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清兒
一夜煙火,直至天明。
南陵縣空寂的街巷中,子黍和衛霜並肩而行,留意着四周的動靜,也留意着那滿地的血腥,以及淡淡的一絲妖氣。
“嗚嗚……”
小巷之中,隱隱有嗚咽聲傳來,待到靠近了些,才知是一處官員府邸的後院,透過小門向內望去,只見倒着幾具家僕和奴婢的屍體,而一頭雄壯如虎的巨狼正低頭撕咬着人的內臟,背對二人,毫無所覺。
衛霜以眼神示意子黍,先一步踏入院中,揮袖飛出一道靈符,繼而運起真元指尖一點,靈符散去,化為列星,閃爍之中如有神明顯現,一併朝那巨狼壓去。
子黍雖還不曾修習上清靈符,卻也看出這是《上清天心正法》所載鎖龍符,此符一出,則妖邪無所遁形,只能乖乖引頸受戮。
“嗷!”
巨狼如有所覺,猛地回頭便要一躍,然而那一道鎖龍符已是壓下,這巨狼雖是凶戾異常,到底是被鎖龍符給鎮住,身子往下一沉,根本動彈不得。
在修習過上清功法之後,子黍也懂得了一點望氣之術,能勉強辨別妖魔的強弱。只有一絲妖氣的妖眾,不過比普通野獸更兇殘狠毒一些,普通人若全副武裝也能對付,而小妖卻已經能自行吸收妖氣進行修鍊,身上可見一層淡淡的灰霧。灰霧有層數劃分,最強大的小妖身上共有九層黑霧,而大妖則是黑霧瀰漫,望之不能見其真形。如今這巨狼身上便有五層黑霧,在小妖之中也屬於中上水準,顯然不容易對付。
他正要以真元運轉那柄逐魂血劍來助衛霜,卻忽然感到一絲陰冷之氣,只見牆垣陰影之中,一道黑影猛地撲出!
“小心!”
來不及多想,子黍便將逐魂血劍射出,這一柄天一星君所煉血劍威力非凡,但也頗為損耗真元,一時之間他有些虛弱,只能看着衛霜驚愕地轉過身來。
“噗!”
血劍飛射而出,先是切開一張薄蛛絲網,繼而劈在那來襲的黑蜘蛛身上,由於倉促,只是劃過了黑蜘蛛的兩條腿,將之斬斷後便遠遠飛出。
這一擊到底起了效果,衛霜腳尖點地,側身躍開,只見黑蜘蛛猛地撲到地上,一大片烏黑毒液亦隨之滴落,將青石地面腐蝕出了幾個大洞。
若是先前讓它撲到身上……衛霜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雖是經歷過不少生死,但許多時候卻都是無知無覺,這一刻卻多了一些回想的餘裕。
黑蜘蛛落地,六隻眼睛皆是盯着子黍,雖是斷了兩足,但身上妖氣異常濃郁,足有六層之多,還要勝過那巨狼,若非三境以上的星師,即掌握至少三種五行之力的星師,根本對付不了。
“快退開!”
衛霜眼見那黑蜘蛛還有攻擊的意圖,而子黍畢竟修行尚淺,忙取出另一道鎖龍符,卻聽到近旁狼嚎之聲響起,竟是那巨狼掙脫了鎖龍符的束縛,正惡狠狠地看着她。
子黍見此,咬牙往空中一揮,將已經飛出去的血劍掉了個方向,此劍名為逐魂,但凡見血,則必要殺敵,只是操縱起來異常吃力。
黑蜘蛛微微屈着身子,便要朝着他撲來,身形剛躍到空中,逐魂破空而入,從其腹部貫穿而出,先一步將其釘死在了子黍身前。
“嗷嗚!”
巨狼看到這一幕,駭地雙腿一顫,根本不敢再撲向衛霜,而是迅速掉頭往外跑去。
衛霜此刻也無心追逐,而是趕到子黍身旁,問道:“怎樣,沒事吧?”
