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步聯合
我以為會有無面人出來調解。按照一般的做法,那個殺人的房主人,會被送到另外某個地方去。
“不會,他還會留在這裏。”我的搭檔說道,“這裏是我們最終的歸宿。我們的懲罰到此為止。”
我不怎麼理解搭檔的話。或許他的意思是,我們要在這裏孤獨終老。我們會日復一日,重複同樣的生活,直到死去。我覺得,如果真的是這樣,也沒什麼可怕的。我跟搭檔不同的是,他大概率會在這裏孤獨終老,而我,會在三年後出去。我會回到原來那種生活中去,雖然那種生活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你沒法理解我的苦。”搭檔說道,“你不知道那種絕望。”
天慢慢亮起來,遠處的群山青幽幽地呈現在我們眼前。這大山的景象,令我愉悅。我回想起兒時在那個地方生活的場景。我沒覺得厭煩,反而覺得每天都很新鮮。我也看不出來周圍人臉上的厭倦,他們好像很享受當時的生活。當他們漸漸長大,都早早輟學,到了結婚年齡,父母會給他們張羅婚事。有的人婚姻比較順利,有的人的婚姻卻是一波三折。女孩子都不愁嫁,到了年齡就被嫁到別的地方去了。接着,村裡會冒出一些小孩出來。也有別的村子裏的小孩到這裏出現個幾天,那是出嫁的女人帶回來的。
從來沒有人懷疑過這樣的生活。在他們還沒有完全厭倦這個世界時,就已經結婚、生子,背負起生活的重擔。等他們感受到生活的重壓時,孩子正在慢慢長大。等孩子長大了就好了,他們也只能這樣想。當他們慢慢衰老,孩子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又愁着修房子,給孩子安家。他們心裏認定,孩子會給他們養老。就這樣,一代人接一代人,生活在這個小村莊裏,從來沒有人懷疑過這種生活的“不正當性”。那些總是往外跑的人,會被認為“不正當”。
我不敢肯定,他們當中從來沒有人懷疑過那種生活。詩篇和小說中描述的田園牧歌,就是他們那種生活。他們說,你可以在院子裏養雞養鴨,養狗養貓。你是那個小天地里的“國王”,什麼都是你說了算。
我不打算從正面來反駁這種十分正統,一直傳統的生活。當你在某種生活中過得久了,你就以為那理所當然。我想反過來思考這個問題:如果這種生活是如此正統而不可動搖,為什麼那裏的人總是徘徊在溫飽線上,總是輕易地被一場疾病或是一場意外情況,摧毀了生活的根基?那些歌頌田園牧歌的人,是否真的願意在那樣的田園中度過剩下的人生?
正想着這些摸不着頭腦的事,前面遠遠地走過來一個人。及至近了些,才看清那個人的臉。他喘着氣,是一路小跑過來的。他徑直跑進這座茅草屋,找到我的搭檔。
“我們要聯合起來,再也不能讓這種事發生了。”他氣喘吁吁地說道,“我一路跑過來,那些人都已經同意了。”
“當然,我同意。”我的搭檔說道,“我正擔心這件事呢。我們在這裏就是一盤散沙,自己管理自己。可我們每個人都只顧着自己的事,根本談不上管理。看了昨天晚上那個場景,我覺得如果不趕緊聯合起來,還會有更多的悲劇。”
“不是有無面人嗎?他們難道不會管我們?”我問。
“你剛來這裏,你不懂。無面人不會管我們的。”那人說道,“他們像木偶一樣,每天重複相同的事:喊我們出工,督促我們路上的情況,喊我們回來。除此之外,他們什麼都不做。”
“要是我們之間出了什麼事,他們會向上面反應吧?到時候,肯定會有人來處理。”
“你說的是誰?我說你是新來的,你就是新來的。”那人說道,“你說的上面,是哪個上面?這裏沒有上面。你看到的,就是全部。那兩個無面人都是多餘的。”
我看了我的搭檔一眼。這些事,他沒跟我說過。
“你說的那兩個無面人,我觀察他們很久了。他們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人。他們不吃不喝,也不用睡覺,我不知道他們靠什麼支撐着。我覺得他們沒有感覺,是機械人。可我有一次試探過,他們確實是人。他們的皮膚有溫度。”
“目前比較糟糕的情況,是那些人將無面人拉攏到他們的隊伍里了。”那人說道,“我說的是那些遊手好閒的人。我看你們兩個都還算勤快。我們這些勤快的人,必須要聯合起來,不然,那些遊手好閒的人會把我們的糧食搶走。他們遊手好閒,吃得很飽。我們終日勞作,累得要死,卻要餓肚子,光是想想就覺得很憋屈。我們要儘快聯合起來,一條心防備那些遊手好閒的人。”
“對,早就該這樣了。我們中還有很多人不知道那兩個無面人其實什麼用都沒有,他們都以為,那兩個無面人是上面派來監視我們的。我們的所作所為,他們都第一時間往上報告。我來這裏五年了,五年裏,這裏一直比較平靜,多半是那兩個無面人在這裏的威懾作用。直到昨天晚上,我想,那個小偷肯定已經知道無面人根本就是傀儡,沒有任何用。但我們沒法排除這種可能性,就是他們以為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無面人實際上沒用,可以利用無面人來威懾我們。”
“你有什麼對策呢?”那人問。
“我們假裝不知道無面人其實沒用。”我的搭檔說道,“然後,我們見機行事,跟他們周旋。我認為,他們還不至於有恃無恐,明面上,他們還是會遵守規則。”
我忍不住想打斷他們。
“你們是不是多慮了?這麼長時間以來,這裏都這麼安靜,為什麼現在要聯合起來呢?那些人也是人,他們也有良心。你說,一個人怎麼會昧着良心做事?”
那人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
“我說你幼稚。在這裏,我最看不慣的是你,不是那些遊手好閒的人。你確實很勤快,田種得好,在我們這裏不爭不搶,於人畜都無害。可就是你這種人,是我們這裏最大的不安全分子。因為你不思進取,你不想未來的事。那些遊手好閒的人反而更加可猜測,他們肯定會搶奪糧食。他們的行為動機可以預測。他們有強烈的生存慾望。他們必定會掠奪我們。”那人說道,“想想曾經的中原王朝,想想蒙古大軍的鐵蹄。你與世無爭,你自給自足,你善良,你默默無聞,你覺得這樣很偉大嗎?碰到蒙古大軍那樣的仗勢,你要怎麼辦?等着被收割嗎?”
那人的這番話給了我重重的一擊。他說得對。我自詡勤勞、善良,這個沒有錯,但對這裏的穩定安寧沒有任何幫助。我根本就不想參與他們的組織,不去關心周圍的人,只想自給自足。我這樣是不行的。我想,我肯定是哪裏出問題了。
“我當然是願意加入了。”我的搭檔說道,“我的搭檔也要加入才行。”
他看了我一眼,繼續說道,“我不能把他拋下。”
那人看了我一眼,猶豫起來。我的搭檔怕他不同意,不停地搖晃着他的肩膀。
“不是我不同意,我擔心他意志不夠堅定。他要是堅持自己那一套,喜歡獨行其是,喜歡自給自足,喜歡以勤勞、善良自居,我怕他會背叛我們。”那人說道,“你沒辦法改變任何人,我們也不想改變任何人。我們只篩選合適人選。我們對你寄予了厚望。雖然你要在這裏滯留二十年,可我們並不認為你有這麼重的罪。要是什麼都不去爭取,這個世界就不會進步。我們認可你的信念。”
這個陌生的一番話,讓我對我的搭檔刮目相看。我沒想到,他還有這種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