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消解張力,轉移注意
芙跟我提起兒時的事。有種說法,當兩個人相互講過去的事,他們就是在戀愛。有時候,會有這樣一種場景:幾個人在工作的間隙,講起過去的事。講述時,眼神時不時瞟向其中的某一個人。當這個人用眼神回應,露出好奇的光,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們要戀愛了。眼神、表情和肢體動作,不會騙人。
“她喜歡你。我看,你也喜歡她。天哪,你們在戀愛,你不知道嗎?”
“沒有,不是那麼回事。”
“你騙不了我。你們相互看時那種眼神,我知道。經歷過的人都懂。”
“瞎說了。她那種條件,我怎麼配得上哦。”
“不一定哦,說不定人家就喜歡你這種。”
“不可能。”
且不管“可能”或“不可能”,這兩個人頻繁接觸,自然而然走到一起了。半年後,他們向同事發出結婚邀請。
“我們要結婚了。”
“這麼快?”
“不快,我們都年紀不小了。可以結婚了。”
我沒有想過,類似的事有一天會發生在我身上。我不相信,也不會去依靠那些不穩定的東西,比如說感情。一張書桌,一個房間,都是極其可靠的,因為這些東西是確定的,不會變化。而人的感情,隨時會變,無法長久依靠。當然,我也有過幻想年代:幻想某個女性,對我相當了解,欣賞我身上作為男性的某些特徵,我們有穩定而長久的關係。我認為這事不可靠——因為我自己就不可靠,有些事會使我興奮,但不會持續太久。
有時候,僅僅是睡個午覺醒來,我就覺得特別空虛無聊——上午某個時候的慷慨陳詞,忽然顯得那麼幼稚可笑。假使我因為激情洋溢,而向某個女性做出承諾,我不會將之當真。正因為我自己是這樣,所以,我也沒有期待某個女性會長久維持某一段關係。而且,我隨時做好了任由任何人自由離去的準備。要是跟我親密的某個人,忽然有一天告訴我,她不愛我了,她要離開了,要是我將感情依附在她身上,那是多麼可怕的事。我會憤怒,無助,我甚至會瘋狂。然後,我可能會做出某種無法理喻的行為,試圖挽回甚至控制她。
芙不一樣。在我決定改變想法,由此期待能夠改變原來那種生活模式時,我以“享受當下這一刻”為信條。未來可能悲觀,無法預測,也無法掌控,會脫離預想的軌道,都不是我現在要考慮的事。我唯一要考慮的是,如何在一起時,相處愉快。我堅信,要是當前不能相處愉快,那麼,再多的努力也無效。不要期待未來某一天誰會改變,贏得誰的歡心——不存在這樣的事。有了這樣的基礎,即便未來某一天有什麼變故,兩個人分開了,也無悔於之前的愉快相處。那種結果雖然不是我們想要的,但我們已經儘力了,也享受過了。
至於感情的空檔,一個勇敢成熟的男人,應當能夠很快放下無望的感情,去追求一段新的感情。沉溺於無法挽回的感情,去哀求或是控制某個人,那不是一個有格局的男人去做的事。沉溺於得到的歡愉,而痛苦失去,無法自拔,不能對另一個人敞開心扉,那不是懦弱,是什麼呢?
