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女人講的那些故事
故事是通往一個人內心的便利之路。期初,我對芙的講的故事沒有感覺。她說的任何事,我都不在意。這裏有私密甚至私隱的東西,比如說她的最近一段戀情。戀情接近尾聲。他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見面了,雙方相互拉黑了聯繫方式。偶爾,對方會打電話過來,簡單說幾句。芙表示關心。掛斷電話后,芙再打過去,語音提示,對方已經將她拉入黑名單。
“您撥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
有時候,對方會讓芙的手機響鈴一會兒。等芙要接通時,電話那頭卻已經掛斷。這時,芙會立即回撥,打過去。語音提示:無法接通。
這樣的遊戲,他們之間已經玩了很多次了。最長的一次,是兩個月沒有任何消息。然後,忽然某一天,對方肯定是喝酒了,想到她,就又給她打電話。幾句客套話之後,又不知道怎麼回事,電話那頭總要講些難聽的話。
“真的很累。”芙說。
“哦。”
我並不在意芙的任何感慨。我猜想,芙靠近我,有種想補償失戀的意圖。當然,這也無可厚非。我不也是這樣么?當我在公司會計那裏受挫時,我想的是要去小店老闆娘那裏找點補償。小店老闆娘推薦了芙。
我在這城市裏是個陌生人,滯留的時間不定。也就是說,我說不定哪天就要走。芙是這個城市裏的人。至少,從她講的故事來判斷,芙在這座城市裏生活超過十五年。她對這座城市已經有了感情。從她的潛台詞來判斷,她也不願意離開這裏。芙有明確說過這個意思么?
“我基本上在這裏各個地方,上班穩定。”芙說道,“我沒有離開過。”
沒有離開過,就意味着不想離開。一旦我離開,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就結束了。既然如此,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能相處一天就好好相處。
“既然在一起,就要好好地,開開心心。要是不開心,情願不要在一起。”我說,“我不喜歡將就。我不希望你過得不開心。”
我這話的意思,是芙可以去找別人。當然,我也不介意做芙的臨時替代。芙確實急需某個可以付諸真心的男人。每個人,包括我自己,我不也渴望有個能聆聽、肯跟我私密相處的女人么?不管她是誰,只要肯敞開心扉,我就願意跟她交往。我在這個時候給自己的行動信條是:敞開心扉,接納,大膽嘗試。要想有不一樣的生活,一定要有不一樣的行動。如果過去我是個沉默寡言,不願意跟人交往的人,那麼,從現在開始,我嘗試着向某個女人敞開心扉。
跟芙的相處,與其說是一場冒險,倒不如說是一場試驗。我試圖通過跟芙交往,獲得跟女人相處的經驗。在此之後,即使我們不再見,我也能憑藉這樣的經驗,跟另外某個女人建立新的親密關係。也就是說,這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芙對我的特別之處和不可多得。在芙這裏的體驗,在任何另外某個人那裏都不可重複。
帶着這樣的心理,我並不把芙的過去放在心上。我對芙完全沒有好奇。每一次見面,當我們手牽着手在外面散步,芙一遍遍講着她那已經逝去的戀情,我一遍遍地聽着。講完了戀情,芙講她小時候的故事,講她如何長大,又做了哪些叛逆的事。作為少女,她曾在南下的途中,經歷了一件非常羞恥卻又不可避免的事。這事沒有在她心裏留下陰影,我不得不佩服她的精神之開朗。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有了這些年的社會經歷和閱歷后,芙在她複雜、驚恐的過去中,將脆弱的內心錘鍊得似乎經得起任何磨礪。或許,女性的承受能力,天生就比男人強。
有兩次,我們並排躺着,芙背過身去,哭了。我等着她哭了一會兒,眼淚打濕了枕頭后,側過身去輕輕地抱着她。我用身體來安慰她。
