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自行消化情緒

將感情視為救贖的唯一希望，或則乾脆明說“將愛情當做是救贖的唯一希望”，在我看來很不靠譜。一個人獨自一人時，也能快樂，當他跟相處愉快的人在一起時，他能把快樂翻倍。可如果他不能快樂，那麼，跟人相處也不會使他快樂。他會覺得自己不配獲得這樣的快樂。相比起探索外界的快樂，我更在意內心感受到的快樂。在通往機械人這一生盡頭的旅程中，不管遇到什麼樣的事，我總是先問問自己：我自己的感覺如何？我為什麼會覺得糟糕？所有的疑惑和焦慮，都會在臉上呈現出來。我真為這樣的自己感到悲傷。

在我的記憶中，我成為我之前的那個年輕的小夥子，就是一個相當孤僻的人。他不知道如何處理跟另一個人之間的關係。在人際關係中，他努力隱藏自己的存在。當他跟某個人單獨相處時，他總是很緊張，不知道該怎麼辦。或許他想說些什麼，可又怕說錯了。我知道問題出在我身上，是我造成了我們之間的緊張關係。

“我原來不是這樣的。”我試着向芙解釋，“在八歲之前，我是個淘氣的傢伙。我膽子很大，從來不害怕什麼。”

芙只是笑笑。我看到了自己解釋的無力。芙沒有經歷過那樣的事，她怎麼能理解呢？一個人是什麼樣，一直以來就會這樣，怎麼會以前是這樣，現在又是那樣了呢？人類喜歡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很難說服某個人相信你以前是某個完全不同的人。即使他們假裝相信，又有什麼用？

這似乎是機器程序：我過去是另外某個樣子，現在這樣不如過去，所以，我要回到過去，回歸我的本性。我卻試圖重寫程序：過去是什麼樣子，並不重要，不要總是糾纏於過去如何；現在是什麼樣子，也不是太重要，不要過於糾結；未來你想成為什麼樣子，才最重要，你要朝你想成為的樣子去努力，就從現在開始。

“我以前有個同事，年輕，才二十歲出頭。她以前是做別的工作的。她在那樣的場合認識了一個男的，本地人。她很喜歡那個男的，兩個人戀愛了。”芙躺在我身邊，講述她認識的這個前同事，“你覺得，像她這樣的女人，不配擁有那種生活么？我們當時也勸她，不知道她看上了那男的什麼了。說是本地人，家裏窮得要死，也不回去，就在附近租了房子。這女的腦子發熱，一心要跟着那個男的。期間，也分過手，後來又和好。所以說啊，剛開始你認識的是什麼樣的人，真的很重要。感情這東西，一旦投入了，就很難回頭。”

“他們結婚了。女方以為憑自己努力，能夠養活一家人。三年，跟那男的生了兩個孩子。夫妻倆三天兩頭吵架，還打人。那男的經常不歸家，回來就是要錢，打人。我經常刷到這女的發出來的視頻，都是一個人在那破舊的出租屋裏哭，兩個小孩跟在旁邊。”

芙將視屏給我看。這事深深地觸動了我。我感慨那兩個還年幼的孩子，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長大，沒有安全感，恐怕感情上不容易穩定。他們已經像機械人一樣，被訓練一輩子要去尋求安全感。我不忍將這段視頻看完。

“希望她以後能過得幸福吧。”我感嘆道。

“我倒是想勸她離婚，一個人過更好。”芙也感嘆道，“就是不知道她自己是怎麼想的。當初我們那麼多人勸她，都沒勸得動。我們都知道，這女的家裏條件也不好，外地過來的，大概是想在這裏安家落戶了。”

