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1 將星試翼
天近寅時,宋啟愚一行駐馬於滹沱河畔。遠處隱約出現了一座高大寨城的輪廓,那是宋氏一族耗費幾代人的心力才建成的家園堡壘——光裕寨。
光裕寨依山修造,並引流加寬滹沱河作為西、北兩面的護城河,間作水利灌溉設施,城寨周邊開墾有萬畝良田;而城寨內又根據地勢分為兩個階梯修有兩層寨牆;此外,雖說是山城,但在寨內有大片適合耕作的平地。憑藉著險要的地勢和巧妙的設計,二百年來,光裕寨巍然屹立在山西北部,護衛着這一方鄉土的平安。
“長白,發信號,告訴他們我回來了。”接到指令的吳襄從懷裏摸出一個小鐵哨,“嘟~嘟~”地吹了幾下。很快,寨牆上亮起了燈籠和火把,接着就有哨聲傳來。吳襄又用哨子答對了幾聲。滹沱河上的弔橋慢慢放下,隨着寨門徐徐開啟,四名團練兵打着火把分列在弔橋兩側。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快步跑到橋頭,高興地喊道:“二哥,你們回來了。”宋啟愚一瞧,原來是二叔的少子宋啟麟,便下馬迎上去招呼道:“四弟。”寒暄之後,宋啟愚想了想問道:“我記得今天應該是曹可用值班吧,這個‘夜貓子’呢?”宋啟麟笑了笑說:“曹可用真是你的好朋友。昨天他聽說你要去偵察敵情,就說你心細,肯定能抓幾個俘虜回來,為了有精神審犯人,他就求我替他當班。這會兒……”宋啟麟話還沒有說完,從城門洞裏就傳來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夜貓子’在這兒!”緊接着,一個長着絡腮鬍子魁梧健壯的青年手舉火把大踏步地走了過來。他見到宋啟愚直接撞了一下肩膀,算是行禮,“好兄弟,抓柔然兵這種事咋能不帶着我呢?便宜了國棟和長白。俘虜都交給我,我保證撬開他們的嘴。”
先前牛車快到光裕寨的時候,童道生已經醒了。他發現自己兄妹身上蓋着宋啟愚的棉布戰袍。此刻,他把袍子輕輕搭在妹妹身上,下了牛車前來給眾人見禮。宋啟愚先介紹了堂弟宋啟麟,又拉過曹可用說:“小先生,這是曹可用,長我三歲,祖籍大同。他少時被柔然人擄走,在柔然生活了十幾年,是我用三十斤茶葉把他換回來的。他最大的本領是能熬夜,可以幾天不睡覺。”受正統思想浸染的童道生心裏其實有些看不起曹可用,但礙於宋啟愚的面子,還是勉強作了個揖,問了聲好。
進得寨門,穿過瓮城,道路正中矗立着一扇巨大的磚雕屏風。屏風上陽刻出四個泥金大字“光前裕後”。這四個字寫得蒼勁有力,在火把的照耀下射出熠熠的光輝。宋啟愚轉頭喚過曹可用,說:“你押着俘虜先走,問清楚柔然人的情況來團練公所找我。”他又對吳襄和席軍民說:“長白,國棟,把繳獲的戰馬送到馬場。你們回家還能睡上個把時辰。”二人應諾,辦差去了。
宋啟愚回過馬與牛車並排前行。他指着屏風上的金字對童道生說:“小兄弟,這‘光前裕後’四個字是前朝宣宗皇帝為我祖上所題,故而每年都要用金料重新塗裝。”童道生不住地點頭讚歎。眼看曹可用已經走遠,宋啟愚壓低聲音說:“小兄弟,我輩讀書人且不可酸腐,應誠心待人。曹可用經歷坎坷,可謂傳奇,六七歲時隨母親被柔然擄走。部落首領收他為養子,教他語言、習俗和本領。再往後,部落被襲擊、親人被殺,他逃亡兩年,淪為奴隸。我十五歲時跟着祖父到柔然販馬,見柔然人正在用鞭子打他,就把他贖了回來。也幸虧他機警,才使我祖孫在回來的路上躲過了柔然人的搶劫。從那以後,每次遠行,我都會帶着他,他也數次救過我的命。你別看他外表五大三粗,其實他心很細,有很多優點,故而我們以朋友相稱。前幾年,家翁還把我的遠房表姑許配給他,若按輩分來算,我還是他的晚輩呢。”童道生羞愧得滿臉通紅,連聲致歉。宋啟愚也不多加責備,接著說:“現在寅正剛過,離內城開門還有一個多時辰,恐驚擾了長輩,我們就在前面迎賓舍住上一晚。明日你兄妹不必早起,我會安排人接待你們。”
