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死別
衛霜同子黍一起查看那些還活着的人,大多都是在彌留之際,只能嘴裏喘幾口氣,神色看上去十分痛苦,要不了多久便會一命嗚呼。
子黍扶起一個人,卻聽到對方在低聲說話,湊得近了些,才聽明白。
“要,要死了嗎……”
“好累,好累……”
低語呢喃,似乎不是出自口舌,而是出自靈魂深處,他環顧四周,那十幾個還活着的人,都是在掙扎着無聲地說話,彷彿靈魂在低語。
“別,別碰我!”
“就這樣死了嗎?”
“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回家,回家,家在哪?”
“可怕,好可怕……不怕,不怕……”
一聲聲低語,浸入靈魂,明明聽不清任何聲音,卻在腦海里嗡嗡作響,猶如夢魘纏身。子黍站了起來,有些頭暈目眩,眼前似乎陷入了一片黑暗。
衛霜在他身旁,將一位少年緩緩放下,起身時眼裏隱含淚光,“都,都死了……”
勉強活下來的十幾人,都在彌留之際,若是像五師姐楊香兒一般的仙醫或許還能救治一二,子黍三人卻是無能為力。
正在彷徨之際,子黍卻聽到了一陣熟悉的呻吟,這一群將死之人中,似乎還有一個較為頑強,掙扎着動了動,想要站起身來。
子黍看着對方,先是一愣,趕忙蹲下身扶住了他,眼裏卻滿是不可置信,“楊……楊百喜?百喜?你怎麼會在這裏?到底是怎麼回事?!”
“咳咳……什,什麼?”躺在地上,臉色蒼白的楊百喜吃力地抬頭看着子黍,神智還有些恍惚,他同所有人一樣,僥倖逃過狼妖之口,卻被五天制邪陣所傷,處於將死未死之際。
“先別說話。”衛霜在一旁對楊百喜說了一句,繼而看向子黍,指了指樹林之外,“這裏殺氣太重,先扶他到附近的村子裏。”
子黍醒悟過來,點了點頭,再看楊百喜,卻已經昏迷過去,不過氣息微弱還未斷絕,身上也沒有明顯的傷口,應該是被大陣所傷。
轉身背起楊百喜,子黍同衛霜一起往林子外走去,而天璇看着子黍肩上背負的楊百喜微微皺眉,卻也並未說什麼,只是默默跟隨三人。
三里之外,便是一個村子,規模不大,只有幾十戶人家,卻藏着數百人。這些人衣衫襤褸,大多都是難民,多數藏身於地窖或閣樓之中,躲躲閃閃地看着村外的動靜。
當子黍等人趕到這個村子時,這些人便是這樣默不作聲地藏着,時而偷偷向村中唯一的主幹道看上一眼,看着子黍等人踏入村子,卻沒有任何現身的打算。
這種拙劣的藏匿法自然躲不過三位星師的感知,正在詫異之時,一個小女孩卻從地窖里鑽出,向著子黍這邊跑來,她身後的人想要出來抓住她,可是看到子黍等人卻如同見到了妖魔一般,又一下子藏到了地窖裏面。
“哥哥,姐姐!”那個小姑娘不顧一切地跑了過來,驚喜異常地看着子黍和天璇。
“小青衣?你也在這裏?”子黍看着她,同樣欣喜無比,又想到身上背負的楊百喜,便立即問道:“對了,你楊大哥他……”
“楊哥哥和他們去除狼妖了,他說讓我一個人藏好,我,我一直在這裏等他。”小姑娘梅青衣搶先說道,又有些惶恐地看着子黍背上的楊百喜,“楊哥哥他……他怎麼啦?”
正在子黍猶豫着如何回答時,天璇卻是說道:“他傷得很重。先前你說的他們,都是這附近的人?”
“啊……是,是啊,之前村子裏來了一個很厲害的上仙,說是需要一些人幫他除妖,村子裏好多人都去了,楊哥哥也去了。”出於對天璇的信任,加上本能的不祥之感,她將先前的事如實敘述了一遍。
天璇聞言,輕輕嘆了口氣。
子黍神色有些陰沉,但沒有持續多久,“先找個地方,讓他休息。”
小青衣點了點頭,立刻帶着三人走入一戶人家,當中無人居住,子黍便先將楊百喜放在床上,再去檢查他的身體狀況,發現氣息變得越發微弱了。
“楊哥哥他,不會有事吧?”小青衣站在一旁,緊張地看着幾人,這段時間裏照顧她的只有楊百喜一個人,雖然不知情形如何,但顯然已有了深厚情誼。
子黍看了看衛霜,衛霜輕輕搖頭,而天璇對此沉默不語,四周忽然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過了片刻,子黍才回過神來,朝着小青衣笑了笑,“附近有水嗎?”
