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龍生九子
司瑞在司慕自薦請纓之前,明智地打消了他的念頭。司瑞身子稍稍前傾,沉聲說道:“楚王,朕想派你去,你意下如何?”
如此直白的詢問,誰敢拒絕嗎?
楚王司硯就敢。
司硯站出來,低垂着眼瞼,臉上半點表情都沒有,答道:“回父皇,玉鏡公主的安危關係重大,兒臣不會帶兵,不能為父皇分憂。請父皇恕罪。”
拒絕?撿漏的好事,他拒絕?
司瑞很了解這個兒子。
在外人看來,他是個文質彬彬的皎皎君子,與人為善,忠君孝順,可司瑞知道,司硯的骨頭比尋常人的要硬。
司硯心裏有人。
戶部尚書葉弘波是丞相葉明德的堂弟,雖不是南陽葉家的當家人,但也是貨真價實的三品大員。他的女兒葉蓁蓁乃是名動京城的才女,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詩詞歌賦一揮而就,人稱“女翰林”。她閨閣中的詞曲,就是譽滿天下的雅士文號,也要嘆上一嘆。
據說司硯早年遊學時途經南陽,拜會了南陽赫赫有名的晚晴書院。正是在那裏,他遇見了女扮男裝的、踮着腳尖趴在窗外認真聽學的葉蓁蓁。
這年冬天,葉弘波進京做官,舉家遷入了京城。司硯聽說他書房裏珍藏着一部前代大儒羅卞之的封筆之作《聽風草堂集》,不顧紛紛大雪,興沖沖登門叨擾,在因風柳絮的雪景中,司硯再次見到了葉蓁蓁。
她身上罩着一件火紅的棉斗篷,斗篷上點綴着朵朵白梅,斗篷松垮地披散着,露出裏面雪白的夾襖。一雙紅色的掐雲小靴雖然被雪水打濕,卻更顯得層次分明,靈動可愛。
她在畫面前的紅梅,站着,懸着臂,就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裏。那痴兒全不顧手指凍得通紅,還在聚精會神地勾畫著,把血色的紅梅一朵一朵地印在透亮的宣紙上。
司硯甚至能想像到,她面對着宣紙的那雙顧盼神飛的眼睛,裏面一定藏着無比燦爛的梅花。
那一幕,成了司硯一生中最不敢忘懷的畫面。
於是他闖入了皇宮,鄭重地跪在他父皇面前,請求他父皇為他賜婚。
他的父皇答應了。
他歡欣雀躍卻不敢流露,只好悄悄地藏着,從不露於人前。
當他以為夢想即將達成的時候,玉鏡公主闖入了所有人的視線里。黎國國主請求聯姻,正中瑨國國主司瑞下懷。他迫切地需要一個合適的兒子求娶玉鏡公主,成為他恩澤天下的籌碼。
司硯知道,自己就是這個籌碼。
這讓他一度非常痛苦。
他不想違拗他的君父,更不想辜負他的姑娘。
所以,在司瑞問到他的時候,他選擇了裝傻示弱。
可司瑞就是那麼不依不饒的,他晃動了一下身子,讓自己半靠在龍椅上,說:“你不想去?那好,你覺得誰可以勝任?”
幸好黎國的使臣沒有出現在朝堂上,不然這樣優哉游哉的場面,他怕會急得吐血。
太子司卿偷偷向司硯遞了個眼色。
可司硯好像根本沒有看到——就算看到也沒有理解,自顧自地回答:“燕王可以勝任。”
司卿泄了氣,暗罵一聲。司鉞沒有料到和他沒有什麼交集的三弟會為他說話,抬頭瞧了一眼。不過也就短暫的一眼罷了,沉靜的臉上再無波瀾。
司硯的答案也是司瑞沒有料到的。司瑞停頓片刻,說:“燕王捕盜不利,朕尚未降罪於他,如何派他帶兵?”
“戴罪立功,未嘗不可。”司硯回答。
“他可以協助你。”
“燕王一人足矣,兒臣只是累贅。”司硯平靜地說。
一如既往的固執啊,司瑞心裏想。
斟酌了片刻,司瑞又問司鉞:“燕王可願意帶兵搜救玉鏡公主?”
若說司鉞心中沒有怨氣,是決計不可能的。他剛剛在各方的壓力下九死一生地掃平北狄,終於有了和其他兄弟姊妹一樣住在京城的資格,就被安排統領京畿軍務,追剿盜匪。京中雖未遭受大戰,但哪一個百姓家裏沒有因為戰爭而戰死異鄉的親人呢?說是百廢待興,一點也不為過。他臨危受命得不到體諒,還要眼看着他的父皇將名利地位隨手安排到其他兄弟的頭上。
他怎麼能不怨呢?
可他習慣了。他活了二十年,戍邊也有七載,骨頭被黃沙削割硬了,鮮血被寒風搜刮幹了。就那麼安安靜靜地在溫柔鄉里溺死,他有時覺得也是好事。
現如今,就是這“安安靜靜”的小願望,好像也不能得到滿足。兄弟們不能要或不願要的微薄的利益,終於還是落在了他的面前。
他可以拒絕嗎?
不可以,他必須接受。
相比於其他皇子,他甚至連救援失敗的資格都沒有。
在世人看來,他對於玉鏡公主的未婚夫的死,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對於玉鏡公主意外遭遇山匪,也有失職之罪。若是玉鏡公主不幸殞命,有損瑨、黎兩國邦交,他便成了千古罪人。
所以他只好答道:“兒臣願意。”
於是燕王司鉞在那些瑨國最聰明、最精於算計的人們的注視下,走出了肅穆的大殿。
他希望幸運之神還能眷顧他,讓他換回一個安穩的後半生。
殊不知,從他接下這個任務的那一刻,“安穩”兩個字,就永遠地離他遠去了。
京城的雪來的輕去的也輕,只是碎雪落在地上,尚未堆砌個形狀來,便打了敗仗一般地化為烏有,只留下惹人着惱的點點泥水,可就是這麼一點不起眼的泥水,讓整個京城更加冷了幾分。
司鉞不喜歡京城的雪,不過非要說他喜歡邊關棉團一樣的雪片未免牽強了些,畢竟邊關的雪太厚太冷太刺眼,就算是相處了七年,他對它也沒有什麼感情可言。
司鉞率騎兵精銳快速掠過京城的街道,踏碎了一地的凜冽。
驀的,他看到城門口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這讓一向自詡泰山崩於前而面色不改的他,眉頭微蹙起來。
勒馬立於城門口的男人裹得厚厚實實的,一件白色的大氅像個繭一樣兜着他。他瘦瘦的,臉白得有些不正常,嘴唇也見不到什麼色彩,唯有一雙亮亮堂堂的眸子,勾出了他十足的精神。
他騎在馬背上,而馬的韁繩,卻在一個穿着單薄的紅衣姑娘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