有這些想法作為底線,我相信,那個不確定的未來,靠我們一起努力去創造。於是,我開始幻想兩個人的未來。芙也偶爾向我提出一些設想。比如,芙說她想去學駕照,以後自己開車。芙還建議我們兩個人自駕游,有些地方她想去卻一直沒去,只等我有空了,帶她一起去。對於這些訴求,我都欣然應允。
“好的,當然可以。為什麼不?還有什麼訴求,你只管說。”
在我腦海中,這些平淡無奇,看似只是應付的話,一句接一句。我這麼想,也是這麼應允的——連連點頭,表示贊同。我甚至覺得自己慢慢成為了一個戲劇家:戲劇家的任務,就是在各色人物逐一登場后,用人物內心之間的衝突,推動情節發展。在五幕或獨幕劇落幕前,讓戲劇能夠不斷地演下去。最後,給戲劇來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甚至名垂不朽的結局。當一個人說“我想”時,延續戲劇的最好辦法是立即回應“你說”。在那人說出心中想法時,立即回應“好極了,就這麼辦”。延續一幕戲劇和激發一個人的原理相同,都是讓興奮點一個接一個不停歇。任何制止、否定的明示或是暗示行為,都會打消人內心的熱情,讓戲劇終止。
我從人類的樂觀主義者那裏,還學到了對抗悲觀的最佳策略。不知道怎麼回事,或許只是我個人原因,又或者是我生活的那個地方環境氛圍的影響,“不可能”、“你做不到”、“不行”,這樣的暗示語,不僅僅經常縈繞在我腦海中,而且經常從我的嘴裏脫口而出。自然地,我具備某種能隨時用一句話“終止”戲劇繼續演下去的能力。我描述的是二十一歲前形成的那些記憶。雖然那個人跟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但他留下的記憶,仍然儲存於我腦海中,影響着我的言行。直到某一天,另外某個聲音告訴我,我們的生活確實充滿各種不確定性,未來也無法預知和掌控,但我們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朝那個我們想要的世界邁進。
這於我真是一劑清醒頭腦的良藥。我也因此發現,你若是想擺脫過去的糾纏,不再在舊有的思維習慣中打轉,最好的辦法是重複另一種想法,將之當做你階段性的信條,並且你要每天都踐行這個信條。在忙碌的間歇,你要反思,新的想法,對你的生活有沒有帶來什麼新的積極影響?如果沒有,又要用什麼想法來替代?
我就是以這種態度來面對跟芙的戀情。我不再患得患失,不再害怕某一天會失去芙。當然,我也不會主動將芙往外推,再去想什麼“你會找到某個比我更好的男人”——我不會再說這種毫無人性的話,這話不應該我說出來,而要讓芙自己做出選擇。我們完全是出於自願,沒有誰強迫誰,也沒有誰在勉強維持這段關係。我們倆都在這段關係中獲益,享受在一起的種種快樂。
芙說她小時候很受爺爺的寵愛。從她的講述來看,芙從未因為缺錢而陷入困境。在我看來,芙是有福氣的人。或許是因為小時候的那些被長輩照顧的難忘經歷,芙相信自己會一直這麼幸福快樂,享受他人的照顧。我沒有去猜測芙來到這座城市的十幾年時間裏,有沒有跟本地人有過感情上的糾葛,就算有,那也不是我要去猜測的事。如果她有一段幸福的戀情,那也輪不到我跟她的相遇。我們都是經歷了一些人間的苦楚,有些智慧在身上沉澱后,知道了如何去珍惜一個人的。
我沒有因為做不到芙所期待的那種無微不至的照顧,而覺得羞愧,依舊保持我慣有的樸素生活習性。我想,芙也會慢慢習慣的。作為女性,芙有母性,即,用心去照顧某個人,呵護他的生活和身體健康的天性。我在生活方面的不拘一格,不講究,正好讓芙的天性有地方施展。我也從來不認為將芙當做公主或是嬰兒一樣來寵溺,就是對她的愛。我永遠清醒地意識到,我們都是成年人,應該以成年人的方式來相處。大部分時候,我們意見一致,我答應了芙的所有要求。偶爾,我會明確拒絕,不要這個,不要那樣。芙會失望,也會生氣,但那是她的事。
當我因為不忍心而違心答應芙的要求,我內心有一股難以壓抑的張力。當我當機立斷拒絕芙時,內心反而有一種踏實感,一種如釋重負的洒脫。當然,這也不是一天形成的。在養成這種性格前,我經常因為拒絕了他人的好意而心生愧疚。
“她那麼真誠,那麼渴望,我為什麼要拒絕呢?”我由此建立了內心張力。
“那是她的事。她情緒如何,要她自己消化。因為,我也得消化自己的情緒。”當我這麼想時,內心的張力就消失了。次數多了后,這就成了我的性格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