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飛雪
南國,霧山。
群山深處,終年瀰漫著大霧,大霧之內,妖影起伏。
夜色降臨時分,仰望蒼天,一顆顆星辰在夜空之中移動。忽然間,閃耀起璀璨光芒,如流星劃過,卻是自下而上,多出了幾顆,烙印在天穹之上,熠熠生輝。
“北極,天璇,太子,四輔……”群山最高處,真正的霧山之上,一道身影背負雙手,凝視天宇,不經意間神色一動,眼裏多了些許複雜,“天一……”
“星君在看天象?”白虎妖王悄然現身,先是看向那一片璀璨星空,又側目望向眼前的人,熟悉的身影,陌生的靈魂。
那一道身影動了動身子,竟與沙狐妖王沙無夜有幾分相像,同樣有着一雙赤紅眼瞳,血絲彌補,臉上青筋隱隱起伏,一眼可知是偏激瘋狂之輩。
“你們妖族,不看天象么?”他問道,聲音有些沙啞。
白虎妖王嗤笑一聲,搖了搖頭,“這天象變化,與我妖族又有何干。”
“妖族修行,亦要有日精月華,怎會無關?”男子轉過了身,繼續望着星空,冷聲說道:“妖族之所以敗,就敗在好逞孤勇,不懂大勢所趨,浩浩蕩蕩,擋之必滅,阻之必亡。”
白虎妖王聽了,有些不服氣,“可這數萬年來,我妖族也未曾亡過。”
“便是不亡,偏居一隅,以圖苟安,莫非妖王只有這點格局?若是如此,趁早向那新晉妖主臣服效忠,我們彼此也好一拍兩散。”
“星君何意?先前我等說好,不過是讓南國重歸列王割據的局面,可聽星君口氣,竟是想進攻中天?”
“呵呵,中天……中天……沒有抗衡中天的勇氣,你又如何抗衡妖主?”
“妖主之事,說來本王也正想問問星君,究竟要等到何時動手?如今聽聞少主在秘密尋求靈藥,那妖主的傷勢也在逐漸恢復,若是等到妖主痊癒,星君再要動手,可別牽扯上本王!”
男子忽然轉身盯着白虎妖王,白虎妖王神色凶戾,卻有些色厲內荏,在這目光之下不禁動搖起來,先移開了目光。
“如今,我已不再是星君,當然,也算不上妖王。”男子平靜地說道:“還魂之人,無異於已死一次,對於人世的看法,無疑也變了很多。若是妖王有心,便稱我為冥君吧。”
白虎妖王皺起了眉,“冥君?倒是個好名字。那麼,冥君你又打算何時對付妖主?”
“時機未到,”冥君又繼續觀望起星象,“氣運的變化,還在繼續,我看不出衰弱之象。”
白虎妖王不禁問道:“那麼,這時機何時會到?莫非等上百年,千年也未到?”
冥君眼裏閃過一絲精光,“十年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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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主峰,攬月台。
主峰的一半,落在月影里,點着金色的燈火,在晚風中搖曳。
“叮鈴……叮鈴……”
檐角下的風鈴搖擺着,帶着冷寂的味道,牆上的青銅燈老寂腐朽,內里的燭火明滅不定。
泠泠月色,從檐上灑下,在地上劃出一條細長的分界,一側明,一側暗。樹影在明的那一處微微晃動,帶着一絲風聲,葉子則沙沙地摩挲,像是在拍手。長廊從這一處閣樓延伸,到了這兒便止了步,靠着欄杆,能看見一側的陡崖,以及遠處的山水,至於皇城,那在紫薇主峰的另一側。
冷清的閣樓里,映着兩個人的身影,曲線玲瓏,皆為女子。在那窗格下,則瀰漫著淡淡的芳香,是蘭花,花瓣低垂,似乎還沾着一絲夜露。
“璇兒,我看你雖是晉陞星官,卻仍是心神不寧,似乎還有些心事啊。”溫和的聲音透過紗窗傳了出來,平靜裏帶着一絲威嚴。
“回稟師尊,世上紛紜,人心複雜,弟子難免也會受到影響,靜修幾日便好。”天璇的聲音冷淡到了近乎不帶感情。
“哦?我聽說,你今日見了大帝?”
