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書信

第七十一章 書信

樂萱走到他身旁,悄聲說道:“師姐在凡間時,本是名醫之女,精通藥理,天資聰慧,七歲便代父看病,救人無數,名滿一郡。師姐十四歲時,有一世家子弟患病求醫,因其體質特殊,最終不治身亡,其族中以為是師姐有意殺人,加以報復,害得師姐一家家破人亡,幸得遇見師尊相救,見師姐資質不凡,便將之帶入上清修行。後來師姐常駐神葯池內照看靈藥,念及過往卻還有此心結,這才有了先前之語,並不是針對於師弟,所以不用擔心,只需說話小心些。”

“原來如此,以後一定不再說這些話了。”子黍點點頭。

“那我便先走了,師弟你與師姐好好相處。”樂萱眯着眼睛笑了笑,還不待子黍說什麼,轉身之間已是飄然離去。

雖是沒有使用道法,可樂萱修習御風之術多年,飄飄如一陣風般就走遠了,讓子黍呆了片刻,想到此地只剩下他和這位五師姐,不免有些緊張。

平復了一下心情,轉身從後門走出,只見木樓的後方,竟是一池清水,當中不斷湧出氤氳霧氣,深處隱約可見幾株靈藥散發綠色的熒光。

“服下此葯,在此調息片刻便是。”楊香兒站在水池旁,遞給他一個玉瓶,瓶中有着一粒藥丸。

子黍接過瓶子,往四周看了看,霧氣瀰漫,楊香兒就在他身前,卻也幾乎看不清她的臉,這濃霧不免讓他產生些不好的感覺。

楊香兒指了指那水池,淡淡說道:“這些是神葯池的水霧,你運轉我上清功法,輔以丹藥在此修行,傷勢自然盡愈。”

“神葯池?”子黍往那不斷湧出白霧的池塘望去,想不到這才是真正的神葯池。

“嗯,當初那株九死還魂草還在時,這裏倒還沒有這些霧氣,失竊之後,藥力外泄,便如此了。”

楊香兒望着那朦朧水霧,子黍看不清她的表情,卻也感到她語氣里一絲難言的情緒。

“師姐……聽說師尊將神葯的根莖重新種下,不知怎樣才能恢復?”子黍忍不住問道。

“這我卻不知……”楊香兒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我這裏向來清凈,你傷勢恢復后若有什麼問題再來找我,若是無事,徑直離開便是。”

說完,她卻是轉身重新回到了木樓之中。

子黍看着她的背影,漸漸在霧中消失,如真似幻,彷彿並不屬於這個世界,而是另一處天地的投影,孤零零地落到這個人間。

打開玉瓶,取出丹藥看了看,楊香兒並未和他說這是什麼葯,想來是早已調配好的,子黍也不再研究,徑直吞了下去,接着席地而坐,嘗試運轉《上清修行秘訣》恢復真元。《上清修行秘訣》對於上清弟子來說只是入門功法,一般花不了幾天,他又有修行的底子,如今運轉起來已是純熟,只是還不曾去找那位坐守藏經閣的三師兄錢鉞討要上清的核心功法《上清大洞真經》。

四周的水霧帶着淡淡葯香,如今隨着他修行功法,慢慢進入他的體內,配合服下的丹藥發揮作用,身上疼痛的地方都漸漸被溫暖的熱流所包裹,傷勢也在一點一滴地恢復之中。

大約一個時辰之後,他感到全身恢復如初,一躍而起,試着運轉真元,確實暢通無阻,不禁深感這上清神葯池的玄妙。

想起楊香兒先前所說,就此徑直離去最好,不過不辭而別似乎又有些無禮,這讓他有些猶豫,便往前走了幾步,先在木窗外往內望了望。

只見窗內楊香兒默然靜坐,背對着他跪坐在几案之前,卻沒有繼續研磨藥粉,而是展開了一副圖畫,畫上是一個病態的男子,神色有幾分掩飾不住的慌張。

她就這麼隔空攤開這一副畫卷看着,雙手不自覺地攥緊了捲軸兩側的木杆,神色變幻,似有難言之隱。

窗外的光影落到畫卷之上,映出了子黍的影子。

楊香兒猛然驚覺,緩緩擱下畫卷,並未轉身看他,卻有些冰冷地問道:“傷好了?”

