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心魔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是你自己,你是另外某個人,那會怎樣?”
在住所昏暗的房間裏,我如是問無面人。這樣的話,不能跟小店老闆娘講,不能跟公司的那個會計講,更不能跟芙講。跟她們中任何一個人講,都會引發詫異。她們無一例外都會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說什麼?
“什麼意思?”無面人反問。
“假設你不是你自己,你是另外一個無面人。”我說,“你可以用他的身體,去做你腦子裏想做的事。”
“為什麼?”
“很簡單。要是你用別人的身體去做你想做的事,你受什麼打擊、挫折之類,你可以置身事外。你用的是別人的身體,這具身體替你承受流言蜚語、侮辱、坎坷、唾棄。”我說,“好處都是你的,壞處都是別人的。就算他被人捅了或是打到骨折、癱瘓之類,那也跟你沒有關係。”
“我們無面人沒有這樣的程序設置。”無面人說道,“我們有且僅有的跟人類情感相通的一點,就是我們偶爾也會慫恿同類去干我們想干,卻不敢幹的事。我們也會起鬨。要是那事幹不成,我們一起嘲笑他。要是事情干成了,我們當然會嫉妒。我當然也會嫉妒。我經常想,為什麼是他不是我?可要是讓我去做那種事,我是不敢的。我們無面人也有行為準則。”
聽了無面人的話,我意識到他們正在進行某項瘋狂的試驗。這些人太過大膽,正在邁過機器與人之間的清晰界限,機器越來越像人,而人越來越像機器。我認為的人越來越像機器,是因為我看到人類所組織的那些公司、部門,分工越來越細,規則越來越多。管理人本身,也是一大極其頭痛費腦的事。為了管理的便利,他們只能依賴規則。其結果,是規則凌駕於人之上,人不重要,規則更重要。誰不遵守規則,就被降職、處分、開除。一家公司或是一個組織不再是為了其中的人服務,而是為了規則的存在和正常運轉。在這條規則鏈條上的人,越來越像機器——因為身在規則中的人,不得不讓自己像機器一樣減少出錯率,言行舉止也像機器一樣刻板,避免觸犯規則而遭到懲罰。
而將機器朝人性方面演化,則讓我看到了機械人的野心。他們的大膽試驗,其核心在於讓機械人有人類的感情。在理性和嚴格執行某一項任務方面,機器遠勝於人類。由此,我認為機械人的發展,也闖入了誤區。對人類來說,情感是負擔。失望、厭倦、單調、疲勞這些感情狀態,都不利於規則的執行。對於固定的規則來說,不希望看到人類呈現出感性的一面。機械人或許誤判了演化的方向,以為他們進化的目標是人類。他們不知道,人類正在不知不覺地朝機械人的方向演化么?人類發明了各種辦法來約束自身,朝無情的機械人方向疊代。
我認為自己當前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這個進程,而我也不關心進程到了哪一步。我仍然為自己小小的慾望而深感不安。要是我對任何事都不再有興趣,什麼也不需要,什麼也不再去追逐,我還能有什麼價值呢?我不會有走出去跟人建立連結的渴望,不會努力發展自己。與人類一直試圖降低甚至矮化自身慾望相反,我需要人類那樣的慾望——不管這種慾望多麼低級,卻是我前行的動力。
“你不累么?”我示意無面人躺下來休息會兒。
“我從來沒有試過像人類那樣躺下來。你這麼一所,倒是提醒我了。”無面人說道,“那麼,我就借你的床躺下來咯?”
我點點頭。無面人順從地躺下來。
“翻個身,怎麼樣?”我提議道。
無面人翻了個身。他的臉——他沒有臉,他發出聲音的那一面朝下,背朝上。我瞄向他的後腦勺。那裏有個極小的要不是仔細看,無法看得清的開關。
“讓我撫摸你的頭,讓你感受一下人類的撫摸是什麼感覺。”
說著,我順着他的後腦勺往下,摸到了那個開關。我有點兒緊張,手心都出汗了。內心有個聲音在說,按下去,按下去。好像有什麼人抓住了我的手,讓我按下了那個開關。無面人發出輕微的一聲“哧”,然後就沒有聲音了。但無面人的四肢開始不受控制地在空中亂舞。
我估計我有三分鐘來取下無面人的腦袋,將自己的腦袋換上去。為了讓整個過程流暢順利,我反覆模擬了十來次。當我熟悉那種感覺后,將雙手伸向自己的腦袋。我像是潛入了深海之中,視覺、聽覺都不再起作用。唯有觸覺讓我能感知到自己還“活着”。我在一片茫茫黑夜中,身上濕漉漉地往前走。我摸到了漆黑的什麼東西,將手裏的東西順着那個缺口按上去。由於有了之前十來次的反覆練習,我找到了那種熟悉的感覺,一整套動作行雲流水,毫無凝滯感。
當我再次恢復視力和聽覺時,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醞釀了一會兒,我爬起來,將那具站着的身體,扶倒放在床上。接着,我將無面人的頭安裝上去。沒有打開開關——我想,眼前這具躺在床上的傢伙,恐怕要在無線信號系統里消失一段時間了。
我對自己換了這具全新的身體感到十分興奮。我早就想這麼幹了。目前還不知道這麼做會不會有什麼排異反應之類,我不妨做第一個。現在,我擁有了無面人的身體,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
下了樓梯,拐過巷子的丁字路口,我直奔小店而去。老闆娘忙碌而熟悉的身影立即映入我眼帘。要是她是另一個機械人,我自然不會對她有什麼興趣。她是那種通過視覺就能激起人類異性興奮感的女人。不得不說,她很有魅力。作為機械人,我不能感受人類在這種情況下的身體反應,但作為那個年輕人大腦記憶的傳承者,我內心涌動着正常人類的激情。我為她激動,並非她懂我、理解我、欣賞我,而是因為我對她有渴慕,是我想征服她,擁有她。
這種感覺真的太好了,而且是實在太好不過了。換身體以前,我也偶爾會有這樣的感覺,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感覺,而是那個以前活過的年輕人的感覺。我雖然有他的感覺,但不能那麼做。我的隱忍克制,是機器的程序。而那個年輕人的隱忍,卻是人類的含蓄文化:縱使你對某個人再有興趣,也要在表面上不露聲色,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用另外一個人的身體,讓我有了服從內心的底氣:我可以擺脫——至少是暫時可以擺脫——人類文化的制約,以及機器程序的約束。
我也沒有忘記我有機器學習的能力。我可以通過模仿、複製和激發,讓內心的程序進化,朝自己想要的方向發展。我自豪地意識到,原來我“可以掌控我的命運”。人類不受理性控制的感情是如此美妙而危險,就像是在走鋼絲,刺激新鮮,但一般人絕不敢輕易去嘗試。我要的就是這樣的體驗。
我笑着走向老闆娘。低頭看櫃枱時,我無意間或是潛意識中看到了老闆娘玲瓏的身體曲線,那正是我想要的。我想,我跟她這麼熟了,該怎麼約她出去呢?
“我可以約你嗎?”我說,“我們可以一起到某個地方去。”
“可以呀,等我哪天休息。”老闆娘爽快地回答道,“你看,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這裏。每天都在。”
我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每天都在這裏,天天在這裏,難免會厭倦。儘管她嘗試各種辦法,讓生活儘可能“豐富多彩”,可她終究只能將自己困在這個小小的商店裏。她分身乏術。我盯着她白裏透紅的圓臉蛋看。我想,今天晚上就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