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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莊為什麼叫李家莊,到冷狗這一輩,幾乎沒有人知道了。冷狗曾經問過做屠夫的太爺爺冷槐,他支支吾吾說了半天,自己一個字也沒聽清楚。父親冷峰,斜着眼睛望着快落山的太陽,露出潔白的大板牙,嘿嘿嘿,笑了幾聲就沒了後文。問母親劉新華,她說我是四川人喏,哪個會曉得叻?他又跑到隔壁問年長的老人冷樟太爺爺,也只是,嘿嘿嘿,就再不接話。
冷狗心裏罵了聲老傢伙,又悻悻地跑到幕阜鎮,董家村,見老人就問。老人們說:“你們冷家是世世代代住在李家莊的,殺豬匠冷槐不知道,就問他弟弟,他弟弟不知道,就到幕阜山山腰上給你太太爺爺燒把香,指不定托個夢給你。你個狗崽子,我們都是後面才搬來的,你問我們?”
這世間的事,都該有個說法,有個來由。就像這董家村,都是姓董的,劉家村大都姓劉,擔秋村組上出挑夫,戰時有擔架員所以叫擔秋,紐絲村的山路扭來扭去就叫紐絲,芝板村出了種芝麻賣板材的,所以叫芝板村,幕阜鎮十一個村除了李家莊,別人都有個說法,這讓冷狗深感挫折。難道這麼多冷家人,是搶了人家姓李的地盤嗎?那姓李的哪去了呢?如果是這樣,那我們豈不成了強盜?李家莊背靠幕阜山,毗鄰黑龍潭水庫,面朝南山,有良田百畝,確實是塊好地方。一年春夏秋冬儘是寶,春天山上綠樹成蔭山下花開遍野,映山紅能吃,蒼耳能吃。夏季星空滿天,螢火蟲在田野里,竹林中,屋檐下懸浮,水溝里的魚今天抓,明天抓,後天放滿水又抓一回。秋天收的豆子比別村多一斗,花生多一筐,山芋多一擔,稻穀多一車。冬天又變成天堂,幕阜山和南山的擋住南面的暖空氣,把冰雪鎖住,李家莊就成了孩子們的天堂,那棕葉被雪壓塌了,竹子也壓彎了,純潔地看不見地皮,山上是課本里的“銀妝素裹”,幕阜山山脊上的雪要到來年二月才化……可這麼好的地方,是鳩佔鵲巢來的?
還好有個人解了憂愁。
外公是冷狗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姓劉卻住李家莊,能讀書寫字,能使鋤弄擔,這每個村的來歷,都是他告訴冷狗的。但之所以奇怪,是外公並不是本地人,反而是四川來的,有時候冷狗也不知道他是胡說八道呢,還是真有其事。外公不好看。不是普通不好看的不好看,是難看的不好看。冷狗小時候不愛跟他玩,因為看見他那滿臉的疤痕,就有一種疼痛感。那是皮被燒熟了,燒焦了,掉落了露出來的永不癒合的傷口。傷疤佔了額頭的一半,從眉心拐入左眼窩,大半張臉都被覆蓋了,右眼沒有眉毛,眼皮也是鄒巴巴的。鼻子還在,但右側鼻翼尖卻像被削了去,露出一個個孔洞,最難看的是那張嘴了,右邊的半張嘴上下嘴唇變成豆腐乾一樣薄薄的兩片,勉強能遮住牙齒,說話的時候不能笑,否則牙齒露出來后像個怪物。但外公的另外半張臉卻頂好看,外公的臉就像外公的性格,一面溫柔,一面怪癖。過了很多很多年,冷狗看了一部美國電影,一個被毀容的超級英雄很像外公的模樣,電影院裏一陣陣的笑聲里,冷狗的眼淚汪汪。
但冷狗終於接受了外公,不是因為他的溫柔,他的溫柔能感化最硬的心腸。也不是因為他的學識,他古今中外無所不知,直到臨死前,床頭總是擺着不同的書籍。更不是他總是偷偷地塞給冷狗的小面值零花錢,小學時的綠色兩元能解決冷狗兩天的早飯,中學時的五元能闊綽地買來兩包麻花,一卷大大卷。冷狗接受他僅僅只是他會偷偷的用最標準的幕阜鎮的方言給自己講這個村的來歷,那個村的故事,偶爾還會講一點原來是怎麼殺鬼子的,解放戰爭都用什麼武器,剿匪戰爭多麼兇險,韓戰又用什麼武器。要知道外公可是個四川人,他能學會幕阜鎮的方言實在了不起了,除了在冷狗面前說本地方言,他從沒見過他在別人面前講過。自此,冷狗就篤定地接受了外公。小時候他害怕外公,因為自己總是盯着燒壞的那大半張臉,後來,他只盯着外公好的那半張臉,漸漸地,他完全忽視了燒毀的部分,直到最後在自己眼中,外公的臉是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