子黍有些尷尬地從窗外沿後門走入,站在門檻上,說道:“好了……多謝師姐。”

楊香兒側身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動,終究沒有下逐客令,只是收起了几案上的畫卷,卻也沒有立刻收起來,只是將之放到一旁,而後拿了葯缽搗葯。

“師姐,這幅畫是……”見了之前的景象,子黍忍不住問道。

“一個死人。”楊香兒磨着葯,玉杵和葯缽之間發出沙沙的聲音,單調而平靜,她的聲音也這般,單調而平靜。

子黍吃了一驚,卻覺得以他之前無意中所見,楊香兒的內心或許並不如表面那般平靜。

楊香兒默然磨了片刻葯末,終是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十八年前的時候,有些事情,我還不曾明白。如今雖是明了,卻到底放不下。”

“師姐此言何意?”子黍往前走了兩步,目光落在那副畫卷之上。

“你既然想看,便看吧。”楊香兒揮手之間,將那畫卷拋到了子黍懷中,子黍接過來展開,看着那上面有些病態的青年,不知為何,竟然有種熟悉感,甚至有些荒謬。

“是不是和你很像?”楊香兒沒有看他,彷彿早已意料到了一切。

“這到底是……”子黍有些心驚,畫中顯然不是他,可不知為何卻與他有幾分相像,若說單純是相像,還沒有什麼,可是楊香兒的話卻讓他不禁有了些猜想。

“十八年前,這個人叫王子靖,是南離郡郡望王家子弟。”楊香兒目光落在那葯缽之上,彷彿那葯缽勾起了她過往的回憶,“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受了很奇怪的暗傷,似乎有某種莫名力量在經絡之中遊走,我試着給他開了些葯,但全無效果。為了給他治病,王家召集了眾多名醫,包括我爹在內共有二十餘人,當中也不乏一些修行道法的仙醫,但無一人能治其病,三日後便聽聞他暴斃而亡。”

說到這裏,楊香兒默然攥緊雙手,語氣也不由帶了些激憤,“王家震怒之下,將二十餘位名醫全部殺死,棄屍城外!我與娘出城尋找爹爹遺骨,早已血肉模糊,斷為兩截……”

楊香兒的聲音戛然而止,臉上淚痕如玉箸,沿着粉白的臉頰淌下,無聲而動容。

子黍想起先前樂萱曾對他說的話,一時為之默然。

待到情緒平復了一些,楊香兒忽然問道:“小師弟,你覺得,我為何要與你說這些?”

子黍心裏一跳,再去看那一幅畫卷,“莫非是師姐覺得我與他長得像,因此恨上我了?”

楊香兒冷笑了一聲,“也許不只是相像呢?”

子黍不解地看向她。

“入上清修行之後,我才慢慢了解到,南離王家,其實只是個幌子。”楊香兒緩緩起身,凝眸正視着他,緩緩說道:“王家的背後,是杜家!”

子黍一驚,手上的畫卷亦隨之落地。

楊香兒卻是蹲下身去撿起了那幅畫卷,“至於這個人,他的真名叫杜子靖,倘若我沒猜錯的話,便是你的堂兄。”

“師……師姐,”子黍看看畫像,再看看楊香兒冰冷的目光,勉強笑道:“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

“先前替你把脈,我感覺到了你身上有和他一樣的神秘力量,潛伏在血脈之中,”楊香兒拋開了畫卷,一字一句地說道:“這種感覺,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子黍覺得身上一寒,彷彿自己也和那畫中人一般,只剩下三天的壽命了。

看着子黍煞白的臉色,楊香兒似乎也覺得話說得重了一些,便轉過身去,望着窗外,低聲說道:“當然,你也不必緊張,聽聞師尊說你有仙靈之資,這潛伏在你體內的,便是所謂仙靈才有的仙元吧?仙元之氣只在仙道秘境之中存在,外界人自然修鍊不來,若是強行獲取,反而會為其所傷。”

“這麼說,那個王……杜子靖,他是……”子黍雖然聽西斗星君講過此事,到底有些糊塗,畢竟他出生時便在山村,對於爹娘曾經的過往一無所知,只能自己暗自做些猜測。

“沒錯,他便是被仙元所傷而死。若是尋常真元,修道之人便可化解,仙元之力卻只存在於仙道秘境之中的,外人便是有通天手段,亦沒有解法。”楊香兒說這些時,情緒有些起伏,顯然是想到了父親的冤死。