“剛開始,我很討厭他。不過,他一直對我很好。”芙說道,“就在我對他動心了的時候,他卻拋棄了我。”
“就這樣了。是他拋棄了我。雖然捨不得,我卻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的決定。我做不到他要求的那些。我也不想被人恨。”芙繼續說道,“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只是為了過去的事而痛心。”
芙說她很享受被人照顧的感覺。那個人對她一直很好,幾乎是無微不至。可他們之間相處又很痛苦。那個人總是要求她這樣那樣,讓她不要這樣或那樣。他跟蹤她,監督她,想要控制她。這些舉動讓她很不自在,覺得憋屈。
“要不是你,我肯定還是會去找他。”
我知道,在這一遍遍的訴說后,芙會放下上一段感情。對那些已經逝去的往事,擺脫它的最好辦法是一遍遍地講出來,直到自己也膩煩了。好幾次,我都忍不住想說,打住,別說了,但我還是每次都忍住了。這樣的類似於“劍拔弩張”的場景,我至少經歷了四五次。在那之後,我終於敞開了心胸。我聽芙的故事,就像聽一個無關的人的經歷。我又沒有打算擁有芙。她隨時可以離開。我不會為她的離開而痛苦之類。雖然我們相處愉快,可如果這份愉快忽然沒了,只需要剋制一下,過幾天就習慣了。在我的情感系統里,我已經習慣不斷地失去,從未試圖留住某個讓我快樂的東西。要是被奪走,或者丟失了,我可以找到的新的樂趣來替代。任何樂趣都不是必須。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孤獨一人。
事情也如我所設想的那樣,在一遍遍的訴說之後,芙在我面前提起那個人的次數少了。不過,我還是得承受精神上的歷練——對,這是確切無疑的歷練。我必須面對芙的心和記憶還停留在過去那段戀情上這個事實。比如,這個房間,這個衣櫃,這張床,這個淋浴間,是芙跟那個我未曾見面的男人共同用過的。我們一起用餐時,芙也會想到那個男人。他們也曾像我們一樣,在這個房間裏,坐在這張桌子前一起用餐。每做一件事,都會摻雜上一個男人的記憶,在芙的記憶里冒出來。我怎麼能忽略這些信息的干擾呢?
有幾次,我甚至懷疑自己為什麼這麼遲鈍,為什麼要跑到芙這裏來?我為什麼要一次次承受芙跟那個男人之間的故事的折磨?要是芙膽敢或是無意間再次踢到那個男人,我大可拔腿就走。我是來這裏跟芙單獨相處的,不是在這個帶着另外某個男人記憶的房間裏,一步步拉開跟芙之間的距離的。但我能體會到芙的孤獨:她必須不斷地提起那個男人跟她在這個房間裏經歷的一切故事,這樣,她才能漸漸忘記。她越是不舍,越是傷心,越需要說出來。當芙流了幾次淚后,我猜想她應該已經放下了。我為芙的感情自然流露而慶幸。我自認為,像我這種情感麻木的人,實在是太無趣了。我已是“非人”——原本,我也只是機械人。
芙後來告訴我,那時候她剛認識我,對我還不熟。她失戀了,需要情感寄託。她通過這種方式,擺脫那個男人對她的影響。她並沒有將我當做是可以長期依靠的對象。我們之間關係的本質性變化,是在那段時間過後。正因為我沒有任何厭煩,也從來沒有打斷她的傾訴,芙在情傷療愈之後,自然而然對我有了心理依賴。
我跟芙之間的交往越發深入,並非我做了什麼感動她的事。相反,我基本上什麼也沒有做,只是每天晚上陪着她。芙需要陪伴,而我也需要陪伴。芙說她討厭一個人在這個房間裏。芙說我是第一個跟她整夜在一起的人。
“有一天晚上,我一個人走路回來。那時候已經是凌晨四點了。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着。忽然,我感覺有個人壓在我身上,死死地把我按住,讓我喘不過氣來。我嚇蒙了,幾乎沒了呼吸。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我才緩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