“是。”
“為了十年前的事?”
“是。”
“呵呵,”溫和的聲音笑了起來,還帶着一絲無奈,“十年修道,卻只修了一個身在紫微,心在凡塵啊……”
“弟子不敢……”天璇的聲音,不知不覺間也有了一絲遲疑與緊張,這是面對大帝時也不曾有的。
“行了,你的心思,我還不明白么?你自小倔強,我也勸阻不得,只是若因為此事,影響了紫微宮根基,我卻也護不了你。”溫和的聲音,漸漸變得嚴厲了起來。
“弟子自會一人承擔。”天璇抿了抿嘴唇,說道。
閣樓中,一時沉寂了起來,只能聽到晚風拂過風鈴響起的聲音,斷斷續續。
“唉,”溫和的聲音輕輕嘆息,“這玉寒劍,帶久了不免寒氣傷身。”
一道白光在閣樓中悄然閃過,隨之則是一聲劍鳴。
閣樓的門,悄然開了,繼而是人影一閃,看不到面容,只覺得恍如一陣清風,屋內明亮的燭光便只照耀着一個孤單的身影。
天璇站在門口,透過閣樓望着遠方。風吹入閣樓當中,有着一絲陰涼,她緩緩抽動了腰間佩劍,左手握鞘,右手用力。
“咔。”
劍顫了一下,隨即不動了。天璇綉眉微蹙,再次用力,仍然是咔一聲卡死在了劍鞘之中。她回想着師尊的話,不由得心中泛起一絲苦澀。
“封劍么……”看着手中無法出鞘的寶劍,天璇緩緩放下雙手,明白了師尊的用意。
走出閣樓,身後的門悄然關上,她孤身一人,便往紫微山下走去。
沿着長長的廊道,守衛着數以百計的紫微宮弟子,但是這些弟子見了天璇之後,皆是微微低下了頭,並沒有任何人膽敢阻撓這位宮中聲望極高的師姐。
天璇就這樣走下了山,快要踏出紫微宮山下山門的時候,卻被一個人攔住了。
紫微宮的山門,威嚴高大,有十二丈高,堪比峰頂天門,通體由白玉砌成,四根大小立柱上雕刻着龍鳳圖案,而上方高掛“紫微宮”三字匾額,據說為大帝手書,帶着古樸威嚴的氣勢。下方一大二小三個入口一共守候着八名弟子,侍劍而立,神情嚴肅,一絲不苟。
在守門弟子之前,山門的中央,還有一個人,身形略顯消瘦,瘦削的臉龐上帶着一絲森冷,在陰影之下顯得陰鬱而可怕。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佩劍,目光卻如秋水般澄凈,彷彿月光流瀉而過。
看着天璇的動作,天廚的目光也隨之落到了她那柄長劍上,有些忌憚。紫微宮中誰人不知,天璇自幼得師尊賞賜的法器玉寒劍,其威力之大,星官也要退避三舍。
“此刻已是子時,師姐有何事下山?”在她那柄佩劍上停留了片刻,天廚轉過了目光,聲音陰冷。
“與你何干?”天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天廚臉色陰沉,勉強扯出一絲笑容,“今日由我輪值山門,往來人員,一律要打探清楚。”
天璇並不理會,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天廚皺起了眉頭,手中閃過一絲光芒,卻是一把短刀,略有些寬,像是屠夫宰牛的牛刀,黑黝黝的,上面並不平整,還帶着一點凹痕。
“師姐可是要強闖山門?”他看了一眼手中短刀,神色平靜了一些。
守着山門的八名弟子看着這一幕,雖然手落在了劍柄之上,卻不敢拔出。
“什麼時候,守山輪到準星官了?”天璇又進了一步,劍眉含煞,手中的劍微微顫動。
感受着那撲面而來的凜然煞氣,天廚的臉色凝重了幾分。北斗七星多主殺伐,天璇星為法星,主陰刑,手段之狠毒可怕,早已聞名天下,而他自幼修習天廚之法,本身並不善戰。
看了一眼手中的短刀,天廚狠下了心,大聲喊道:“師姐你再進一步,別怪我不客氣了!”
