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焦土
朦朧的黑暗,朦朧的火光,感知世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聲、色交織着,又渙散着,零落地遍佈在那混沌意識的周圍。或者這一切只是思緒的零落,如風吹花落,無意之間進入了腦海?
子黍第一次睜開眼的時候,眼前只是一片渾濁的天,霧氣散盡了,天卻並不明亮,陰沉沉的,彷彿在醞釀一場暴雨。
暴雨……假若有一場暴雨便好了……他茫然地想着,於是想到了火,無邊無際的火。這火焰環繞着他,載歌載舞,像是妖魔。
他的心顫了一下,先是嗅到了焦黑,之後便是疼痛,焦灼的疼痛。他吃力地撐着身子,先看了看自己。雙腿上有淤青,褲腳焦黑倒卷,而四周竟然零落散佈着一些焦黑的炭塊,早已冰涼。
“我……我沒死?”子黍喃喃自語着,記憶里,四周是望不到盡頭的大火,他原以為自己就這麼完了,葬身火海,再沒有一絲活下去的可能。
事實上本應如此,他四周皆是焦炭,附近的山林里幾乎所有的樹木皆被燒焦了,放眼望去,整個西山有一大片的灰色地帶,雖然遠方還是青蔥的,但也足見火勢的兇猛。身處火海當中,他非但沒有被燒死,反而好好地活了下來,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這時候,子黍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護身符,那是刻畫著一副星圖的小玉盤,此刻已經有了一絲裂痕。他記得爹娘說這是庇佑他平安長大的,莫非真有這樣神奇的力量嗎?
子黍想不通,可看着這爹娘留給他的信物也出現了裂痕,心中不免悲傷起來。
“爹,娘,清兒……”
他勉強站了起來,往遠方的山村望去,白霧散盡,所見僅僅是一片荒蕪。斷壁殘垣,廢墟上依舊升騰着黑煙,舉目眺望,整個山村,竟然再無一處屹立不倒的房屋,連村人敬畏無比的神祠,也早已坍塌,只留下斷了半截身子的道君神像。
子黍身子晃了晃,險些又要摔倒,他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望着這個唯一的故鄉,這個曾經美麗、寧靜、安詳的山村,一朝一夕,盡數化為飛灰,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迹了!
“啊!”他大喊了一聲,急火攻心,一下子又跌坐在地上,十指深深地嵌入了泥中。
沒了,沒了,什麼都沒了……他抓起四周的一切,又狠狠地往下砸去,有些石子劃破了他的手,他彷彿沒有看到,仍然在憤恨地砸着,一直到雙手皆是鮮血淋漓,早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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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正午的時候,他茫然地踏入了這廢墟,依循本能地,走到了清兒家。
毫無例外,這兒是一片廢墟,他閉上眼回想着曾經他在清兒家的記憶,那一株桑樹,此刻僅僅剩下焦黑的樹榦,而清兒的家,是早已在烈火中焚毀,坍塌了。
或許……她先走了?子黍的腦海里忽然掠過這樣一個想法,他下山的時候,找不到清兒,莫非是清兒看見危險,先行逃走了么?
這個想法,給了他一點點希望,可看着眼前的廢墟,卻有着難言的悲哀。若是清兒逃走了,她還會回來嗎?若是她沒有逃走呢……
子黍猛地搖了搖頭,不願再看這一片荒蕪,只想趕快離開。
穿過那一大片廢墟的時候,他遇見了很多屍骨,焦黑的屍骨,裸露出被熏黑的骨架,他像是走在死亡國度當中,像是在遊歷地獄。
眼前的每一幕景象都刺激着他的神經,他不敢去想這些不幸的人們是誰,他是否認識,他只想走得快一些,更快一些,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家——同樣的廢墟與瓦礫。
子黍站在家門前的位置,原本,他只要推開前方的門,就會看到爹娘坐在飯桌上,笑呵呵地等着他來吃飯,或者問一問他今天做了什麼,或者笑一笑怪他太晚回來,他們清閑而與世無爭,只過着最平常的生活,也守候着最平常的幸福。
可如今他茫然地伸手,前方是一片虛無,他再不會有推開那扇竹門的機會了,也再不會見到等他吃飯的爹娘了。子黍這一刻覺得茫然、失落,彷彿無根之葉,不知要飄散到何方。他想着自己的爹娘,想要大哭,淚卻又早已乾涸,想回憶,腦海中只是沉重,甚至於想轉動一下身子,去尋一點舊日的痕迹也再無力氣了。
他不知爹娘是否逃過了這場劫難,可他知道,此後他或許再也見不到爹娘了,就像清兒,他或許也再不會找到了。茫茫大山,浩渺無邊,又危險重重,他一個人,能夠做什麼呢?