子黍搖了搖頭,儘管臉色有些蒼白,招手之間收起逐魂,然後說道:“快追,別讓那狼妖跑了。”
衛霜見子黍並未受傷,而那巨狼已經躍出院牆,便點了點頭,先一步緊緊追了出去。
子黍也顧不上真元消耗,緊跟着追了出去,他估計自己還能動用這柄血劍一兩次,足以應付一些緊急情況了。
巨狼一心想逃,速度極快,衛霜在後方追着,一時間也難以趕上,不過街巷之中極為複雜,它卻也難以快速逃離。
衛霜看準時機,趁其躍在空中時發出袖箭,雖是凡鐵打造,但是經過真元淬鍊也足以擊傷妖魔,一箭射在巨狼腿上,讓其跌落了下來。
巨狼跌落在一戶庭院之中,竟是響起了一陣尖叫之聲,衛霜趕來,才發現這裏還有一批難民居住,有十幾人,見空中落下如此妖魔皆是嚇得六神無主。
為了防止妖魔傷人,衛霜又取出鎖龍符,先是一點,列星散落,將巨狼重新制服了下去。
“嗷!”
彷彿是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這巨狼竟是奮力一掙,往前躍出,正落在一個女子面前,張嘴便要噬去。
也就在巨狼張嘴的剎那,一道血紅劍光從其口中貫穿,隨後遠遠飛出,釘在一旁院牆之上,一道人影隨後落下,正是遠遠趕來的子黍。
“沒嚇到吧?”眼見巨狼伏誅,子黍也鬆了一口氣,轉身向那女子看去。
這一轉身,一剎那,只在片刻之間,卻彷彿陷入了永恆。
那眼前的女子,神色憔悴,青絲枯槁,唯有眸子純澈,如一江清流,怔怔地看着他,漸漸地、漸漸地含了淚,突然捂住嘴,竟是抽噎起來。
子黍亦如在夢中,看着這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關於她的一切,曾經以為如此清晰,卻又漸漸模糊,而後再一次湧上心頭,他心裏那個巧笑嫣然,毫無心機的清兒……
“清兒!”
他抓住了清兒的手,將她緊緊摟到了自己的懷中,傷痛和喜悅一齊湧上心頭,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只顧將她摟得更緊,生怕這是一場幻夢,生怕這已消瘦許多的女子再一次離他而去。
“我找你,找了好久,好久……”子黍哽咽地說著,卻輕得只有自己能聽到,過去的痛苦和思念,曾經那樣地折磨過他,那樣地讓他痛不欲生,而今只是煙消雲散,再不值一提了。
清兒卻抓着他的衣領,終於哭了出來,那聲音渺渺,彷彿自天邊傳來,遠得聽不真切,卻令人莫名下淚,好似這離別並非是他與她的,而是千百萬人,千百萬年的,從亘古的洪荒之初到今時今日的此刻,永沒有一刻稍有停歇。
遠遠看着的衛霜見之默然,似不忍再看,微微偏了目光,向一側望去。
清兒身後的那一群人,似也認得子黍,無不在感嘆落淚,唯有一個青年,卻似乎有些陰鬱,只是低頭不語,卻悄然捏緊了雙拳。
“清兒,你怎麼會在這裏的?”稍稍平復了情緒之後,子黍鬆開了清兒,仍抓着她的手問道。
眼前的清兒與過去的清兒相比,竟憔悴了這麼多,臉色也有些發黃,雙眼紅腫,顯然不只是今日一哭的緣故,連眼裏的光彩也黯淡了,看得子黍心痛難言。
“子黍,對不起,子黍……”她說不上兩句話,竟是又要哭。
子黍忙伸出衣袖替她拭淚,低聲問道:“怎麼了,清兒?你沒有對不起我的,有什麼錯都是因為我……”
“不,不……”清兒卻推開了他的手,咬着下唇,淚眼婆娑地看着他,“是我騙了你,那一天在西山的時候,我心裏放不下爹娘,才騙你上山的……可是,可是……誰知道呢,村子毀了,沒什麼都沒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以為我害死你了,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不知道多少次……”
子黍聽了,先是內心一痛,原來,原來清兒也曾騙過他么?可是,看着如今的清兒,他心裏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恨,只是緊緊拉着清兒的手,說道:“曾經我也以為再找不到你了,不過現在好了,清兒,現在好了,我找到你了。”