天色微明,幾聲哨音從光裕寨東面的營地傳來。一名身着藍布褲褂背着鐵刀的健碩漢子手握着鞭子站在兩間營房前大聲呵斥着:“動作都快點,集合……伍長檢查各伍人員、兵器……列隊。宋承康呢?你太慢了,進隊。聽我的命令,出操。”五十名身着灰布衣褲的團練兵排着隊列向校場跑去。藍衣漢子邊跑邊喊:“我們吃誰的飯?我們穿誰的衣?我們聽誰的命令?”兵卒們答道:“我們吃光裕寨的飯。我們穿光裕寨的衣。我們聽光裕寨的命令。”對面不遠處,席軍民也把自己帶的兵卒集合完畢,列隊向校場跑去。另外幾支隊伍也陸續向校場集結。當藍衣漢子帶兵進入校場的時候,在碉斗旁的指揮台上已然站立一人。此人沉穩幹練,臉色微紅,左臉外側有一絲白色蝸痕,原來正是宋啟愚。藍衣漢子將隊伍帶到指揮台前,躬身行了個禮說:“團練,今天又是我們‘裕’字哨最快。五十個兵卒一個不缺、一個不少。”宋啟愚欣賞地點了點頭說:“光照,兵帶得不錯。按老規矩,今天‘裕’字哨和值班守城的‘永’字哨午飯加肉菜。”台下“裕”字哨的兵卒們個個面露喜色。此時,席軍民也把隊伍帶了過來,不服氣地對藍衣漢子說:“董陽,又被你搶先了。”然後,他回頭對本哨說:“今天要加練,明天我們也得吃肉。”
宋啟愚見隊伍陸續到齊,就下令各哨帶開,正常訓練。宋啟愚在練了一會兒拳腳后,便隻身出了校場,順着東街向內南門走去。一路上,早出的寨民們紛紛跟宋啟愚打招呼。宋啟愚也笑着拱手應答。
其實,自打進了光裕寨童道生就再也沒有合過眼,自己的經歷和幾天來的遭遇總在他的心中縈繞。宋啟愚他們離開迎賓舍的時候,童道生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他輕輕拉開屋門,來到院子裏,長長地吸了一口清爽的空氣。他緩步走到大門外,石板街兩側的寨民都還沒有起,街上冷冷清清的,遠處的“光前裕後”磚屏還矗立在街口,道邊的樹木一動不動,樹冠上掛着一層白露。童道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與安詳。當他回到院子裏的時候,一對中年夫妻剛準備下灶忙活。男人看是童道生,趕忙笑着迎過來說:“小先生咋起那麼早呢!團練交代過要好生看待先生。您先回屋坐,小人這就準備茶飯。”男人一邊讓着童道生一邊招呼女人說:“快燒水,給先生洗臉用。”童道生連聲道着有勞。
這座光裕寨始建於二百三十多年前,當時天下大亂,戰火頻仍,宋氏先祖為避禍從河南遷居山西,以種田販牛馬為生。隨着資產的增加、實力的增強,宋氏開始慢慢建立寨堡、蓄養武裝。一百五十年前,宋氏遠祖因剿滅山賊有功而晉封副尉。在此後的一百多年間,為了對付突厥、柔然、奚等少數民族對北方的威脅,中原政權先後冊封宋氏五代九人為大同、代州、雲州等地的官員或邊關鎮將。宋氏更是代代都有子孫戰死沙場,為國捐軀。七十年前,前朝的宣宗皇帝在北方被困,是宋氏高祖救其脫險。為表彰宋氏忠烈,宣宗皇帝御筆題寫了“光前裕後”牌匾,致使光裕寨名聲大振。此外,光裕寨還屯墾、畜牧、生產、買賣,並在山裏開採煤礦,陸續歸附光裕的邊民達到了一千七百多戶,近萬人口。三十多年前,大周開國,宋啟愚的祖父因得罪代郡藩王由雁門關鎮守改任閑散官職。當年剛過而立之年的宋老太公負氣辭官,回歸故里,專心發展生產,教授子孫,保護地方,這才有了現在兵備完善、固若金湯的光裕寨。
進了內南門,過了文廟、祠堂和寨倉,宋啟愚回到了宋氏老宅。這所宅院在一眾臨街的建築中並不格外扎眼,院牆古樸破舊,但它門樓的高度卻要遠遠高於其它房屋,垂花門的結構也十分繁複,大門外一對石獅雕得威風凜凜,尤其是門樓上掛着的“光前裕後”金匾,彰顯着這裏的與眾不同。值班的管家見宋啟愚進了頭道門,連忙迎上來陪着笑說:“二少爺回來了。老太公正在後園等着您呢。”宋啟愚邊走邊問:“老太公又看曾孫們練功的吧。我父親、二叔、三叔他們去給太公請過安了?”管家答道:“是,老爺們問安后都回自己院兒了。現在只有五少爺在太公處教孫少爺們練拳……”說話間,宋啟愚已經穿過了二門和正廳,來到了後園月洞門邊。他收住腳步,悄悄往園內望去。園中央的空地里,一白面少年正在指導着一個幼兒笨拙地練習基本功;旁邊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正在施展着一套拳腳,看樣子已經比較熟練;一位老者背對着宋啟愚站在園子東北方的石缸前,正悠閑地給魚兒餵食。練拳的男孩眼睛尖,最先看到宋啟愚。他收住招式高興地跑過來拉住宋啟愚就往院裏拽:“太公,二叔回來了。太公只顧等二叔,都不看我練拳了。”宋啟愚抱起小男孩走着說:“二叔看了,承宗拳練的不錯,都快趕上二叔了。你是家裏最大的孩子,以後要帶着弟弟妹妹們有一番大作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