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嗖”的一聲,猶如約好了一般,十三支羽箭一起射出,越過人牆,飛向被圍困的那幾十個人。
噗嗤聲連連響起,伴隨着慘叫和呻吟,有幾個人頓時倒下,還有些中箭的人強撐着互相攙扶,用身體護衛着最中間的那個人。
那人頭髮散亂,連外面的鱗甲也沒系好,手裏拿着一柄明晃晃的寶劍,張皇四顧。他看着人牆外來回奔馳的十三個玄甲輕騎,不由得恍然大悟,然後咬牙切齒,很快卻又面露絕望之色。
十三個騎士繼續冷靜的瞄準射箭,而圍成人牆的士兵則面無表情,用密不透風裏外三層的長矛對着那群人,讓他們動彈不得。
弓弦響處,十三支羽箭發出尖銳的破空之聲,一朵朵血花盛開,一條條人命被收割。
隨着最後一個侍衛支撐不住,倒在血泊里,那人孤零零的站在包圍圈中。
他呆了半晌,猛然間衝天大喊:“楊固之,你不敢出來見我嗎?”
眾人收起長矛,讓出一條通道,兩匹黑色駿馬沖了進來,馬上坐着兩個戴着惡虎面具的重甲騎士,手中各有一桿馬槊,其中一匹很自然走到了那人的背後。
前面的騎士舉起馬槊對着那人的前胸說道:“陛下,請放下劍。”
“楊文博!你還知道叫我陛下!”那人話音剛落,就覺得後背一陣刺痛,身後的槊尖已經刺透了他的鱗甲。“宇文斌,”身後的武士說,“不要不識抬舉,我大哥讓你放下劍。”
宇文斌想將寶劍狠狠的摔在地上,卻感覺身後的槊尖又往前進了一些,他看了看腳下的侍衛屍體,不禁長嘆一聲,將寶劍放在了屍體間的空處。
宇文斌抬起頭時,一群人騎着馬走近了,為首的一男一女,男人約莫四十歲出頭,三綹長髯,一身青布戰袍下,隱約露出貼身穿着的軟甲,女人看起來三十齣頭,一副貼身皮甲,顯得身材婀娜多姿,卻是個少有的美人。
宇文斌冷笑着說道:“好一個上柱國,大將軍,楊固之,你不會投靠了宇文莫吧?那老匹夫做皇帝,你也願意?”
楊固之笑而不語,那美婦言道:“宇文斌,我父親自然不會做皇帝。”
宇文斌一愣,美婦看在眼裏,接著說道:“宇文氏各系旁支的人才都已經被你殺光,自然沒有人可以做皇帝,所以我們一起奉固之為主,楊氏和宇文氏將永世聯姻,共享天下,只是。。。”她頓了頓,“這裏面沒有你們嫡系的份。”
宇文斌正想要破口大罵,卻見一個軍士端着木盤上前,木盤中擺着一個瓷瓶,大紅色,顏色極正,竟看不出一點瑕疵。
宇文斌不由得拿起瓷瓶仔細打量,卻聽身後舉着馬槊的武士發出一聲輕笑。
他頓時醒悟,不由得臉上一紅,瞟了一眼四周的軍士,大多露出輕蔑之色。
正在這時,楊固之笑道:“知道陛下喜歡這些小玩意,特地準備了一個,裏面裝的是極品鶴頂紅,見效極快,陛下一脈身為皇族,總要體面一點,這鶴頂紅,陛下的兄弟子侄人人有份,女眷嘛,都送了一丈白綾。”
宇文斌的喉結上下移動着,想要說點什麼,卻口乾舌燥的很,他打開瓶子,手不禁顫抖起來。
身前的虎面騎士說道:“陛下小心,這葯要是灑了,就別怪我等白刃加身。”
宇文斌面露茫然,呆了一會,突然大喊起來:“朕是皇帝,你們都是朕的子民,誰現在手刃楊固之,我封他萬戶侯,不,封王,世襲罔替!”