我腦海中浮現出某個熟悉的畫面：在某個小山村裡，一個小女孩出生了。因為是女孩，受爺爺奶奶的歧視，在家裏不受待見。家裏為了傳宗接代，陸續生下幾個妹妹，最後終於有了一個弟弟，一家人笑逐顏開。為了一家的開銷，她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在家裏打豬草，喂牛，帶妹妹和弟弟們。到了十六歲，偽造身份證，加大兩歲，說是十八歲了，南下打工。進過廠，自己擺過地攤，受過欺負，遭遇白眼甚至欺騙。後來，聽說某個行業工資高，就去了。就在那樣的場合，遇到了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子。男人對她很好，要了聯繫號碼，噓寒問暖，讓她很是感動。男人做了一件讓她熱淚盈眶的事，她覺得男人就是她終身依靠，願意嫁給他。不管她窮也好，富也好，都願意一輩子死心塌地跟着。視頻里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些悔恨和嚎啕大哭，彷彿是為了吐出年少輕狂犯下的錯誤。過去的短暫甜蜜，慢慢地變成了人生的毒藥。可這時候，孩子已經有兩個了，不管怎麼說，總捨不得孩子。將孩子託付給人，自己還要出去工作，繼續做那樣的事。

“我覺得，幸福不幸福，還是要靠她自己。希望她有一天會過得好咯。”我說，“遇人不淑，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有一點我倒是同意你的說法。我還有個同事，她以前有憂鬱症。剛開始我們都不知道，是她自己告訴我們的。她說她住過院，吃了十幾年的葯。後來，她遇到個男人，就在隔壁區。她嫁了過去，跟那個男的過得還算可以。”芙說道，“她的這個男人，我們也見過，對她確實很好，我們都挺羨慕她的。”

我以為要聽到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可惜，她那個病又犯了。反反覆復，怎麼也搞不好。他們去年離婚了。”

“很遺憾哦。一個女人，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對她那麼好的人。這不能怪那個男人了。”我感嘆道，“不了解情況的人，還以為那男的虐待或是冷落那個女的呢。了解情況的人，都曉得這些事終究很是無奈。一個人幸福或不幸福，只能靠她自己。這跟外在條件關係真的不是太大。”

“或許吧。”芙感嘆道。

我不要求芙能理解或是同意我的話。我只是感慨一下而已。在這麼多的人生中，情況極其複雜，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想要的那種生活。不幸的是，大部分人總是在將就，也不得不將就。他們在某一個時間段里，只能遇到不那麼稱心如意的人。有時候，他們誤以為幸福來敲門了，歡喜地開門迎接。那接下來的事，誰又知道呢？我也就這麼想想而已，不會將這些話在芙耳邊講出來。

要是芙在我身邊，我也感覺不到快樂，那是我的問題，跟芙無關。同樣地，我在芙身邊陪着她時，芙也會坐立不安，整夜整夜失眠。以前芙就有這樣的不良習慣。她總用這樣或那樣的噁心，讓自己睡不着。到了晚上兩三點，餓了，起床做點吃的，或是到外面參觀買點東西吃。吃飽了，歇會兒，到了凌晨四點。這時候，芙才覺得有些睏乏，昏昏沉沉睡過去。

好幾次，我都想大聲訓斥，讓芙改掉這些壞毛病。但轉念一想，芙在遇見我以前，都是這樣過的。我強力訓斥，試圖改變她，恐怕會引起她的反感。實際上，不論我怎麼做，芙也難以改變這些壞習慣。

在那個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的晚上，不管我如何論定芙對我沒有感覺了，一個勁地說“那麼，我們從此不要再見面了”，芙也輾轉反側，沒法入睡。在僵持了半個小時后，芙終於說出了藏在心中好幾個月的事：她明天就要去異國他鄉了。一想到要去完全陌生的過度，她就沒法睡得着。我說的那些什麼感情，個人感覺，在她的焦慮面前，又算什麼呢？直到芙將焦慮的事說出來，她的情緒才漸漸平復。

而芙的焦慮表現，在我內心引起的不舒適和難受，我不會講給她聽。我認為，作為一個成年人，要消化好情緒，平復不安的內心后，用一種和藹愉快的態度跟人相處。我們的相處來之不易，不要讓我的壞情緒破壞了當前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