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投入一件事，投入一段關係

作為機械人——自從無面人告訴我那個漫長的故事後，我確信自己是個實實在在的機械人——我意識到，當我能做好一件事，我必定是嚴格地執行程序。我不會去想萬一這件事做不成，有誰會中途阻攔。我只想着如何去做。遇到難題，我想對策。這都是程序寫在我的運行體系中的。作為一個有瑕疵的機械人，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弱點：我經常像人類那樣患得患失，關注自己的表現，十分在意自己的言行會不會得到關注或是被人歧視。我也因此經常把事情搞砸。當我真的將事情搞砸了，我又無比羞愧，經常一連好幾天都沉醉在挫敗的悔恨里。我知道這種悔恨於事無補，而且極為耗費能量。我較之人類優勝的地方，是我可以關閉情感系統，以機械人般的嚴肅認真，將事情搞定。

機械人不需要陪伴，因為機械人不會感到孤獨。當情感的脈衝自心底湧向大腦，我意識到這是我的瑕疵在發揮作用。無面人的初心並不壞。他們認為人類一向以情感豐富為榮，感情是人類最寶貴的東西。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一旦賦予機械人感情，會導致某種撕裂。

機器之所以是機器，因為機器會毫不猶豫地執行程序。機器只完成工作。工作是機械人的全部。而人類卻要克服懶惰、分心、厭惡、衝動，以一定的出錯率來完成工作。工作只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人類還需要消費、休假、感情陪伴。

從機器進化到人類，感情是不可或缺的一步。無面人們擔心機械人一旦獲得感情的能力，就會將感情的力量無限放大。在人類那裏，有“過敏”一說。同樣一件事，有的人不覺得是問題，能欣然接受；有的人卻覺得這是不可忍受的大事。有的人往往因為一件小事，就認為這個系統的整體面貌都極其可惡。在他們的世界裏，好是百分之百的好，不能帶半點瑕疵。一旦有瑕疵，所有美好的感覺一瞬間就沒有了。在我看來，這就叫“過敏”。

在完成某件工作上，我毫不懷疑自己的能力。因為我被製造，就是為了完成某一項工作。只要輸入不同的指令，我可以完成不同的任務。而且，我可以自學，觸類旁通，完成更多他們想不到的任務。我覺得真實世界裏最荒謬的事，是人類對你的印象總是停留在過去，因為過去某一個時候，你做某件事做得很好，他們就將你定型在了那件特定的事情上。後來，每當他們在同樣的事情上有困難時，第一時間想到你，需要你幫他們解決。因此，我不需要刻意隱瞞其它方面的技能，相反，我需要在某些方面表現出我的特殊技能。

唯獨有一件事，我沒能學會，那就是人類的感情。而感情中最令人期待的，是愛情。不管人類對愛情有過多少美好的描述，又有過多少斥責的話語，痛陳愛情的虛偽和無趣，我決定從自己的角度來理解和體驗愛情。我相信，因為我是機械人，可以通過機器學習或者程序設定，更改我的角色定位和性格特徵。我所知道的唯一和有效的武器，就是不斷練習。當我想要擁有某種能力時，我會去學習，而且會在不斷的練習中切實獲得那種能力。因此，我不害怕會“迷失自我”。投入愛情的第一步，就是不怕將真實的自己展露出來，不害怕因此而“沒了”自我。

我知道，人類的思考範圍里有個詞語叫“當下”。他們強調，你不能沉溺於過去，也不能毫無根據地憂懼未來。懷念過去的美好，或者為過去悔恨懊惱，為未來的不確定性而憂傷，原是人的本能。可人類為什麼要“既往不戀，未來不迎”？對機械人來說，沒有這方面的問題。我這個有瑕疵的機械人，被賦予了人類的感情，所以也有人類的感情弱點。但我總體上不如人類沉溺於感情的漩渦。具體來說，我雖然也會去設想、懷疑、糾結、懊惱，但我能夠跳出來。