小青衣聰明伶俐,馬上應道:“我去打水。”
待到她出了屋子,子黍又看向天璇。
不等他開口,天璇便說道:“非仙醫不能救。”
楊百喜身上的傷是五天制邪陣所造成,自然只有仙醫能夠救治,對於一般的修道者,雖然都會自備一些療傷靈藥,卻只針對自身有用,用在凡人身上反而可能成為毒藥。
“五師姐……”說到仙醫,子黍自然想到了他的那位五師姐,此地相距上清雖是不遠,但來回也要一日。
衛霜聽到他的低語,微微嘆息,“來不及了,他也不過是多撐了一段時間。”
又是一陣沉默,這時小青衣將水打來了,還帶來了一塊毛巾,水是村子裏的井水,清涼乾淨,子黍看了看她,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拿毛巾沾着水擰一擰,貼在楊百喜的額頭上,哪怕這沒有任何作用,但看着小青衣的神色,卻像是多了許多安慰。
之後一段時間,衛霜和天璇各自走出了屋子,只留下子黍和小青衣,以及昏睡不醒而氣息不斷衰弱的楊百喜。
入夜之後,子黍看向那守在一旁的小青衣,忽然想到了什麼,便問道:“小青衣,你吃飯了嗎?”
小青衣搖了搖頭,又補充了一句,“青衣不餓。”
屋裏點着一隻昏暗的蠟燭,附近熙熙攘攘地開始有了人聲,白天躲在地窖里的人們這時也悄悄地鑽出來,大概是確信真的不會有狼妖來襲,便開始了燒火做飯。
子黍無奈地笑笑,“還是去吃一些吧,讓兩位姐姐陪着你。”
小青衣默然不語,貝齒咬着下唇,藉著微弱的燭光,不知何時已是淚痕滿面。
子黍有些訝然,正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卻望着他說道:“對,對不起,想到奶奶了。”
“奶奶?”
“嗯,楊哥哥常和我說,要我向奶奶那樣,可,可是真的好難。青衣不想哭的,奶奶從來不會哭,可青衣還是哭了。”
“你奶奶是?”子黍不禁問出這個問題。
“奶奶姓梅,以前村裡人都叫她梅花婆婆。”小青衣擦了擦眼淚,說道。
子黍愣了一下,梅花婆婆,他好像也曾聽楊百喜提起過,那個梅村的村長,帶着村人抗擊妖魔,如今應該早已死在妖魔手中了。想不到梅青衣竟然是她的孫女,回想起那一段在梅村的短暫歲月,神色不由得黯淡了許多。
“杜哥哥,我,我能求你一件事嗎?”短暫的沉默后,小青衣忽然問道。
子黍重又抬頭看她,暗淡的燭光下女孩的臉色憔悴不堪,那雙眼睛卻明亮如鏡,好似倒映了燭火,閃爍着一點微弱的光芒。
“什麼事?”他問道,聲音輕了許多。
小青衣咬着貝齒,嘴唇微張,反覆幾次之後,終於說道:“我想修仙。”
子黍並不感到意外,只是問了一句,“為什麼?”
小青衣聽了這句話,稍稍愣了一下。修仙,成為上仙,受人敬仰,自保,長生……踏上仙道的理由太多了,幾乎無人可以拒絕,只是大多數人都沒有這個資質而已,可子黍如今卻在問她理由,這理由太多,一時間讓她不知該說哪一個。
昏暗的燭光下,子黍彷彿在笑,自嘲的笑,“你想要什麼呢?”
小青衣低下了頭,似有些悔愧,“要是青衣是上仙,就可以保護別人了,楊哥哥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子黍點了點頭,“這就夠了。”
小青衣還是覺得子黍先前的問話有些奇怪,便反問道:“杜哥哥想要什麼呢?”