子黍聽后,若有所悟,點了點頭。過往的種種,似乎都在這一刻清晰了起來。他和小薇當初墜入魔淵,小薇的修為比他高了不知多少卻仍然被魔淵影響,顯然魔淵之中存在着濃郁的魔氣,或者說侵入體內便成了魔元。他身上的玉盤是開啟仙道秘境的鑰匙,當中不時滲透出一縷縷仙元,他自小佩戴,也就有了抵禦魔氣影響的能力。同樣也是這一縷縷仙元之氣改善了他的體質,讓當初從大山外尋找到山村的蘇九等人認為他資質非凡,而上清派內道行高深者眾多,西斗星君更是一眼看破他的身世,收他當了弟子,如今想來,都該歸因於這一枚所謂的仙道鑰匙。

然而,這枚仙道鑰匙既然是杜家的至寶,為何會在他身上?想來就算爹娘身份在杜家再怎麼高,也不至於可以擅自挪用家族至寶,何況是帶着家族至寶隱居在大山之中。這些對於子黍來說仍是想不明白,只有等找到爹娘再說。如今他對於爹娘能夠在妖魔之亂中存活下來的信心大了許多,連清兒都沒事,又何況有杜家背景的爹娘呢?

“說了這許多,也只是心結難解,”楊香兒見他沉默不語,以為是害怕於她,便說道:“如今你我已是同門師姐弟,這些往事本不該提,我也不至於將之遷怒於你,如今你既然傷好了,自行離去便是。”

子黍怎麼可能相信她的話,看着楊香兒臉上的淚痕,不覺問道:“師姐既然都承認了心結未解,便不恨么?”

楊香兒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

子黍自己也知道這樣的詢問幾乎是廢話,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又怎麼可能不恨,只是楊師姐恩怨分明,不至於遷怒到他身上而已。

“我自幼不在杜家長大,若往後回到杜家,有能力的話,一定為師姐討回公道。”子黍向著楊香兒恭恭敬敬低頭行了一禮,算是承諾。

“杜家雖已沒落,底蘊仍在,何況本是同族,便是有了機會,你會下手么?”楊香兒問道,看着他鄭重的樣子,有些好笑又有些嘲弄。

“我與這個杜家,並沒有什麼情感……”子黍看向楊香兒,本想說些漂亮話,覺得未免浮誇,便只是說道:“若事實如師姐所說一般,縱然一時不能為師姐報仇雪恨,也絕不會與之同流合污。”

楊香兒本想再說些什麼,到底不是刻薄的人,只是點了點頭,又重新坐回到几案旁,淡淡說道:“師弟的好意,我這做師姐的便心領了。如今時候也不早了,師弟倘若還有要事,我這就不打攪了。”

“好,師姐再見。”

聽着這位五師姐再三下逐客令,子黍也只好點點頭,和她告別,獨自一人出了木樓,在水畔旁尋到小船,飄蕩在神葯池外的天湖之中,覺得心緒越發複雜。

清兒如今還不知如何,爹娘以及杜家之事卻已經是隱隱迫近,不知為何讓他有些不安。

乘舟來到岸旁,一步步走出神葯池,不知不覺間停下腳步,目光里多出了一雙白皙的小腿,抬起頭來,終於看清了那冷若冰霜的女子。

“記得三日前我說過,我會來找你。”天璇看着子黍,面無表情地說道。

子黍注意到她的左手落在衣帶邊那柄玉寒劍劍柄之上,不禁皺眉,“我要下山。”

“三日前,玉皇殿外說的話,你不記得了么?”天璇亦蹙起眉頭,左手也握緊了劍柄,對於她而言,劍隨心動,雖然不是飛劍,但若要出劍也無須分左右手。

對這威脅子黍視而不見,反而說道:“我答應了會隨你去紫微宮,可是什麼時候去,我可沒答應過。”

