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妖王
南嶺,山巔。
夜幕之下,三道聲影對峙,遠處仍不時有狼嚎傳來,至此卻是寂靜無聲,甚至是寂靜到了落針可聞。
終於,那一身紫衫的女子輕笑一聲,“當初,確實是小瞧你了。”
“現在呢?”
少女眼眸冰冷,白衣黑髮,隨風飄舞,長劍卻如磐石,隔空對峙,分毫不動。
“何必如此緊張,便是現在,我要殺你,亦是易如反掌。”
“那你可以試試。”
朱雉望着眼前的這個少女,幾分鐘的沉寂,似乎有殺機涌動,青翎亦上前一步,死死盯着眼前這位妖王。
在漫長的對視后,朱雉卻是收回了目光,又是一陣輕笑,“少主大人,可願到我族一敘?”
青翎冷聲斥道:“朱雉!你安的什麼心,妖族無妖不知!”
朱雉嘆了口氣,拂了拂衣袖,“既然少主不願,那麼,便要在沙場上見了。”
“慢着,”妖無情似乎察覺到了一絲異樣,“若我前去,又是如何?”
朱雉嘴角浮現一絲冷笑,“如何?如今少主貴為南國之主,我區區一位妖王又能將你如何?”
妖無情隨之沉默,冷風之中,山地似顯得異常空曠寂寥。
龍鱗劍入鞘,她問道:“何時?”
朱雉眼裏閃過一絲異彩,“此時,只你一人。”
青翎聞言色變,焦急地看向妖無情,妖無情卻是點了點頭,便要隨朱雉同去。
青翎迫不得已伸手攔下了妖無情,“少主,朱雉行事素來反常,如今少主孤身一人前去,無異於……”
“羊入虎口?青姨放心,她不敢這麼做的。”妖無情說著,推開了青翎的手。
在朱雉現身的一剎那,她確實以為這是不顧一切的暗殺,可看着朱雉沒有動手,又想到昔日在上清山上所見一切,便心中瞭然,知曉朱雉不會殺她。
鴻門宴,是強者給弱者設下的,如今妖廷勢力遠勝過蜘蛛一族,她身後又有妖主,朱雉殺她沒有半點好處,以朱雉為人又豈甘心做這種自掘墳墓之事。
見妖無情應了下來,朱雉笑了笑,儘管仍有些陰陽怪氣的神色,卻彷彿是針對青翎的,“小鳥啊,你的少主,本王可要帶走了。”
“小,小鳥?”青翎聽后一愣,隨即氣得七竅生煙,也就是在這一晃神之間,黑風吹過,山嶺之上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妖無情與朱雉一併消失在了原地。
“糟了,少主!”青翎回過神來,神色緊張,又想到青鸞妖王至今不知消息,更是驚惶。
不同於妖無情,在月湖地區數百年間,她聽了不知多少蜘蛛妖王朱雉的傳聞,在整個南國這個名字都是令妖聞之色變,如今朱雉將妖無情帶走,能安多少好心?想到此刻青翎立刻動身飛向妖都,即便找不到青鸞妖王,也要將其餘各族的妖王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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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暗潮濕的洞穴,由漫天蛛網鋪就,四通八達,橫亘在整個黑森林的中心,彷彿心臟,延伸出無數血脈,鋪滿黑森林的任何一處角落。
妖無情只是一晃神之間,便被朱雉帶到了黑蜘蛛一族的中心,四周的蛛絲鋪天蓋地,裏面甚至還有無數細小的蜘蛛卵,密密麻麻,當中有無數黑點在顫動。遠一些的地方則是一隻又一隻龐大無比的黑蜘蛛,每一隻都有屋子那麼大,皆是大妖,在暗夜中閃動着八對眼睛,令人毛骨悚然。
本能的反感和恐懼劃過心頭,妖無情握了握手中的龍鱗劍,勉強把厭惡之情壓了下去,問道:“妖王帶我來此,到底要說什麼?”
“到了我族,不先四處看看么?”朱雉看向小薇,似乎是因為回到了族內,收起了許多輕浮之舉,顯得莊重了些。
妖無情勉強往四周看了一圈,發現後方有一處蛛網織成的王座,更像是無數張蛛網的中心,此外則是瑩瑩幽光,是夜光石的光芒,無數黑蜘蛛對此視若無睹,一動不動地懸挂在漫天蛛網之中,無窮無盡。
“妖王到底是何意?我沒看出什麼特別的。”
“感覺怎麼樣?”