“我的去留,還用不着向你彙報。”天璇毫不停留,幾步之間,竟已到了天廚身前。
天廚驚出了一身冷汗,正要揮刀,眼前的身影破滅,他猛地驚醒過來,往地上一踏,卻是朝一側飛躍了出去。
待到落到了附近一顆杉樹上,天廚定下了心,這才發現四周根本沒有人,他有些惱怒地往山門處看去,只見天璇身影一閃,過了山門,徑直下山去了。
“你們怎麼不攔着她!”天廚有些惱羞成怒地走了回來,看着四周的八名弟子。
八名守山弟子只是尷尬地笑笑,他們這些普通弟子哪敢得罪天璇師姐,而且,天廚自己倒是最先慫的那個。
看着他們的模樣,天廚咬了咬牙,拉了一個人出來,“你去叫天床和天牢出來,我看她神色不對,今晚可能要出事。”
被拉出的守山弟子唯唯諾諾地點頭去了,天廚看了一眼其餘的人,再無廢話,徑直穿過山門,緊跟着天璇離去的方向,守山自然只是他的一個借口。
穿過了山門,踏上皇城的街市,天璇的心思不禁回到了過去,很遠很遠之前的過去。
不過,這十年,過得卻是很快,起碼皇城中的一切,仍如先前那般。天璇望着遠方那毗鄰皇城的連綿府邸,那些金碧輝煌的宅門大院,悄然吐出一口氣,又握了握手中的劍柄。
望着街道,認定了方向,正要走去,卻見到了一位熟人。
鬧市燈火之中,那人站在街上,孤形單影,茫然無措,有些可憐相。可真要說可憐,卻又並不可憐,他只是認真地看着那些行人,路上行人,從他身旁走過,他遙遙地看着,有時會盯上很久,惹來一聲神經病的罵聲,他才移開目光,然後又繼續往前走上幾步,好似在漫遊,目光落在一切新奇的事物之上,有時又抬頭望着星空,不禁輕輕嘆息。
子夜的皇城,仍是那般燈火如晝,人來人往,寶馬雕車,歡聲笑語,唯獨他這一個人顯得落落寡合,當看到那些新鮮事物時,有時如一個孩子般湊上去看許久,眼裏閃着純真的喜悅,可是看久了,這一點純真的光彩便淡了下去,又有些茫然地轉身走了,在整條街上晃蕩,同那些無所事事的流浪漢一般。整個皇城幾乎每一條街上都會有這樣的流浪漢,厭倦了枯燥乏味的生活,白日躺在不知哪一個犄角旮旯里昏睡,而夜晚則在一條條街上晃悠,如同孤魂野鬼,當中不少甚至鍛煉了一門絕活,不經意間便能從路人身上順出幾兩銀子,久而久之,來往的路人便也起了提防之心,誰見了這般人物都是帶着戒備,遠遠避開三分,因而更顯出他那種可憐的孤單了。
“你怎麼會在這?”等那人走近了些,天璇問道。
“來了皇城,還沒有好好看過,所以就出來走走。”子黍看着天璇,心裏有相同的疑問,但卻沒有問出。
天璇垂下目光,聲音冷淡了些,“你很閑么?”
