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魏小天的夢
白色的光非常刺眼,朦朦朧朧中聽到有人哭泣,努力看去,魏小天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水晶盒子裏,親人和朋友們一個個從身邊走過,投來哀婉的目光。他仔細觀察每個人的情緒,總感覺大家不夠傷心,有點敷衍,真想起身問問“這麼年輕的生命隕世了,能不能表現出應有的悲痛,認真投入一點點?”可不論怎麼努力也動不了,發不出聲音,只能看着干著急。魏小天在人群中尋找他的暗戀對象陳珏,但是因為躺着視野有限,只能看到兩邊的一部分人,完全看不到腳下的情況。魏小天轉念一想“算了,陳珏還能有啥反應,不過是曖昧關係,匆匆過客而已,陰陽兩隔都是命,這樣也好,彼此沒有心裏負擔”......
突然尿意襲來,魏小天被憋醒,他看看周圍的環境,是自己的卧室。數不清是第幾次夢到自己的葬禮,起初還是把自己哭醒的,痛徹心扉,後來就習慣了,走形式一樣,越來越習以為常,魏小天自嘲到“當主角都混不上個聚光燈籠罩,沒意思,估計後面不會再夢到。”
人就是這麼奇特的生物,連夢境都有耐受性,總有追求刺激的衝動,當現實被困在局裏,便不會夢到連續劇,一樣的劇情反反覆復,毫無新意,甚至不再能聽到父母的哭泣聲,似乎大家都經歷過無數次自己的葬禮,變得無奈且麻木。
兩周前,魏小天在一次員工體檢中發現了淋巴系統異常,有非限定性擴張現象,醫生建議他去三甲級或者腫瘤醫院進行複查,雖然癌症的患病幾率很低,但還需確診后才能心安。
秋風蕭瑟,遍野枯黃,在晚秋的一個上午,魏小天被腫瘤醫院確診為淋巴癌中期,癌細胞正處於快速增長階段,系惡性腫瘤,需要儘快入院治療,被治癒的可能性仍存在,關鍵是聽從醫院安排,採取綜合治療方案,儘力延長生命存續期,如果患者不配合,任性妄為,一不小心就容易轉為癌症晚期,癌細胞擴散,到那時神仙也無力回天。魏小天知道治療過程必然非常艱辛,還需要準備高昂的醫療費。
面對這樣的診斷結果,魏小天有點懵,他上學期間一直是體優生,高考還加了分,從沒擔心過健康問題,父母都很年輕,注重保養,每年都做體檢,充其量是些頭疼、腦熱的小病,他也不曾聽說親戚里有得什麼癌症的,一度懷疑是誤診,可接連跑了兩家醫院,診斷結果都一樣,難道自己真要做家族病史的第一人嗎?是返祖,還是基因突變,怎麼可能?但現實就擺在這裏,診斷單上大夫蓋章的墨跡還未乾,不容質疑。虧得還沒來得及娶妻、生子,對他人影響不大,傷害僅限於父母。
魏小天過去一直感嘆生活乏味,人生無趣,這次現實可來了個晴天霹靂,既然乏味又無趣,那乾脆結束吧。人真不能生在福中不知福,很多事自己以為只是念叨念叨,並未當真,但實際是語言充滿了力量,沒準哪天便會應驗,就像魏小天這樣,不能怪老天爺不公平,如他所願,沒有比這再公平的了。
魏小天生長在普通家庭,性格安靜內斂,從小努力學習考上大學,又安安穩穩找了一份工作,雖然在北方城市算不上富裕,但也溫飽不愁。每天兩點一線的生活,偶爾跟朋友聚聚餐,節假日出門旅旅遊,日子過得平淡又愜意,毫無壓力。他也曾想過在專業上繼續深造,突破現在的平台,做人上人,但是越往上讀越發現興趣和天分的重要性,他的專註力被各種事務分散,無心追趕學習進度,從牆上摘下天道酬勤的字畫,把一切歸結於宿命,侃侃而談基因決定大腦成色,註定他只是個普通人。工作后他也曾想儘快提職,作出一番事業,封疆大吏,但是發現只憑熬夜加班是不夠的,諳熟辦公室政治才是晉陞的關鍵,作為幾輪競聘陪跑者,他過了28歲才明白這個道理,當熱血少年褪去一身稚氣,看到現實背後的殘酷本質,曾經在事業上的夢想也不再熠熠生輝,很難提起興趣。喜歡的女孩一直保持着曖昧的態度,他也說不清自己是男朋友,還是備胎,對方忽冷忽熱的舉動,讓人不置可否,畢竟自己除了樣貌尚可,其他條件確實有點蒼白,隨着時間流逝,他也放棄了掙扎,有愛無愛,聽天由命。
平庸的人選擇甘願平庸,在一個人認知世界後作出這樣的抉擇,至少心態是平和的,承認差距,放棄內卷,過普通人的日子,算是躺平眾人中比較識時務的溫和派,至少做到了知行合一。環視全世界70多億人,魏小天的生活水平算得上中游吧,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這點優越感他還是有的,如果真能平平淡淡、安安穩穩走完一生,也算是普通人的完美結局,但現實存在無數反轉,總喜歡跟大家開玩笑,要莫不做、要莫做絕。