子黍徹底地心灰意冷了,他自小生活在山村,也在山村長大,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山村裡,他從來沒有接觸過外界,也從來不知道外界如何,山村對於他來說就是一切,可如今這一切卻都化為了廢墟,他的世界毀了。
茫然地轉身,他向著月湖走去,恍惚間聽到了渺渺的歌聲,就在湖畔。
子黍轉身望去,那個坐在船頭,望着湖面的少女。
他從她的身邊走過去,沒有說一句話,往湖的深處走去。
水沒過了他的腰,身後的少女皺了皺眉,停下了歌唱。
他只茫然地走着,水沒過了胸前。
小薇看着他,仍不明白他要做什麼。
水沒過了他的脖頸,他仍然往前走着,她驚訝地站了起來。
“你站住!”她喊了一聲,連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因為她向來是不管世人生死的。
子黍彷彿沒有聽到,只是將自己浸在水裏,整個人浸在水裏,彷彿回歸了生命的起點。
只是,這茫然的窒息卻沒有持續多久,他被人拉了一把,從水中拉了出來。船上小薇纖細的手腕卻很有力,抓着他破爛的衣領,倒像是提起一隻小貓一般輕鬆。
“你放開我!”
子黍漲紅了臉說道。
小薇精緻的臉上也浮現了一絲嗔怒,“你便這麼想死嗎?”
子黍轉過頭去,不想再看她。
小薇有些氣惱,覺得自己有些多事,倒不如將他丟下,任他自生自滅好了。這樣想着,卻又忽然聽到了他說話,聲音很輕,帶着一點哽咽。
“你也是妖……”
她聽了這句話,莫名地心一動,原先的一點怒氣卻全消散了,只覺得心也隨着他失落了。
最終,她輕嘆一口氣,鬆開了子黍,任由他落入水中,“這次大火,很多人都逃難去了,你的清兒,你的爹娘……或許都還活着。”
水面是一片平靜,她望着水面,漸漸眼中變為失望,站在船上,覺得四周蕭條得可怕。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聽到了水聲。
她回頭看去,子黍正從湖中走出來,先是嗆了幾口水,身上掛着水藻,衣服破破爛爛的,狼狽地像是水鬼,可眼神卻是平靜的。
“他們在哪?”
小薇沉默不語,光影里有些像是清兒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望着她,悲哀而不舍。
她轉過了身,默然往鄉村的中心走去,神祠所在之處。
子黍茫然地跟着走去,看着那倒塌了的神祠,這是村中的聖地,除了村長一家,沒人敢踏足的,不過如今看去,斷壁殘垣而已。
小薇走了過去,踏在原本神祠的門檻上。
忽然,她看到了倒在角落裏的老村長,已經死透了,可身子非但沒有腐爛的跡象,看上去竟然還有一絲紅潤,彷彿只是昏睡着,全身沒有一絲血跡,若不是沒有呼吸,還真以為這兒躺着一個活人。
“這是我們村子的村長,他也死在了這裏。”子黍上前,看着老村長,心緒複雜。當初他和清兒還曾牽着手,聽老村長那神秘的“預言”,可真的到了天降大災的時候,這位“預言家”本身卻沒有逃過一劫。
小薇看了老村長几眼,又走到了半邊坍塌的神像前,抬頭看着坍塌的神像時,眼神有片刻的複雜,不過很快低下了頭,凝望着腳下的地面。
等到子黍走上來看時,不禁嚇得後退了幾步。
眼前黑魆魆的地洞裏,不是隧道,不是密室,也不是藏着什麼寶藏,而是安放着一具晶瑩的水晶棺材,棺材裏的人已經不見了,棺材的口還開着,裏面零散的放着一些陪葬品,有的已經腐朽,有的還閃爍着光澤。
“怎麼,怕了?”小薇反問道。
“你到底……想要什麼?”子黍皺着眉頭,只覺得眼前的少女越發神秘莫測起來。
小薇看了看子黍,又往那黑魆魆的洞口看了一眼,那裏面彷彿還散發著淡淡的綠色熒光,天色不知怎麼了,顯得很陰沉,加上湖上瀰漫的水霧,神秘棺材中消失的人,屍身完好的老村長,一切都顯得陰森可怖起來。
忽然,她徑直躍入了地洞之中。
子黍吃了一驚,緩緩走上前去往下看,裏面一片漆黑,他只看到晶瑩的水晶棺在天光下的一絲光影,此外什麼都沒有。子黍有些心煩意亂,再回頭一看,卻正好看到了老村長的枯屍正直愣愣看着他,不禁感到一股冷氣從心底冒了出來。
片刻之後,小薇忽然從洞口躍出,竟丟給子黍一樣東西。
子黍接過了小薇丟過來的東西,發現是一柄刻畫著符文的小劍。
“什麼意思?”