妖無情認真地看着朱雉,朱雉也盯着她,眼裏似有玩味之色。
“噁心。”
妖無情冷冷開口,將心底的感受直言不諱地說出。
朱雉聽了此語,非但沒有動怒,反而仰天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噁心!噁心!全都是噁心!”
妖無情蹙眉後退一步,能夠感覺到隨着朱雉的大笑,整個蜘蛛巢穴都在微微顫動,四周的黑蜘蛛亦驚恐地後退開去,縮到了角落裏。
“你看到了吧?你看到了吧?我恨這副噁心,我恨這噁心!”朱雉將目光落在妖無情身上,臉色不免有些猙獰,“整個妖族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族,整個妖族!”
“妖王到底想說什麼?”妖無情似乎也被她所感染,話語帶了些起伏的情緒。
朱雉冷笑着,看着她,卻是收斂了一點,“你也看到了,有誰會愛這份噁心呢?嗯?在整個族群里,沒有愛,只有生存、繁衍,所有依靠數量取勝的族群,都是如此。”
妖無情默然,只是看着她說下去。
“即便是你們妖廷的火蟻一族,不也是這樣?哼!當本王不清楚么?應龍有變幻天候的能力,火蟻一族的數量對應龍後裔來說就是笑話,火蟻一族能夠臣服妖廷,不過是求生存罷了,這些黑蜘蛛,整個黑森林的百萬黑蜘蛛,都不過是求生存罷了。”
“妖王不是么?”妖無情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這似乎可以解釋朱雉始終同妖廷作對的原因。
朱雉有些奇怪地看了妖無情一眼,“我說啊,我的少主,如今這蜘蛛巢穴隔絕天地,再沒有人盯着你了,還要掩飾什麼呢?我們是一類人,我們才是同類!”
妖無情往後退了一步,冷冷地說道:“你真是個瘋子。”
“瘋子?”朱雉聽到這裏,又笑了起來,“哈哈哈哈!瘋子!當你自以為是人類,受着人類一切的禮儀教養,卻在頃刻間變為異類的時候,誰不是瘋子?!”
妖無情渾身一顫,眼裏閃過一絲紅光,“住口!”
“你還要掩飾嗎?”朱雉看着妖無情,神情近似癲狂,“我們才是同類,我們是一樣的,我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了,只有我們!只有我們身上有妖的血,也有人的血!”
妖無情握緊了龍鱗劍,眼裏的紅光閃動,似乎頃刻間就要揮出去,不管對方是不是妖王。
可這時,朱雉卻是退後一步,神情由癲狂漸漸轉為哀婉,“你說,你是人嗎?人恨你,因為你身上有妖血;你是妖嗎?妖恨你,因為你身上有人血。只有我們,只有我們這一類人,哈哈,哈哈哈……只有我們,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
握着劍的手,先是攥緊,之後卻慢慢鬆了下來,妖無情看着眼前的朱雉,這位凶戾暴躁的妖王,在整個妖族都是令妖談之色變,卻似乎孤獨到找不到任何一個同類,更別說知心人了,以至於要在這裏,對她訴說那千年凄苦。
這一刻的哀婉自傷,似乎很短暫,又似乎很漫長,直到朱雉幽幽的聲音再次將之打破,“你看那些黑蜘蛛,很醜,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也是這樣覺得,很醜,很猙獰,很嚇人,似乎世上所有的東西都加起來,也沒有這些蜘蛛可怕。”
妖無情詫異地看着她,沒有出聲,靜靜聽着她訴說。
“可是,後來我知道我娘就是這樣一個怪物,長着八條腿,每一條都像是長矛。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嚇哭了,我以為娘要殺了我,可她沒有,她死了。我一路逃,逃到黑森林,看到那些黑蜘蛛,也以為它們要殺死我,可它們沒有,它們把我當王,就像現在妖族把你當少主一樣……
“我和它們朝夕相處,時間漸漸久了,才知道嚇人的東西實際上並不可怕,越是嚇人,越是不想害人,只是被人嫌棄久了,難免要有些恨的。你覺得這些黑蜘蛛噁心嗎?它們其實是最孤獨的,一輩子就守着一張網,一張網上就停一隻蜘蛛。它們什麼都不懂,行屍走肉一般地活着,行屍走肉一般地死去,在它們的腦海里除了生存就是繁衍,此外什麼都沒有。我在人世的時候,聽人說蜘蛛是勤勞的,和蜜蜂一樣,可到了這蜘蛛巢里,才覺得可笑,它們只要織網就夠了,網織好了,就坐着一動不動,等着食物送上門來,除此之外什麼事情都打動不了它們,天荒地老,它們都守着自己的網。好比人一樣,有了食物、有了伴侶,就什麼也不想做了,可人比蜘蛛要貪,人也比蜘蛛要狠,所以有了食物還不甘心,想要有更多,有了伴侶也不甘心,還要有更多。和這樣的人比起勤勞來,蜘蛛真是太慚愧了,連結一個網都是願者上鉤的意思,食物要是願意來,便來,要是不來,便也算了。