子黍有些尷尬,“昨天你們升了星官之後,九公子說他接到大帝的命令擔任皇城道宮的總執事,還說你們都要外出歷練,我還以為你也已經走了……我在這皇城裏,也沒有什麼熟人,靠了你們的幫助,當了一個星官候選人,又沒了後續,也不知道該走該留,就想先看看皇城的風光,過幾日再回靈州。”
天璇聽后,默然片刻,方才說道:“既然沒有任命,你又不是紫微宮的人,現在就可以回靈州了。等到你修為夠了,再來紫微宮找大帝打通星路便是。”
子黍點了點頭,又往四周看了一眼,忽然笑了一下,“說起來,皇城真的好大,有很多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都想試試,只是……”
說著說著,神情低落了下去,不再說了。
天璇亦望向那繁華街市,燈火闌珊,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若天邊。
“皇城的夜市,我也十年不曾見過了……”
她低語着,有些觸景生情,臉上的冰冷也消退了一些。
“十年?”子黍倒是訝然,眼見天璇似乎也大不了他幾歲,若是十年之前,恐怕還只是一個小女孩吧?
天璇抿了抿嘴,兩人似乎都有許多心事不曾言說,也不可言說,她獨自向前走去。
子黍望着她的身影,忽然覺到一絲冷清,同他一樣的……
夜風吹過,涼了許多,直至有一片雪花,飛舞着落在臉上,子黍伸手抹了一下,抬頭看着夜空,依舊是明星璀璨,恍惚間如同錯覺。
可片刻之後,便下起了雪,紛紛揚揚,落在他的臉上,手上,身上。
行人不禁駐足,仰頭觀望,自然什麼都看不見,卻仍是看着,彷彿有意要細心感受這初冬的第一場雪。
“哦!下雪了!下雪了!”
幾個孩子喊叫了起來,在街上亂跑,飛雪如花,跟着倒捲起來,又落在地上,靜悄悄的。
有少女伸出掌心,想要接住那天上的飛雪,眼神亮晶晶的,可等到雪落在掌心裏了,又如觸電一般縮了回去,捂着掌心哈氣,小臉通紅。
也有人蜷縮在牆角,抬頭看着星空,麻木地呆望着,直至突然打了一個寒顫,方才裹緊蓑衣,縮了縮身子,抱緊了膝蓋。
酒樓之中,慢慢騰出一股熱氣,歌舞之聲斷斷續續,都是被笑聲打斷的,一陣又一陣,一曲又一曲,永無止息。
玉笛聲從遠處傳來,空靈澄澈,給那飛雪添了幾分雅緻,冷寂的雅緻,襯托給遊子看的,常人聽了只覺得好,有些人聽了卻是傷心。
子黍亦不再閑逛,找了一間小客棧,要了一盞茶,還有兩個茶葉蛋,便坐在客棧內望着街上的飛雪,直至四更時分方才起身離去,打算到紫微宮山下的待客室暫住一夜。
街上已是寂靜無人,大雪紛飛,子黍低頭走了幾步,忽然見到一點暗紅,落在雪地里,有些醒目。
他抬頭望去,只見那一點暗紅蔓延開去,從一側到另一側,斷斷續續,一直延伸進街角一處小巷中。
猶豫了一下,他還是大膽往前走去,直至小巷之前,發現裏面有一間偏僻的屋子,年久失修,已是破敗不堪,在皇城之中倒是相當罕見。
門是半掩着的,門框已經有幾處裂痕,裏面有一點火光,就在院子中,是一盞油燈,蓋在燈罩中,放在一處石桌上,照耀着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臉上滿是驚恐不安,而其脖頸連着石桌,臉上滿是血跡。
脖頸連着石桌……子黍的瞳孔猛然一縮,慌忙轉過身來,眼見身後無人,悄然鬆了一口氣,又往前望去,卻見地上還倒着一個人。
他往前走去,臨近了石桌,見到其上是一個女人的頭顱,而石桌下方躺着一個女子,身上似乎也受了不輕的傷,大雪之中,附近再看不到任何別的腳印,顯然他是第一個來此的人。
子黍蹲下身扶起了那個女子,當看到女子的面容時悚然一驚,頓時覺得遍體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