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麥笛聲聲
山裡英家的麥子,總是在暮春陰晴不定、穗粒半生不熟的時候倒伏,她便匆匆忙着扎扶,過個小半月,又匆匆趕着收割。再匆匆接個龍尾,給隊裏的老黃牛套上犁,從圳溝里引水入田,一邊犁一邊耙。
山上田裏的勞力全靠山裡英一個人,加上阿嫲的全力幫襯,老躍進便只管穩穩當他的“天蓬大元帥”,還自詡是“海軍總司令”,畢竟能一天立馬變現一兩塊錢的,全靠這群大搖大擺的水軍。
當高高掛在斑駁土牆頭的廣播喇叭“刺啦刺啦”響起時,五更天就跟着雞啼起早的阿嫲,已煮好飯菜,灶台中的小瓦罐也順便燒好了用來洗臉刷牙的熱水。她熄滅了灶膛的火,打掃完庭院,走到裏屋去喊香妹起床。
老躍進第一個吃完飯,背上半袋雜魚乾拌的鴨飼料,拉開鴨欄門,跟在輕車熟路急着衝鋒陷陣的鴨群後面,悠哉悠哉地走到荔枝林深處的池塘邊去放鴨子了。
山裡英撿拾完鴨欄里的蛋,囫圇吃了一碗稀飯,配了幾口蒸鴨蛋糕和炒菜頭。自從她孕吐連天,阿嫲就特意搜集近日的破殼鴨蛋,蒸着炒着,煮着衝著,加鹽點糖,絞盡腦汁給她補營養。飯後,她拿起扁擔繩索,拎着鐮刀,踩着輕慢的步伐,沒精打采地出門了。
嘩啦啦南流的溪水,伴着石橋兩岸荔蔭里農婦們搓捶衣物和溪壩下游刷洗馬桶、農具的閑聊,繞過書聲琅琅的村小學,漂流到遠方。這塊金色的麥田就在村小學的屋后,山裡英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校舍後窗里一個個蓬勃的小圓腦袋瓜子,微微一笑,操起鐮刀,彎腰一頭扎進麥地,昏天暗地狠命的割。
鐮刀唰唰唰唰飛舞過處,頭前身後總會蹦跳出數只草綠色的螞蚱,或者沖飛出灰藍色的蟲蛾。暖融融的春風,伴着一股股麥秸稈的清香,熏得人懶筋懶骨直痒痒。
不到晌午,阿嫲就匆匆帶着香妹一起來送餐,她才感覺腰已經麻木到直不起來了。丟下鐮刀,貓着身子爬上田埕,一屁股坐在田頭的荔枝樹下,身子倚靠着結實的樹榦,仰頭張嘴喘了幾口粗氣,閉上眼睛做深呼吸。
口乾舌燥的她接過阿嫲遞過來的陳舊軍用水壺,咕咚咕咚飲了個夠。再舉起勺子用力舀起鋁盒裏的乾飯,想用狼吞虎咽的方式迅速完成就餐和補充體力的任務。只是喉嚨里的飯菜剛吞下,又不斷湧上來,還是憋着氣狠命地回咽,像極了綬溪漁船上那幾隻剛從水裏鳧出來,伸梗着脖子撲棱着翅膀的討魚翁——鸕鶿,吞得眼角泛滿了淚花。
阿嫲不斷地說:“得吃,阿緊得吃,吐了也要吃入肚!”
因了陰晴不定“呆伢面”的春天,一會兒雲開初霽,一會兒又斜風細雨。她索性把割下的麥子捆好,讓阿嫲挑回家,平攤在屋裏屋外陰涼處晾曬。香妹則屁顛屁顛地跟在阿嫲的身後,田間厝里,厝里田間,來來回回地奔跑着。有時趕不上阿嫲,急得直哭喊:“阿嫲,等等我,等等我……”
阿嫲怕她自己絆倒了跌落田溝里,或是誤惹了曬穀場裏幫主人看油菜籽的土狗子,剛好碰上大頭、菜包、玲子等一夥小鬼放學,從石橋西邊蹦蹦跳跳跑過來,便想了個法子來安頓這個小尾巴。
她折了幾根麥秸稈,吩咐大頭他們拿筆盒裏的小刀削成麥笛,一齊教香妹吹着玩。
四個小鬼互相拉着,攀爬上大隊食堂院子外大青石砌的矮牆,排着隊伍順着平坦的牆面,一邊走一邊把麥笛含在嘴裏唧嗉唧嗉地吹,似聲聲鶯啼,如沉沉牛哞。栓在荔枝樹下歇息的黃牛聽見了,抬起頭,打個響鼻,望着水盈盈的洋田和遠處連綿的九蓮山,慢悠悠地嚼着青草,一副陶醉的樣子。
“大頭,你們要死咯,是不是折了山裡英家的麥子?”阿美和同伴秋雲放學路過,抬頭看見經常闖禍的頑劣大弟正在當孩子頭,固執地認為又是他在起頭。
“要你管,要你管……”大頭做事從來都不屑於辯解,只顧跟對方擰巴,才覺着得意。
山裡英白天趕着收割,放水犁田,晚上趁香妹睡著了,和阿嫲連夜點上番仔燈甩穗脫粒,再攤鋪在泥地上的皮席里晾,等着次日出太陽,便可以拉出去曬。
阿嫲心疼女兒,說:“早點去睏吧!”
山裡英沒有應,在堂屋躍動的燈影下繼續晃動着忙碌的身子。
黑暗中,香妹忽然醒了,坐在眠床上嚶嚶地哭泣。阿嫲急忙跑入裏屋,蹬掉鞋子,和衣鑽進被褥,輕聲嚇唬她:“快睡覺,不然後院的老虎聽見了!”
香妹沒有哭了,拽着阿嫲的袖子,睜着圓圓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緊盯着她,阿嫲又說:“快睡覺,不然雞公芬要來了!”
這個雞公芬是村裡孩子們耳朵里的傳奇人物,赫赫有名,專治搗蛋鬧彆扭的小鬼。哪個不聽話胡攪蠻纏了,只要一提他的大名,比“屋后的老虎”還奏效。香妹很快就在雞公芬的威名中,抑或可以說是恐嚇下,戰戰兢兢地入睡了。
等到山裏英頂着穀雨后的斜風細雨,吆喝着老黃牛艱難地駛完水田的時候,村前村后的秧苗已差不多布了過半。翠綠的禾苗在晚春的陽光和微風中,在一陣陣蝌蚪的歡叫聲里,快樂地舞蹈。
興許是山裡英娘家的哥嫂聞訊而來,夫婦倆一進村,便隨時遇上肩頭挑着秧苗朝他們匆匆打招呼的村民:“下來布田啦!”
“嗯哪!”兩口子門都沒進就直奔山裡英家的水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