“陪葬品,別的都爛掉了。”
“你……”子黍的手抖了一下,“挖墳?”
小薇淡然地白了他一眼,“給你防身。”
子黍只覺得莫名其妙,還想要再問,小薇又補充了一句,“這是天一星君生前的遺物,對你來說,足夠用了。”
“天一星君?”子黍對這個名字既陌生又熟悉,彷彿在哪裏聽過,“棺材的主人?”
小薇望着遠方的月牙湖,不置可否。
子黍卻繼續問了下去,“棺材裏的人到哪裏去了?莫非你……”
不知為何,他看到小薇素凈白皙的臉上飛快地浮現了一絲慍怒的紅暈,轉身瞪了他一眼,“我怎麼了?偷屍嗎?”
子黍愕然地看着她,想要辯解,又覺得自己那一刻腦海中真的閃過了這一想法。
“棺材是空的,打開之後就這樣了。我只知道裏面有一樣對我很重要的東西。”小薇不再看他,淡淡地解釋道。
子黍眼角的餘光又瞥到了老村長,只覺得一陣陰寒,半開玩笑地說道:“難道裏面的人自己跑了出來?”
小薇不禁掩嘴一笑,臉上如春風解凍,“哪有那種事。”
但是,笑過之後,她的神色便漸漸變了,一個三百年前的人,本該死了,如今卻不翼而飛,這種事情怎麼想來,也說不上好笑。
子黍沉默片刻,彷彿是想到了鄉村裡曾經流傳過的故事,“我聽說,以前有人假死背過氣去,人們以為真的死了,便舉辦葬禮,把人放在棺材裏,釘上棺材蓋子,然後入葬。後來棺材裏面的人醒了,發現自己被蓋在棺材裏,於是拚命掙扎,卻沒辦法打開蓋子,最後冤死在了棺材裏……”
“你是說,這位天一星君以為自己要死了,結果後來又發現自己沒死,於是掀開棺材蓋子又跑了出來?”小薇笑着問道,但是聲音里可以聽出一些不安。
“這種事情,你比我清楚吧?”子黍看着她,忽然又想到了清兒,一時間覺得很蕭索,即便真有惡鬼出來,彷彿也沒有什麼可以害怕了。
“所以,你帶我到這裏,和我要找的人有什麼關係?”
小薇搖了搖頭,“沒有關係。”
她這樣說,子黍反倒是一愣,越發覺得眼前的女子神秘莫測。
“我只能說,山村裏的人大多都跑了出去,至於能不能跑出大山,又或者最終活下來了幾個,我無法保證。”小薇望着月牙湖的湖面,輕聲說道:“只是你想要去找那些人,首先得自己活下來。”
子黍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短劍,上面鏤刻着一道道神秘符文,這就是小薇帶他到這裏的目的?可是,這一柄短劍又有什麼用,又或許它有他所不知道的能力?
子黍並沒有過多地花時間思考這個問題,更大的疑雲困擾着他,看着眼前的小薇,回憶起先前的痛苦,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們為什麼要毀掉村子?”
“我們?”小薇怔了一下,繼而冷笑道:“它是它,我是我,狼妖襲擊你們,和我有什麼關係?”
“可……”子黍的回憶里,眼前的女子確實不曾動手殺過一人,甚至還救了清兒。然而,她的神秘和對一切的掌握,讓子黍覺得她便是一切的幕後主使。
“起碼,這一切和你有關。”最終,子黍肯定地說道。
“是,和我有關,”小薇點了點頭,“和你也有關,不是嗎?”
“你!”子黍想到了先前的一切,想到了他和小薇的所謂交易,頓時感到了鑽心的痛苦,眼前的焦土,彷彿也是他間接造成的。
某些時候,小薇總會表現得異常冷漠,這一刻也不例外,她望着煙波浩渺的水面,輕描淡寫地說道:“我是妖,和妖做交易,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哪怕並不等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