“可你也看到了,這裏沒有陽光,暗無天日的樣子,一切都是靜止的,和永恆一樣。一千年,一萬年,乃至天荒地老,都不會變,永遠都不會變。它給我一種感覺,一種死的感覺,在這裏的時間是死的,生命也是死的,沒有意識,只有本能,所以也不感到痛,不感到孤獨。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整個蜘蛛巢穴就是你看到的這副模樣,那時我不喜歡這裏,現在也不喜歡,只是沒有那時的感受強烈,所以當我長大一點,學了點妖術之後,就出去了,偷偷逃出去的,我想回家,那個上清山下的家,只是到了那裏,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上清的老道們道行高深,發現了我的蹤跡,就一直追着我,我也一直往回跑,一直跑到南嶺外邊的那片樟林,在那裏我見到了一個人……”
說到這裏,朱雉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目光低垂,似陷落在深深的回憶里。
妖無情在上清一役后對朱雉的過往也略有耳聞,只是仍不知朱雉帶她到此的意思,因而問道:“這些和現在有什麼關係?”
朱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是我有些多嘴了,將近千年,也不曾說過這麼多話。長話短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帶少主來此,也不過是想看看少主對我蜘蛛一族了解多少。畢竟妖廷勢大,本王再是自負,也不願讓蜘蛛一族毀於一旦,可倘若要本王臣服於妖廷,那也希望少主能對蜘蛛一族有一個最基本的了解。”
妖無情揚起了眉毛,有些諷刺地反問道:“這麼說來,只有蒼狼一族是真心與妖廷作對?”
朱雉默然片刻,隨即冷笑道:“狼王是桀驁不馴之輩,自由散漫慣了,讓他歸順妖廷,比殺了他還難。至於本王,說句難聽的,亦是心高氣傲之輩,妖廷那點把戲,本王還看不上眼,若非那位妖主,本王又豈會在此饒舌。”
妖無情不再以言語相激,而是問道:“既然如此,妖王對妖廷,又有什麼要求?”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朱雉不願與妖廷開戰。不過身為赫赫有名的妖王,若是明言此事,在妖族內必然會威風掃地,即便是在本族怕也要惹來非議。即便是私下議和,為了保存妖王顏面,也要找出一個合理的理由,好讓雙方下台,朱雉今夜帶她到此,就是要尋這麼一個好讓雙方下台的理由。
對她的問話,朱雉只是一笑,雖是懂了意思,卻沒有直接提出要求,而是說道:“如今的年輕人,什麼都是公事公辦的樣子,聰明是聰明,但也太不講情面了。”
妖無情移開了目光,冷冷說道:“我本就無情,何況,妖王和我,又有什麼情面?”
朱雉拍了拍手,說道:“不錯,上位者,即便是殺千人,屠萬人,亦不過一念之間,又怎會動情?不過世間的事,除了一個情字之外,還有一個任字。‘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尚需苦心志、勞筋骨、餓體膚,又何況為一國之君,萬妖之主?如今少主要我族歸順妖廷,自然可以,不過本王卻也要先知曉,少主能否擔得起這份責任,不然,無異於將我族置於火海之中。”
妖無情冷笑一聲,“若論火海,妖王先前靈州一役,又將多少族人置於火海?”
朱雉聽后,正色說道:“本王無愧於心。”
妖無情有些詫異,朱雉卻是接着反問道:“在少主看來,本王的舉止,完全是出於個人意氣吧?”
妖無情不置可否,算是默認了。
朱雉見狀,指了指身後的那個蜘蛛王座,也就是萬千蛛網的核心,“打入靈州,進攻上清,為我,是復仇;為我族,亦是復仇。‘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柔絲妖王身殞於上清,於私,她是我娘;於公,她是妖王。於私於公,本王都要復仇,而且不打入上清,決不罷休!”