他的聲音平靜而又深切,曾經的淚似乎早已流干,因而不再輕易落淚了,只是緊緊抓着清兒的手,彷彿這樣就再也不會分離。
看着子黍,清兒激動的情緒漸漸平息下去,卻又有些惘然。短短三個月的時日,兩人之間卻都變了許多,清兒更憔悴,更悲傷了,而子黍呢,亦不再輕易地笑或哭了,但更深沉也更強大了,如今他已不是凡人,而能夠御劍除妖了,二者之間,彷彿無形里有了一道鴻溝。
“子黍,你……這幾個月,你都經歷了什麼?”清兒忍不住問道。
“說來複雜,我逃出大山後,只想着要找你,妖魔又到處肆虐,恰好認識了師姐,”子黍頓了頓,轉身看向衛霜,“便是這位師姐,而後拜入上清派內學了些修道法術,聽聞山下殘餘妖魔橫行,便下山除妖,沒想到能在這裏遇見你。”
清兒聞言默然,轉身看向衛霜,若論清麗天資,她還要勝過對方三分,可如今容顏憔悴,而對方卻是仙家弟子,再看看子黍,不禁低下了頭,只草草地將自身經歷訴說一二,“山村大火之後,王大哥將我救出,便一同逃難到了此地。”
“王大哥?”子黍卻是一愣,抬頭往一旁院子邊上站着的人望去,確實見到了一位曾經熟悉的青年。
王桓抬頭看着他,勉強笑了一下,臉色並不怎麼好看,顯然也是飽受流離之苦。
子黍一時間心裏複雜,卻又接着問道:“清兒你便住這兒么?若是妖魔來襲又怎麼辦?”
“怎麼辦?”清兒轉身看了一眼院中眾人,苦澀地說道:“原本我們打算逃往南明郡,聽說那裏是靈州最繁華的地方,可是想要渡過漢江需要船票,妖魔作亂之下,船票貴逾千金,我們又買不起,便只好躲在南陵縣府之內,要是真的遇見妖魔,也只好繼續逃了……”
子黍聽了心中一痛,趕忙說道:“如今妖魔已經退去了,待清除了這些殘餘妖魔,我們就不用再跑了。清兒你放心,如今有我和師姐在這兒,一般的妖魔是傷不到我們的。”
“嗯。”聽了這話,清兒彷彿終於有了一個依靠,輕輕地靠在了他的肩上,閉上雙眼,卻又是一行清淚流出。
“別哭了,”子黍稍稍猶豫,終是伸出了手,一一抹掉她臉上的淚珠,“都會好的。”
“嗯,好。”她微微睜開眼眸,看着他,一時笑起來,笑得仍是那樣好看,一如往昔,純澈無暇。
子黍也笑了,扶着她的長發,卻已是如飛蓬般雜亂。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
夜幕低垂,篝火燦然,在天宇之下,明滅之中,彼此對視,都在眼中看到對方,如星火般璀璨。於是笑了,笑得無聲,笑得天真,相依不離,同望着那滿天繁星,不言不語,只是十指緊扣,聽着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
篝火旁是山村眾人,將那白日的巨狼分割食肉,架在火上炙烤,互相間也不免多了些歡聲笑語,為著子黍的出現,為了星師的到來。
子黍在這火光之下近乎醉了,看着村人笑鬧,緊緊靠着清兒,那皓月清輝萬里,似乎也只為這一刻而團圓,歌舞、歡笑,如夢寐,卻又不願醒來。
“清兒。”他忽然低聲對着清兒輕輕呼喚。
“嗯?”清兒以她那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子黍見了她的雙眸,忽又有些不舍,便只是笑了笑,卻什麼也不說了。
“怎麼了?”清兒眨了眨眼睛,仍是那麼天真地看他。
“沒什麼,只是叫你一聲。”子黍伸手輕輕撫着她的肩,順着那青絲而下,又捻起了一縷發梢,目光彷彿凝滯了。
“好好的叫我什麼?”清兒伸手輕輕拍了他一下,又笑起來,依偎在他懷裏。
子黍抓緊了那如玉素手,卻覺得冰涼如水,“有時候我好怕,好怕這是一場夢,醒來之後,就看不到你了。”
清兒的身子微微一顫,輕咬貝齒,埋首於他懷中,只是低聲說道:“我也是的……”
便如此,什麼也不必再說了。
只是子黍偶然間回望中天之月,不禁仍要想到爹娘,不知爹娘如今又在何方?
