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無面人的陰謀(2)
你們可以想像,那些勤勞的人回來后,看着被搶劫一空的茅草屋,還有幾所茅草屋冒着大火,幾公裡外就看到了捲起的濃煙,他們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我毫無疑問是那個要背負一切責任的人。
我被視為偷竊糧食、放火燒屋的罪魁禍首,因為分贓不均,被同夥毆打在地上爬,沒來得及逃走。他們用想像里彌補了沒有親眼看到的場景。
“一定是這樣的。不然,為什麼你留下了呢?不是活該,是什麼?”有個人朝我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模糊中,我看到了他憤怒到變形的臉。隱約間,我看見有人拿着鋤頭朝我走過來,他要用鋤頭砸爛我的腦袋。我分明看見我的搭檔攔住了他。
“不是這樣的,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的搭檔喊道。
但沒有人願意聽他說什麼。有人上去,將搭檔一腳踢到在地。他狼狽地爬起來,再也不敢替我說哪怕半句公道話。在群情激奮面前,我的搭檔知趣地選擇了沉默。這時候,那個來勸說搭檔聯盟的人說話了。
“就在四天前,我來勸說他們加入聯盟。我對這個傢伙留了一手。”那人說道,“我知道他不值得信任。他覺得自己善良、正直、真誠,對我們的聯盟不屑一顧。他只想過好自己的日子,不願意摻和我們的事。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我心裏清楚。要不是有人替他求情,答應給他個機會,我也不會動這個念頭。”
“你們看,果不其然吧?三天考驗期剛過,我還沒來得及向你們徵求意見,這個傢伙就開始搞事情了。遊手好閒那幫人肯定不收他,他也沒法加入到我們的團隊,於是懷恨在心,偷了糧食還不死心,看我們有屋子住,他沒有,於是就心理扭曲,燒了我的屋子,這種蠢貨,真不知道是從哪裏遣送過來的。”
“我們原本平安的生活,被這個蠢貨給打破了。我恨不得讓他馬上消失。”那人繼續說道,“可他做了這麼多可怕的事,決不能輕饒。”
他們幾個人走過來,將我扶起來,用繩子將我綁在樹上。夜色慢慢變深,西邊最後一抹霞光也消失了,星星的光越來越亮。他們的臉一張張在我面前浮現,幾乎都差不多。他們不願意用笑臉來看着我。他們有說有笑,相互安慰。當他們的臉轉向我時,笑容慢慢凝固,變成了憎惡的表情。
“先餓他個三天。”有人喊道,“你們誰要是心裏不滿,可以拿鞭子抽他。”
我眯眼看着這群平時溫文爾雅,看上去善良勤勞的人,不明白他們為何會變得如此非理性而惡毒。他們根本不在乎真相,只以個人的臆想,就亂下結論。他們的想法是如此趨同,竟然沒有一個人懷疑這件事的真假。我甚至慶幸自己沒有加入他們的聯盟。這件事讓我看清了他們的本質:他們就是一群是非不分,善惡不辯的善良人。他們的善良一旦遭到侵犯,就會瘋狂報復。
如果誤殺那個無面人,是我必定會被送到這個地方來的原因,那麼,這一次因為另一個無面人被殺,我受到這樣的冤屈,被他們像狗一樣對待,是另一種必然。這是上天在懲罰我嗎?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懲罰我,這對上天有什麼好處?還是上天在通過這種方式試圖啟發我,或者是想要喚醒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我開始回憶每一個細節:到底是什麼讓我淪落到了這一步。為什麼我無法過上我想要的生活:安靜、祥和,與世無爭。為什麼我會被當做犧牲品來犧牲掉?我性格中或是外在形象的哪一點,讓他們覺得我就是那個可以被犧牲的對象?我就要這樣沉淪下去,被活活餓死,或是被他們羞辱、毆打而死?
當所有人都覺得無趣,一個接一個離開了,我的搭檔趁着夜色出來,給我拿來了吃得和喝的水。我感激他的好心,擔心他被聯盟的人誤解,毀掉他的前程。
“你不用擔心。”我的搭檔說道,“他們還沒有那麼瘋狂,總還是有幾個頭腦清醒的。他們覺得這事很可疑。”
“不過,你也不要怪他們。他們看到了我的下場,沒有哪個敢替你說話。”我的搭檔說道,“群情激奮,誰也沒有辦法阻攔。而我看到了有幾個遊手好閒的人混在裏面,他們在鬧事。”
我的心裏淌過一絲暖流,接着又像是被冰雪覆蓋。在這裏,確實還是有頭腦清醒的人,這個值得欣慰。可這些頭腦清醒的人卻不作為,令我大為失望。但我沒有任何理由責怪他們。如果他們中的某個人有我這樣的遭遇,在群情激奮面前,我大概率也不會替他們出頭。想清了這個問題,我甚至有些絕望。
那就這樣了?我在這裏只需要滯留三年,就可以回到原來的地方去。可現在呢?恐怕很難回去了。當前這一關,我要怎樣才能扛過去?誰會來救我?如果罪責對等,我殺了某個無面人,現在,我因為另一個不相干的無面人而受苦,這份罪責是否可以相互抵消掉——而我這個想法,又是從哪裏來的?我為什麼會去想“罪責對等”這個問題,將自己遭受的苦,視為理所當然,將之合理化?我這是怎麼啦?
“不管怎麼樣,要謝謝你。”我說,“也謝謝那些頭腦清醒的人,雖然他們什麼也沒做。至少,他們沒有參與作惡。”
我的搭檔想了想,問:“你對人性失望么?”
我搖了搖頭。
“我對自己失望。”我說,“我正在慢慢看清楚自己。剛才我甚至有很不恰當的想法。當然,我不會否定這些想法,反而為這些想法感到奇怪。我要搞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我為什麼會把自己的經歷給合理化,我這是哪根筋打錯了?人為什麼會陷入到這種愚蠢的陷阱里?”
“保住你的精力,少說話,多養養神。明天他們不知道會怎麼懲罰你呢。”我的搭檔說道,“我也只能幫你到這裏了。”
“我有這樣的遭遇,肯定是上天想提醒我,我走錯了路,要調整。”我說,“不然,我要經歷這麼一段遭遇做什麼?”
“我覺得呢,怎麼說呢,我覺得你身上缺少了某些關鍵性的東西。你身上的優點,我就不說了。關鍵是那些缺點,真的要不得。”
“你的意思是,我身上的缺點,幾乎讓我喪命?”
“也差不多了。”
我的搭檔說著,一路搖頭,黯然離去。夜幕越發深沉,星光越來越暗,以至於慢慢地看不見了。我很是有些累,眼睛再也睜不開,索性站着試圖睡過去。我還真的睡過去了。
我的身上爬滿了像甲殼蟲一樣大的虱子。我驚恐地低下頭,捉起一隻,用力捏扁,又冒出來一隻。我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密密麻麻,爬滿了虱子,這讓我更為驚恐。這時候,我發現自己披着外套,不停地有虱子從裏面爬出來。我什麼也顧不上了,迅速脫下這件外套,將之扔得遠遠地,身上再也看不到一隻虱子了。這下,我終於輕鬆了。
醒來時,發現剛才那是個夢。我為自己在夢中的機智而感慨。擺脫虱子糾纏的最好辦法,是脫掉滿是虱子的外套,這再簡單不過了。要是有什麼讓我心煩,陷入到惡性循環而無力擺脫,最快的辦法是逃離那裏,遠離那個讓我陷入困境的環境。這麼想着,我忽然升起一股強力的生存慾望:我要逃走。
東方露出魚肚白。有個人從那裏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