說到此處,朱雉目光閃爍,顯現出前所未有的決心。即便是上清一役的挫敗,天雪的苦心規勸,也沒有改變她這一點決心,這一點決心熬了千年,早已是她心底的魔障,無論如何都解不開放不下的。
妖無情有些動容,“這便是妖王的條件?”
“少主若要我族歸順,就必然要擔起這份責任。”朱雉的神色逐漸輕鬆下來,彷彿已經將身上的責任推給了妖無情,有些無所謂地說道:“若是妖廷能助我族復仇,我族自然是誓死效忠妖廷,若是不能,在機會來臨之時,不外加干涉亦可。可若是在此事上妨礙我族行動,那麼,與其那時再開戰,不如現在便做一個了斷。”
妖無情再次看向四周的黑暗,黑暗裏夜明珠的光輝閃爍,照出的卻是一片寂靜,整個蜘蛛巢穴顯得異常寂靜,可她清楚這裏的每一隻黑蜘蛛都是清醒的,靜靜地看着她,似乎下一刻便會撲殺上來,一個個卻又如同死物一般做着偽裝。
“妖王之前說,它們一生都守着一張網?那又怎會有恨?怎會有愛?”妖無情此時似乎懂了一些朱雉的內心,儘管不願承認,卻一如先前朱雉對她所說,她們是一類人。
朱雉看着四周的蛛網,眼裏有些憐惜,居高臨下式的憐惜,“說得不錯。我族,或者火蟻一族,絕大多數的妖眾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它們只知道服從,此外的一切行為都只是本能,不比人類,還多了些思想。此外,不同於火蟻一族,我族並不習慣群居,每一張網上的蜘蛛都是孤獨的,只在繁衍時離去尋求配偶,那也不是因為愛,而是生存的本能,因而生命的誕生和死亡都不像人類那般,並不得到特別的珍視,連生命都不珍視,又何況是人類所說的愛與恨?對於大多數生物來說,除了生存,其餘的一切都是多餘。”
說到此處,朱雉頓了頓,目光罕見地溫柔了下來,“這千年來,我在這裏,常常想着娘的形象。先從一隻懵懂的蜘蛛開始,什麼都不懂,只靠着本能生活,和萬千蜘蛛一樣,不知道為什麼而生,為什麼而死。後來,或許是一點機緣巧合,又或許是時日漸久,漸漸有了一點道行,開始吞吐起日精月華,慢慢變得與眾不同,也多了一點靈性。妖族常常自詡為妖靈,因為從動物到妖的那個過程,恰恰是無意識到有意識的過程,很多妖喜歡變幻成人的樣子,也是因人的靈性最足,而這點靈性是妖修行千百年才得來的。我想着娘就是在這個過程里,一點點懂得了人間的喜怒哀樂,一點點感到了自己生命里的寂寞和孤獨,以及同類那種生活的單調與麻木。
“在這樣漫天的孤獨和寂寥里,找不到同伴,找不到知音,哪怕早已習慣了獨處,也會因這靈性的誕生而備受煎熬,那是麻木的好處,也是清醒的痛苦。人正是因為知道清醒的痛苦,才寧願沉醉了的好,無知無覺的,便什麼都看淡了。可我娘那時一定將一切都看得很重,畢竟對於妖來說,要經歷多少劫難,幾番波折,才能誕生那一點從麻木中得來的清醒?這清醒即便是痛苦的,那也心甘情願。在無數苦悶的夜裏,也許我娘便是這樣一點點產生了出去的願望,身為異類而尋找同類的渴望,這渴望讓她一步步走出了大山,一步步走向了人間,她自以為是找到了同伴,和她一般會哭會笑的同伴,可實際上相較於人間的波譎雲詭,她的心智還不過是五六歲的孩童,什麼都不懂的,等到懂了,又什麼都遲了。”
至此,朱雉才對妖無情先前的提問做了解釋,“少主先前問我,什麼是蜘蛛的愛,什麼是蜘蛛的恨?可它們又懂什麼呢?它們只有一點最朦朧的意識,是妖王給的。妖王將自己的心緒傳遞給萬千妖眾,妖眾便也將自己的心緒傳給妖王,有時竟恍若一體。我能感受到它們的痛,它們也能感到我的痛,在這萬千妖眾的身上有影子,有娘的影子,也有我的影子,一族的王,便是一族的心,我背負着它們的愛恨,它們也背負着我的愛恨,彼此都不可分離,也無法分離,這就是妖王力量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