死一般的寂靜,只有他身後舉着馬槊的騎士忍不住笑了起來,幾道嚴厲的目光注視下,他才收斂了些。
楊固之輕咳了一聲:“陛下,你喜歡的那些玩意,都會陪葬,黃泉路上,不會寂寞無聊,上路吧。”
他轉頭看看黑甲武士:“我這些兒郎,還要吃早飯呢。”
宇文斌抑制不住的笑了起來,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楊固之,我就喜歡你這詼諧,明明才幹超群,卻背負一個弄臣的名聲,隱忍這麼多年,你終於得償所願了?”
楊固之搖了搖頭:“陛下,固之自認的確不是庸人,不過自小並無大志,在這亂世里,能自保就不錯了。”他頓了頓:“陛下最大的錯誤就是把素素下嫁於我。”
楊固之身旁的美婦聽到丈夫如此稱呼自己,有些害羞,嬌嗔的看了看楊固之。
宇文斌呆了一呆,轉頭對那美婦說道:“宇文素,不,八妹,大家同宗同祖,我以前雖然對你們刻薄了些,不至於趕盡殺絕吧?把我全家圈禁,好不好?我就做個田舍翁,自耕自食。。。”
宇文素抬起手道:“大哥不必再說了,你身為族長,對待族人何止刻薄,我們每天都是提心弔膽,謹言慎行,深怕有殺身之禍。我們族人倒也罷了,至少還能錦衣玉食。你對待朝臣百姓呢?大哥數十年暴虐無道,沒想過有今日之果嗎?”
楊固之不等宇文斌答話,接着道:“陛下當此兵連禍結之亂世,不思救萬民於水火,勿怪群臣百姓棄陛下。”
宇文斌還想說些什麼,張了張嘴,卻又發不出聲音。他渾身顫抖,手舉毒藥,送至嘴邊,手卻僵住無法動彈,身前的騎士暗暗抖動馬槊,輕碰宇文斌的肘關節,毒藥頓時入嘴,這份舉重若輕的巧勁讓四周的明眼人都不由暗暗頷首。
宇文斌慢慢委頓在地,在其身後的騎士撤回馬槊,悄悄對前面的騎士比了個大拇指。
四周的黑甲武士無一不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看向楊固之的眼神也都充滿熱切。這時,一直在四周慢慢游弋的十三騎輕甲武士突然振臂高呼:“暴君已死,明君當立!”武士們也隨之高呼:“暴君已死,明君當立!”數千人的吶喊聲響徹雲霄,也傳遍了大梁城的各個角落。
這吶喊聲也傳到了大梁城北里安業坊的一處深宅大院中,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披着貂皮大氅從屋內走了出來,卻看見一個老者正站在庭院中望着宮城的方向。
老者聽見身後的動靜,轉過身來,臉上的喜色溢於言表,望着少年道:“叔寶,是不是那聲音把你吵醒了?”
少年揉了揉眼睛:“是啊,爹,沒聽清楚,什麼當立?”
老者笑道:“明君當立!”
少年似乎清醒了些:“宇文家又出事了?”
老者點了點頭:“如今大事已成,不必瞞你了,上柱國聯合群臣,撥亂反正,廢了宇文斌這個昏君,咱們大周要變天了。”
少年笑道:“那敢情好,以後爹再上朝,娘就不用擔心了。”
老者捻着鬍鬚,微笑點頭,轉頭望向宮城,突然又轉頭對少年說:“這幾日不要出門,恐怕城裏還會有些廝殺。”
少年有些納悶,正準備問,老者已然看出,笑道:“無妨,總有些宇文家的舊人要剷除,這點血總是要流的。”
少年似乎想到了什麼,望向宮城的眼神有些惶恐,快步走向老者,抓住老者的衣袖問道:“爹,宇文斌的家人不會全都被殺吧?”
老者有些詫異:“這個自然要斬草除根。”他似乎明白了什麼,拍了拍少年的手:“叔寶,我知道你不忍殺戮,但是牽涉到國家朝廷,有些事必須去做。”
少年的雙唇顫抖着:“那女。。。女眷呢?有些人像我這麼大,什麼都沒做過,也要殺了嘛?”
老者有些不悅:“叔寶,你也大了,不要說這些昏話,他們現下沒做什麼,以後身負滅家滅族之仇,誰能保證他們會做什麼?實話告訴你,上柱國已經算是宅心仁厚,宇文斌一族,男人賜毒藥,女眷賜白綾,都留一具全屍。”
少年跺了下腳,轉身往外就走。老者拉住了他:“你要做什麼?”
