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一 五章 畢業那年2
畢業了,從冷冷清清的洛工鐵柵欄門出來,香兒沒任何心情。就像每次走出校門要乘8路車去逛街一樣,不曾去想這是三年來的最後一次,下一次不知何年何月,抑或是恐怕再也沒有機會重新踏上中原的土地了。
天空灰濛濛的,淡墨色的雲層壓得很低。行李太重,她勞煩留級的“逍遙派”同學孫晨幫忙一起拖到校門口,道個別,揮手叫了一輛紅色的半舊桑塔納。
上車前,她有意無意地抬頭望了一眼頭頂的烏雲,彎腰上車,任憑司機愉快地打着方向盤,往火車站疾馳而去。
時間如流水,此時香兒才真正領悟到這幾個字的無奈與匆忙。這三年,又是怎樣的三年!當初她滿腔雜緒而來,尋覓夢中的天地。而今,卻是心中茫然地歸鄉。這就是歲月蕩滌的功勞,時光的一盆涼水潑滅了多少曾經的年少氣剛。
離開月台的時候,洛陽結結實實下了一場大雨。這雨為熙熙攘攘擁擁擠擠的綠皮車廂消了一些暑氣。旅途不算顛簸,只是時間太長。在武昌轉乘的時候,香兒和金行等幾個人匯合了。接下來的旅途中有老鄉們的照應,便輕鬆了許多。
一路上,金行為香兒鞍前馬後,照顧有加。同行的老鄉看出端倪,諱莫如深。面對金行的熱忱,香兒只能默然接受,因為她瘦弱的體質承受不住長途奔波,太累了,也中了暑。
下了火車,金行執意要送有氣無力的香兒回荔園。
“大哥,不用送我了。你幫我把行李拿上車就行,我兩個小時就到家。”香兒嘴唇發白頭冒冷汗,怕麻煩別人堅持自己一個人回去。
“沒事,我把你送回家,然後就走。”金行二話不說,將兩人的行李提上車,和香兒一起坐上了回荔園的長途汽車。
烈日下,老躍進夫妻正穿着“皮衣皮褲”在山坑裏廢棄的池塘里割水草。
“***啊,山裡英啊,阿緊去厝看,汝厝香兒領了一個男朋友回來啦!”順路的村民大老遠就跟他們報信。
“啥?男朋友?這個死嬸娘仔,不好好念書,去談戀愛!”老躍進氣得臉都黑了。
“罵什麼?回去看看怎麼回事再說!”山裡英抱着一捆青嫩的水草爬上岸,將草塞進三輪車兜里,再從車上拿了一瓶裝滿涼白開的塑料水壺,擰開蓋子,仰頭咕嘟咕嘟猛喝了起來。
她將水喝得差不多了,遞給上岸的老躍進喝,一邊擦嘴一邊笑着說:“香兒都快二十三歲了,年輕人談戀愛多正常啊!有什麼好生氣的。她這是上了大學給拖了歲數,你看村裏的那些嬸娘仔,到她這個年紀不是早就結婚生呆伢了?”
“哼!”老躍進依然是滿臉的不開心。
當夫妻倆騎着滿載青草的三輪自行車熱汗淋漓回到家中時,迎面是一位戴眼鏡、皮膚白皙的瘦高小夥子站在院子中,笑容滿面地朝他們打招呼:“大叔好!阿姨好!你們回來啦!”