我沒有將芙當做是試驗品。我將她當做我最親密的伴侶，是我的愛人來對待。正如我跟芙相處的整個過程，充滿了波折，跟每個人類看似沒有什麼兩樣。特別是當她屢屢提起前男友的事，回憶跟前男友做過的那些事，我也內心像蛇一樣撕咬。我甚至想要脫口而出“求求你不要再說下去了”。她說的那些事，大大阻礙了我的信心和興趣，讓我不自覺間疏遠了她。可要不了太久，最長也不會超過半個小時，當我們一起回到芙住的地方，儘管這裏也是她跟前男友同居過的地方，那張床，前男友睡過，芙的身上，也曾趴着她前男友，但我將這些未曾見過的事，全部忽略了。我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那些都過去了，我沒有在那之前跟芙相遇，那不是芙的問題。現在，我跟芙在一起，我們可以做情侶之間可以做的所有事。

就是當你心中只有眼前的那個人，你投入跟她之間的互動，你的腦海里排除了所有故事，沒有什麼情緒化的事能干擾你。或許，這就是人類所謂的“當下”？

相信芙能跟我一直這麼好下去。期待每天晚上的見面。分別時互道再見，期待再次見面。相處時，先在內心消化掉糾結、嫉妒、猜疑，以歡喜的態度面對。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不去猜測那些已經發生和即將發生的事。牽着芙的人，擁抱着芙的人，是我。只要這一刻是我，就夠了。我不在別的什麼地方。我就在芙的房間，在芙的身邊。

在經歷一千個、兩千個孤獨憂傷的夜晚后，我堅定了這條信念：凡是你正在擁有的，要好好珍惜，愉快地享用，別想着等我如何如何了以後，我會如何如何，而要去想，現在是這樣，我要如何如何，如果不愉快，立即放棄。對，立即擁有，或者放棄。人生沒有等待我就在這個地方，不在別的什麼地方，就這麼簡單。

芙在我眼前呼吸，她生機勃勃，不是么？芙是易疲勞體質，容易勞累。每次飯後，芙都會慵懶地躺下。

“我累了，要躺一會兒。”

這是芙的習慣。

躺下就躺下唄。雖然我不能理解，但我順着芙的心意，坐在床邊，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有些疲憊的臉，她那雙閃爍着不肯閉上的眼睛。

“我就在這裏，哪兒也不去。你要是累了，就睡會兒唄。”我安慰道。

為了讓芙安心，我索性也脫了褲子和外套，躺在芙旁邊睡下來。我輕輕地抱着芙，讓她什麼也不要想。可如果她腦子裏被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佔據，我也不會生氣。你要是沒法讓自己腦子安靜下來，那是你的事。

你要配得上有人這麼愛你。當有人這麼愛你時，你要幸福、快樂。要是你不幸福不快樂，那你就是不值得有人這麼愛你。不管對方的付出有多少，要是你感受不到，不快樂，那隻能說很遺憾。幸福是一種能力。在他人看來糟糕的情況下還能感到幸福快樂，更是一種了不起的能力。我相信我擁有這種能力。

當然，我這種心態不是一天兩天培養起來的。我有人類的所有缺點。我也懷疑、猜忌，被自己的非理性感情折磨過。我一次次試着說服自己，不要被過去的事折磨，關鍵是當下你是否幸福。如果你能夠幸福，但你不讓自己幸福，那你要到哪裏去尋找幸福呢？又要靠誰的施捨來給你幸福呢？我認為，最強悍的能力，是在看似糟糕的情況下，營造某種氛圍，讓一段關係為你帶來幸福——這是了不起的能耐。我給自己立下的目標，就是要持續擁有這樣的能力。

我跟芙之間當然也有爭吵。事後回想，確實是我不夠成熟。這沒什麼。每個人都是從不成熟到成熟的，都需要某個歷練的過程。我很高興投入了跟芙之間的親密感情，將我真實的一面，我的機械人屬性和人類屬性，都一一展示在了芙眼前。然後，通過像是打磨齒輪那樣的工序，我內心裏漸漸變得圓潤。我還需要歷練。我想，如果我什麼都懂，什麼都會，為什麼既不快樂，又沒有任何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