“你!”天璇沒想到他會耍這樣的心機,玉寒劍出鞘了半截,寒氣朝着子黍撲面而來。

不過想到這裏畢竟是上清派,而子黍如今又是上清弟子,她到底忍住了拔劍的衝動,只是臉色更加冰冷,顯然是不會輕易放子黍離去的。

子黍也並不想招惹天璇,只是如今再次和清兒失散,山下又有零星妖魔流竄,他是一定要先下山去找清兒的。

“我要下山找人,”子黍說了半句,看着眼前這個神色冰冷的女子,想到在大山裡她曾給過他一個香囊,語氣先軟了下來,“如今山下還有零星妖魔沒有除盡,她又是普通人,紫微宮遠在千里之外,我隨你走了,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聽了子黍的話,天璇將信將疑地看着他,最終還是收起了劍,說道:“你若要下山,我也同去。”

子黍猶豫片刻,點了點頭,“好。”

說完他便匆匆往山下走去,而天璇亦轉身跟上,卻不是與他同行,而是落在身後有三步距離,似乎是為了防止他耍小心思。

沿着山路往下走了幾步,身後無聲無息,子黍回頭望去,天璇如影子般跟在身後,令他有些不寒而慄。

“咳咳,要不師姐你先回去?下山找人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找到的,到時候平白耽誤了師姐的時間。”

“你已經耽誤我的時間了。”天璇冷冷地說道。

子黍尷尬地笑了笑,有些喪氣地問道:“去紫微宮,就這麼急嗎?”

天璇聞言默然,卻是伸手從袖間抽出了一封書信,兩指夾着飛向子黍。

子黍慌忙接過,只見上面寫道:“天璇師妹親啟”。

“這是……”子黍猶豫着看向天璇,沒有打開。

天璇說道:“你自己看。”

子黍愣住了,再看看這封信,終於小心翼翼地拆看,只見其中這樣寫道:

天璇師妹:

自南行之後,與師妹相別,已有月余。

近聞師妹身處靈州,適逢大亂,妖魔並起,殘暴惘極。余與同道皆深慮之,輾轉反側,夙夜難寐,恨不能與師妹同行,共赴此難。幸有上清諸道友捨生忘死,力抗妖魔,保一郡之安,守一州之寧。功德無量,堪與天齊;福澤百姓,猶勝地母。敬仰之情,不必多表,但聞師妹尋見昔日南方大山中故人,特來問迅,望能一見,聊表歉意。

宮中觀得天一星象變化,可知天一星君確已身殞,其繼任者之爭尤為激烈。相傳大帝欲於冬月十五擬定天一候補人選,屆時亦將打通星路,重列星官之位。雖無定論,還望師妹速回,切勿錯失時機。

十月二十日

蘇九

子黍看畢,有些疑惑,又看向天璇,試探着問道:“天一候補?”

“如今你手持天一星盤,自然也算一位星官候補者,不過此事需要面見大帝之後才有結論。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交出星盤,放棄天一星星官之路,我自會回去復命。”

“咳咳,不是冬月十五嘛,還有二十多日時間。”

“從此地去紫微宮中途需要橫跨三個郡,共有八千多里,又需提前幾日到宮中,平均一日要走四百餘里。當然,你若懂通靈御獸之術,或者有什麼符籙法器,可以另當別論。”

大多數星官是不會飛的,或者說,還不足以單靠馮虛御風來趕路,短暫的浮空或許可以做到,但想要如星君那般在天際來去自如卻十分困難,主要是對真元的消耗太大。因此,一些特殊手段便顯得相當重要,比如樂萱的御風之術,或者宇文晏的通靈之術,一者御風而行,消耗的真元遠比一般星官要少,一者可以駕馭飛禽走獸,更無須自己勞神。此外,一些特殊的符籙和法器也有輕靈浮空之效,不過價格不菲,較為少見,而且一者有時效,一者同樣很消耗真元,拿來趕路很不划算。

子黍聽到這些,不禁頭疼起來,想當初他穿過那一片南嶺黑森林,就花去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他原以為天璇會有些仙家手段,如今看來,倒是他見樂萱來去如風,有些想當然地以為人人都如此了。

“那麼這八千里路……我們要走過去?”子黍自己都為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天璇走過他身旁,沿着山路而下,淡淡說道:“坐馬車。”

中天皇朝在各地設下驛站,平均每三十里便有一處,若是精選良馬換乘,一日能行四百里。若是晝夜不歇,又是騎馬的話,便是八百里亦不在話下,當然那沒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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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天紫微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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