難撐危勢。”
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眼圈瘀黑地在後面轉頭惑覷道:“我也有機會變得非常勇猛嗎?”
“有機會,”蚊樣傢伙在樹下抬弩掃視暗處,口中說道,“不過要等到那幾個黑人最終勇敢的挺身而出,為保護你而慘死之後,加上一班志同道合的老友先後遇難,使你由於心中悲憤難消,才越來越變得勇猛。根據隨軍親歷的希臘吟遊詩人傳頌詠唱英雄輓歌,敘述最後關頭,在馬其頓戰場你親自衝殺上陣,臨終前渾身創傷挂彩無數。面對故人的遺體,安東尼無言地淚落。人有一個成長的過程,你也不例外……”
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未及聽清其言,霧中倏晃出沒的異影驟近,向匡一刀搠空,倉促旋身發腿盪擊。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慌避不迭,剛躲去幾個黑人後面,向匡翻袂掃來一腳,其勢迅猛。黑人紛亂驚退,煙熏妝模樣的高瘦男子轉頭皺眉而嘖:“你看……”隨即臉挨腿影撂中,摔飛草叢裏。
其軀摜落,有樂在草窩裏叫苦:“唉呀,你別往我藏身的這邊硬湊過來。”我聞聲轉望,不意異影已至背後。赤膊壯漢似亦同時脊為之凜,抱我慌奔,避往劍盾層層推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