倘若能尋到爹娘,那他便與清兒成婚,再如過去一般,重尋一處山林僻靜之處,彼此偕老,百年白首,又何必求什麼仙道,談什麼興亡呢?
只是不知,如今的天下,又有哪一處可以容身……不知為何,一道縹緲的身影悄然從心底浮現,同清兒一樣,淡漠、無情……深深地寂寞。他竭力想甩掉這個念頭,甩掉這個身影,可卻仍如鏡花水月,待到波瀾平息,又悄然浮現,彷彿彼此在不同的時空之中,永遠隔着一層簾幕,卻要留下這樣一道影子。
夜漸深,風漸冷。
清兒蜷縮着,似要靠得更近一些。
子黍卻站起了身,拉着她的手,“夜深了,早點休息吧。”
清兒似有些無言地望着他,終於點了點頭。
子黍送着她到了屋中,而後轉身退出,篝火漸熄,歡宴已散,村人都知他與清兒久別重逢,因而並無一人來打擾他,院中一時冷清了許多。
不過,卻也並非空無一人。
衛霜默然守在院門旁,至此方才看向子黍,似有話欲說。
子黍亦不能平靜,便走到了她的身前。
“想來你也清楚,這裏不太安全。”衛霜看着他,徑直說道。
子黍點頭,“小妖似乎多了些。”
“若只是一兩隻,我們還能對付,可若是有三五隻,便是能自保,這些人卻……”衛霜點到為止,不再說了。
子黍皺了皺眉,心裏的疑惑漸深,“師姐下山除妖,便是孤身一人么?”
“你沒見我還穿着上清弟子的服飾么?”衛霜反問道,繼而又指了指不遠處的上清,“些許小妖派內不會留意,當初與我下山的弟子不過十幾人,散在南陵縣府各處,若是有緊急情況或可趕來,對於我等自保足夠,可若是妖魔傷及無辜,卻是來不及救援的。”
衛霜言下之意,便是她如今並非是以縣府道宮之人的身份行事,若是在道宮之中,統一行動,各有分工,行事尚且嚴整有度,可宗派弟子行事講求無拘無束,見有妖魔出現隨手殺之便是,又怎會守着一處難民長久保護?
子黍默然,良久方才說道:“想來師姐也知道,我自大山逃出,便是為了尋這些鄉人,便是寸步也不願離開的。若是有妖魔來襲,唯有拚死一戰,師姐心念天下,便先行到他處除妖為是。”
衛霜聞言臉色微變,雖是明白子黍意思,到底有些傷人,“我也並非貪生怕死之徒,又豈會輕易離去?不過如今你我二人勢單力孤,師弟若真想保這些人,單憑自己的力量,怕是有些勉強吧?”
子黍只是轉身望着清兒所在,“我是不會走的。”
衛霜見此有些動容,便說道:“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如今再回上清多請些同門下山除妖便是,只是往來通信,或許要一些時日。”
子黍聽后微微一怔,似乎才想起來自己並非孤立無援的地位,只是以他如今在上清的處境,又有多少人會願意幫他?
衛霜似乎知曉子黍心意,“你留在這兒便是,我回門派求援,大概一二日便到。”
“好,”子黍原想說些感激的話,可是看着衛霜,忽然又覺得這些虛禮確實過於隔膜,便只是說道:“師姐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