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蝶兒蝶兒滿天飛
綿綿春雨落了好幾日,偶爾從遠處滾來一聲深沉的悶雷,惹得孩子們上課都走了神。偷偷翻開藏在書桌底下的文具盒,看看胖胖的娘子是否吐絲。望望玻璃窗外迷濛的雨簾發發獃,想想課間操該玩什麼遊戲呢?在黑板上吱扭吱扭寫着漂亮粉筆字的全能先生,好厲害的,早上教完語文數學,下午又能教毛筆音樂。
禮拜天,終於放晴了。大頭提着一個空塑料瓶從家裏溜出來。
“香兒,走,尾厝園去抓蝴蝶。”他藏在矮牆邊上一叢碧綠的雞蕉葉后,探頭探腦地往院子裏壓低了聲音喊。
香妹正坐在廊下的小竹凳上,看着跟前的阿嫲把揉蔫巴了的帶花芥藍菜,一根根塞進瓦罐,又一層層均勻撒了粗鹽粒,再用筷子杵得結結實實。屋檐下飛來飛去的兩隻紫燕,在親密地呼喚着對方。
她側過臉望了一眼大頭,興奮地跳起來說:“嗯,我給我阿嫲講一下!”
阿嫲早就聽見了,她對小孫女的乖巧非常滿意,滿臉綻開慈祥的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嗯,去玩吧,慢點,路滑。”
他們打算繞過屋后的甘蔗林,去坡上的油菜花地。此時油菜籽已逐漸淡黃,植株頂上依然開着數朵快樂的花,吸引着蹁躚的蜂蝶。甘蔗林正在努力地拔節,葉桿青翠,地壟乾淨,看得見鳥影綽綽,聽得見細泉輕流。
香妹對這片林子從小心是存畏懼的。尤其是盛夏時節,濃密的甘蔗林子裏總會傳來沙沙沙的聲響,像是有個迷路的人在裏邊不斷地疾走穿梭,又始終沒有走出來的樣子。太陽落山後,田邊荔枝林里棲息的貓鴞會時不時陰深深地“嗚——嗚——嗚——”啼叫到深夜。只是現在有了油菜花的吸引和大頭的引領,她就肥了些許膽子。
他們歡笑着奔跑入油菜花地。陽光金燦燦的,油菜花朵金燦燦的,油菜莢籽金燦燦的,照映得兩個小孩的臉蛋也金燦燦的。大頭忽的立定了雙足,張開瘦黑的手掌,猛地一伸勾,把一隻蝴蝶牢牢地攥在手心裏。
每捉一隻,香妹就會“哇”一聲表示崇拜,喜笑顏開地捧着塑料瓶接住從大頭魔掌中掙扎出來的黃蝶或白蝶。
“這蝴蝶呆瓶子裏沒有吃的啊——”香妹舉着塑料瓶,有些憂鬱。
大頭伸手就要去摘油菜花,被香妹攔住了:“不要摘,不要摘,我阿嫲說這是五穀。”
“我家籬笆那邊有月季花。”於是大頭啪啪啪跑回家,貓着腰躲在籬笆外,連葉折了幾朵還帶着水珠的粉色月季花,塞進塑料瓶里。丟下瞧見了他背影的姐姐阿美在院子裏狂叫:“大頭,你又跑哪裏去玩!看我不給阿爸講……”
他們繼續順着濕滑的油菜田埂跑啊笑啊,額頭不知不覺冒出細細的汗珠,劉海濕成了一綹綹。
“油菜花開一片黃,哥想妹來妹想郎,抬頭高牆擋青天,低頭長嘆夜如年……”遠處傳來了悠悠揚揚的歌聲,像是對着西邊起伏的群山在訴說什麼。兩個小鬼頂着暖暖的日頭,循着歌聲的方向,靜靜地聽着。
“黑龍唱的呢!”大頭說。
“阿玲啊——”
“香兒哎——”
“黑星啊——”
每每晌午或是傍晚,小村裡一柱柱裊裊的炊煙陸續收起輕盈的薄紗之後,上空就會響起各家各戶抑揚頓挫、蕩氣迴腸的呼兒喚孫聲。
“哦,該回家吃飯嘍!”大頭對香妹說。雖然那些夾雜在煙火中此起彼伏的呼喚,從來沒有關乎大頭的。
“大頭,你把塑料瓶拿哪裏去了?”阿豐從灶間找到大廳,從大廳找到廂房,就是找不到那個託了人情從合作社小商店討來的空塑料瓶。
寄住在他家的養蜂人阿山一身灰布中山裝,割完了蜂蜜,摘下罩笠,對急得像轉圈螞蟻似的阿豐說:“再找找。”
原來大頭提溜出來裝蝴蝶玩的那個塑料瓶,是預備裝蜂蜜的,每年阿山搖荔枝蜜的時候,總會裝上滿滿一大塑料瓶正宗“阿山牌荔枝蜜”作為對房東阿豐的感謝。
見父親心急火燎的樣子,聯想到即將挨到劈頭蓋臉的一頓竹條子抽,大頭撒丫子便往香妹家呼呼狂跑。
“香兒,香兒,瓶,瓶……”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闖到香妹跟前。
香妹很快領會到什麼,扭頭跑到裏屋,從漆黑的眠床踏扇底下掏出那個深藏不露的塑料瓶,還給了大頭。剛說了兩個字“蝴蝶……”,大頭就一把搶過塑料瓶,往外跑。不知所措的香妹也跟着跑了出去。
阿嫲端着未吃完的半海碗稀飯,在後面使勁地追着喊:“香兒,香兒,回來啊…這孩子,給銃打的大頭,又要帶香兒哪裏去野……”
他們飛一般跑到甘蔗林邊上的油菜地,旋開瓶蓋,扣出裏面的蜂蝶和月季花。大頭如釋重負般吐了一口氣,自顧裂開嘴傻樂,香妹也跟着不緊張了,露出了天真無邪的笑容。然後,又像返巢的燕子一般,嘰嘰喳喳飛回了村子。
“哈哈哈,這倆小孩在做什麼呢?捉了又放……”黑龍和碧蓮緊緊地挨着,坐在半坡的田埂上,居高臨下地看風景。
“快收油菜籽了吧!”
“嗯!”
一陣南風吹過,背後青春的甘蔗林集體牽起手,沙沙沙地舞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