有些人天生能夠自我激勵,不管環境和社會如何變化,始終保持初心,相信一萬小時定律,不肯輕言放棄,最後成就一番事業;有些人需要成功學、財商課和有本事的朋友不停激勵,在迷茫中尋找方向,利用外力對自己不停敲打,向別人模仿學習,直到成功為止;有些人只關注眼前得失,目光短淺,做着發財夢,但又不思進取,沉浸在同類人的圈子裏,虛假的互相吹捧,每天談論着貿易戰、富豪排行榜、名媛舞會,卻為了一張打折券跟好朋友翻臉,要面子又勢利,沒能力又傲慢,最後一事無成;而還有一部分人相信宿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適當掙扎失敗后,就用命運來解釋現狀,雖然羨慕成功人士,但不會輕易改變行動邏輯,只等待命運的審判,從旁人的角度看,這類人堅守着某種自以為是的信仰,固執又保守,要麼功成名就,要麼碌碌無為,魏小天屬於最後這類人。
魏小天以為生活是平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坐標平面,他一再降低對生活的預期,那條標誌人生是否成功的坐標軸隨之不斷往下降,似乎已經在0刻度附近徘徊,沒有再降的餘地,自認為可以棲身,卻不想天不遂人願,現實又將坐標線往下拉了一大截,好似在命運的維度上,永遠有個深不見底的大坑,還有某種東西躲在坑底的黑暗中虎視眈眈,不一定什麼時候會竄出來咬人,一邊咆哮還一邊對他說“不夠不夠,這個深度還不夠......”
魏小天驚恐的看着癌症檢測報告,大腦一片空白,瞬間腦細胞已經死亡大半,他獃獃的坐在那裏幾個小時,全身僵無法硬動。他不願意思考未來怎麼辦,關於醫藥費和治療的細節讓人生畏,他也不想跟父母說明實情,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滋味,必然會痛徹心扉,煎熬全部由自己來抗,人生走到最後,也該展現一次男子漢氣魄。
魏小天仰望天空,想起了母親的溫柔、恬靜,想起了父親的真誠、勤奮,想起了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畫面,眼睛已經模糊,不論曾經自己多麼懂事,多麼愛惜這個家,但不能給父母養老送終,不能盡到做兒子的本分,這不孝的罪名是背定了。
從得知病情起,魏小天每晚都做夢,夢見自己的葬禮,同樣的場景,自己躺在水晶棺材裏,告別大廳很寬敞,播放着哀婉的背景音樂,親朋好友每人手裏拿着一支白色的菊花,到棺材前祭拜,起初幾天夢裏大家都很傷心,哭得泣不成聲,後來幾天就越來越敷衍,有幾個平時在公司關係一般的同事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就匆匆走過,極大縮短遺體告別的時間。
夢境在潛意識層面反應人的心理活動,起初的傷心是魏小天面對淋巴癌,產生了對生命無限的眷戀,平時不在乎的環境和人,都變得強大又美好,好像討厭的事務也沒那麼討厭了,能活着感知就是幸福的。但是隨着時間延長,現實生活中實際面臨的問題一個都沒有改變,個體的生命縮短,不代表整個時空都縮短,無關的人依舊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所有人最在乎的始終是自己。所以魏小天的夢境也隨之變化,他發現在夢裏,表妹盯着表哥裝挽金的信封厚度,再看看自己的,若有所思,然後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往裏面又塞進去二百元,然後挺胸抬頭,把挽金遞到了母親手裏;他發現公司辦公室主任一路跟着部門總經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總經理的臉,仔細揣度着每一個表情所代表的含義,顯得與周圍人格格不入,行動有些木訥;他發現高中的幾個好朋友湊在一起,明明都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似乎又看到他們兩兩一對挽着手,在陌生場合毫不避諱......
大家參加祭奠,除了緬懷死者,更多的是慰藉死者的家屬,當然還有一部分人在演戲給認識的人看,行為一致的悼念者卻各懷心事,在表面傷感的同時,都在撥弄着自己心裏那把小算盤。潛意識走到這裏也進入了死胡同,夢境和現實毫無差別,關於葬禮的夢再也做不下去,到此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