說著便手腳勤快地幫他們卸草。
“香兒呢?”老躍進不冷不熱地問金行,心裏想,“這個死嬸娘仔,肯定是害臊不敢露面,躲進屋裏去了。”
“大叔,阿姨,香兒身體不好,路上坐車中暑了,這不我送她回來的。”金行瞧出了眼前兩位長輩不悅的神情,趕忙解釋。
山裡英聞言洗罷手,進屋去看女兒。半年多不見,香兒又瘦了一圈,加上旅途舟車勞累生病,更加憔悴了。
“怎麼樣?哪裏難受?等下吃過飯,去村診所看一下。”山裡英進屋走到塌前摸了摸女兒滾燙的額頭,關切地問。
“英啊,你們回厝啦!”香兒從床上坐了起來,軟綿綿地說,“感覺頭暈鼻塞,一直冒汗又怕冷,衣服都濕了,又不敢吹風。”
忽然想起金行來,又不好意思地跟母親說:“多虧了金行,他是我們老鄉會會長,一路上照顧......”
“好了,你躺下,我去煮飯去。”山裡英微笑地看着女兒,說完去廚房煮飯了。
“肯定是着了‘滾蛇‘,西醫治不好的,等會兒帶她去找漢頭阿花抓一下,再拔些‘滾蛇草‘回來煮給她喝。”老躍進卸完草,渾身草屑走進大廳,一邊大口倒茶喝一邊說。聽說金行對香兒旅途中的關照,本來莫名的氣消了一大半。
午後,山裡英帶香兒去找阿花抓了‘滾蛇‘,再喝上草藥湯,稍微緩和了一點。而金行則耽誤了當日回寧德的長途大巴,不能及時回家。
為了表達謝意,老躍進挽留金行在荔園小住一宿,晚上親自下廚給大家“加餐”,做了地方特色菜肴:燜豆腐,滷麵。
金行平生頭一回吃到能將平白無奇的豆腐做出山珍海味感覺的燜豆腐,還有在福建鼎鼎大名、色香味俱全的莆田滷麵。他一邊吃一邊讚不絕口:“大叔,您的廚藝真棒!酒店的廚師都未必能做出來的!”
“是嗎?好吃你就多吃點。別客氣!”老躍進被稱讚地笑逐顏開,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便平下心來問他,“金行啊,你是哪裏人?家中還有什麼人?工作找在哪裏了?”
金行抬頭放下筷子,爽快地回答道:“我是寧德大橋的,家裏有爺爺奶奶,媽媽,兩個哥哥,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我爸爸一個多月前腎癌剛過世......呃,我目前在福州找到了一份環保行業的工作,一個禮拜后要去報道。”
“哦,三四個兄弟啊!”老躍進和山裡英互相看了一眼,會意地笑了。
“你們家是幹什麼的?”老躍進繼續問。
“我媽和我哥在老家種香菇白木耳,我弟弟和妹妹在福州食品廠打工。”金行埋頭吃了一口面,擦了擦油亮亮的嘴唇說。
“你哥哥弟弟他們結婚了沒有?”山裡英問。
“都沒有。”
“哦,吃面,吃面......”
......
一番“審問”下來,老躍進和山裡英心裏踏實了一些。
夜裏,金行和阿弟暫且擠一擠床鋪。香兒心裏卻忐忑不安起來,清醒過來后,她又有點後悔領金行回家。對金行,她心裏不討厭,但也談不上多喜歡。如果非要說一個立場來,那她就是牆頭草了。對於一個愛情的傻白來說,或許當寂寞襲來的時候,她就會錯誤地將奉承當愛情。
“不成,我怕,他父親還是腎癌死的,萬一遺傳......”山裡英臨睡前滿腹疑慮地跟丈夫說,“再說了,長相也一般。”
“他父親是他父親嘛!你看,人是寧德山區的,家裏窮,三四個兄弟,可以來咱家當上門女婿。”老躍進盤算着,心裏不禁發笑,“這個死嬸娘仔,還挺懂事!會相人!”
次日一大早,山裡英見金行的衣服陳舊,叫老躍進帶他到鎮上去買了一套嶄新的行頭。臨行,老躍進又“欻欻欻”爬上院子裏的老荔枝樹,摘了一大袋紅艷鮮甜的荔枝給他帶回家去。
金行心裏美滋滋的,都捨不得這麼快離開荔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