子黍沉默片刻,欲言又止,終是搖了搖頭。
床上忽然傳來一聲呻吟,如沉睡在夢境裏的人猛然驚醒時發出的叫喊一般,楊百喜也是這樣緊閉着雙眼,額頭上卻不斷冒出汗珠。
子黍和小青衣一同看去,小青衣連忙跑到床榻邊搖了搖他,“楊哥哥?楊哥哥?”
楊百喜微微睜開眼睛,恍惚中看到小青衣的臉,而後又看到了燭光下站着的子黍,在他眼裏只有一道模糊的黑影。
“小青衣?那……那是誰?”楊百喜微微揚起頭來,想要看清子黍的臉。
子黍蹲了下去,勉強笑了一下,“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楊百喜凝神看着子黍,神色有些獃滯,過了片刻后才點了點頭,“原來……是你。”
“怎麼樣?好點了嗎?”子黍問道。
楊百喜苦笑了一聲,“你,你別騙我了。我知道,我快不行了。”
他說話有些吃力,喘了幾口氣,又躺在床上,眼睛半睜半合,昏昏欲睡的樣子。
子黍見此,心裏多少有些難受,“為什麼要去引誘狼妖?誰逼你的?”
楊百喜搖了搖頭,“沒,沒人逼我。那位上仙說了,他有狼妖血……咳咳,把這些抹在身上,附近狼妖就會聚集起來,然後他再除掉狼妖。”
“可這是要送命的!”
“我知道!咳咳咳咳……”
楊百喜似乎想要立起身子,哪怕不斷在咳嗽。小青衣懂得他的意思,便扶着他立起了上半身,楊百喜這才睜開眼睛,神色蒼白眼神卻十分堅定。
“附近的狼妖一直在吃人,村子裏的糧食也沒有多少了,再往別的地方逃,一樣會死很多人……只有把附近的狼妖除乾淨了,才能放心進出,到林子裏去找東西吃。”
“可你……”
“我沒有必要去,是吧?反正有那麼多人了,我為什麼要去?子黍,我明白,我一開始和你想的都是一樣的,只要我們能活下去,別人怎麼樣,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但是,但是……咳咳咳,當初那些蜘蛛妖魔襲擊我們村子的時候,我爹也是這樣的,他帶着一些人留在村子裏,剩下我們這些人往外逃。男人要保護女人,青壯年要保護少年和老年,在任何地方,任何地方都是這樣!難道說……咳咳,難道說,在所有男人站出來的時候,你要躲到女人的身後去過活嗎?我告訴你,這個村子,就是這裏,已經再看不到一個二十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人了。我們那隻隊伍,你應該也看到了,這個村子裏現在還有一些女人,都是些無依無靠的女人,和死在那裏的那些人,有的是夫妻,有的是父女,有的是姐弟或者兄妹,她們也有以身為餌的決心,但留在這裏是她們的責任,對抗妖魔則是我們的。我也說不清為什麼要有這些責任,可我知道沒人想死,更不想讓自己愛的人去死,我……我可能還沒有愛過什麼人,楊村的人到這裏都跑得差不多了,你說讓我照顧小青衣,我也從來沒照顧過人……咳咳,不過總算有個理由了,不然你讓我跟着他們去送死,我,我還真覺得有點虧。”
楊百喜一口氣說完了這麼一大段話,又喘了幾口氣,臉色更加蒼白。
子黍一時間啞然,可楊百喜的話在他的心裏卻激起了軒然大波。
“楊哥哥,我不要你死!”小青衣這時候已經哭了起來,緊緊拽着楊百喜的手臂。
“好,好了……”楊百喜又喘了幾口氣,低頭看着小青衣,“你這小丫頭,不是說,不要哭嗎……誰讓你哭了?”
小青衣聽了,趕忙用衣袖擦乾了眼淚,儘管眼眶還是紅腫的,到底忍住了哭聲。
楊百喜又長長喘了一口氣,神色更見疲憊,“我累了。”
“好好休息吧。”子黍點頭說道,儘管他知道,一旦閉上眼,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要是可以……”楊百喜躺在了床上,低聲呢喃了一句,彷彿看到夏日蟬鳴,楊樹垂陰,書桌前他拿着一卷野史入夢,似有黃鶯低語,日光過午,暖風和煦,就連那夢裏佳人,也是巧笑嫣然。
小青衣臉色煞白地站在他身旁,過了片刻才回頭看看子黍。
“他剛剛,說了什麼?”子黍心緒更見複雜,卻忍着沒有表露。
“好像是……回家。”小青衣咬着嘴唇,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