少年道:“我要去勸上柱國,不能濫殺無辜。”
老者大驚失色:“你瘋了嗎?上柱國就要做皇帝了,宇文氏嫡系怎麼可能留下?我蕭慎怎麼會生出你這麼個痴兒。”
少年漲紅了臉,掙脫不開父親的手,又道:“父親,上柱國的夫人也是宇文家的,她總不會看着自己的親人……”
“叔寶!”蕭慎低聲喝道,“不要任性!你自小聰明,今天怎麼這麼糊塗?宇文氏旁支被宇文斌殺的還少嗎?你自己不也說過,宇文氏的旁支遲早要反嗎?”
少年愣了一下,蕭慎見他呆住,送開手道:“估計此時宮城裏已經開始了,就算你現在去,也趕不及了。”
少年癱倒在地,蕭慎心中暗嘆,這孩子還是太過心善,便柔聲道:“你可是記掛宇文家那幾個同窗?這都是命,但願他們下輩子不要再生在帝王家吧。”
少年遙望着宮城,眼淚終於湧出了眼眶。
與此同時,楊固之正小心翼翼的扶着宇文素下馬。
宇文素有些害羞:“你這是做什麼?”
楊固之嘴角一揚:“平常自然不會,如今你可不一樣。”
旁邊有人咳嗽了一聲,楊固之收起笑容,轉身問道:“何事?”
那十三個輕甲騎士中的一人走上前來低聲說了幾句。
宇文素皺起了眉頭,楊固之滿臉嫌惡的說:“都拉出去斬了。”
那騎士遲疑了一下:“為首的已經自殺了。”
“自殺了?”楊固之看了看宇文素,“沒這麼便宜的事情,之前三令五申,不得羞辱宮城裏的宇文斌家眷。這三人明知故犯,另外兩個殺了之後,三人屍體掛到軍營外,示眾一天,拖去喂狗。”
“慢,”宇文素道,“此事有些蹊蹺,還是問問清楚再殺不遲。”
楊固之和宇文素交換了一下眼神,點點頭道:“行吧,這事我就不管了,賈易你先去審一遍,有結果了直接告訴夫人便可。”
七個月之後,登基已經半年的楊固之又喜得一子,於是大赦天下,普天同慶。
大梁城裏一片喜氣洋洋,各個坊市裡都是人來人往,個個面帶笑容。
在這喜氣洋洋的街道上,眉頭深蹙的蕭叔寶騎着一匹青馬緩緩而行,顯得與周圍格格不入。
他身後不遠處,蕭慎也騎着一匹由僕人牽着的白馬,身旁有一輛馬車,馬車裏的人時不時掀開帘子和蕭慎說些什麼,蕭慎露出煩悶之色,只是不理。
出城之後走了半個時辰,已然人煙稀少,蕭叔寶勒住馬,回頭說道:“爹,娘,不必再送了。”
馬車還未停穩,一個中年貴婦從馬車中爬了出來,喊道:“寶兒啊,你跟娘說實話,到底是為什麼要去投軍啊!”說完又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你爹就是擅長土木,能建宮殿樓台,才能在前朝那個昏君手下保住性命,你倒好,放着眼么前的前程不要,偏去做那九死一生的營生,我怎麼這麼命苦啊!”
蕭慎心中一陣煩悶,厲聲喝道:“嚎什麼喪,當今聖上力行節省,不好奢靡,以後我得去興修水利,一樣也是幸苦,寶兒投軍,怎麼就九死一生,你個婦道人家,休要胡言亂語。”
蕭叔寶也不說話,翻身下馬,以頭搶地,蕭慎想去扶時,他卻跳了起來,上馬不顧而去。
蕭慎看得呆了,那貴婦只是不斷的啜泣,牽馬和駕車的僕人站得久了,忍不住說道:“大人,少爺走遠了。。。”
蕭慎一聲長嘆:“罷了。。。回吧。”
此時的宮城裏,楊固之正和宇文素一起逗弄着襁褓中的嬰兒。
宇文素道:“固之,孩子的名字你到底想好了沒有?”
楊固之笑了笑:“就叫楊文玉吧。”
宇文素默念了幾遍,突然抬頭看着楊固之,兩人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