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魯伊與芙拉麗格
第十二層。
灰白的城牆屹立在“城市”的邊緣，呼嘯的風帶起灰白的沙漠中的細沙，在殘破的高樓之間帶起一陣陣嗚嗚的聲音。遠處，甚至能看到一些遊樂設施。
唯獨缺乏的，就只有在“城市”中活動的人。
這裏彷彿變成了一座被人們遺失的城市，透露着一種被遺忘的失落感。
魯伊不是第一次進入屍淵了，雖然屍淵中的環境每次進入都會存在變化，但卻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魯伊不會相信，在這裏仍然能夠看到這樣的景象。
“這是……”
“這是被你們丟掉的地方。”
一個老人的聲音回蕩在城市中，讓魯伊一怔。
“誰在那？”
魯伊眉頭一皺，振聲喝問道。
“一個被丟棄的人而已。”
城市中，一個老人手持拐杖，緩緩從斷壁殘垣之中走出，抬起頭看向天空中的魯伊。
“！”
魯伊愣住了。
那是一個人類。
不是死徒，不是黑暗種族，甚至不是獸族，而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人類。哪怕隔着幾百米遠的垂直距離，魯伊也能憑藉自己超凡的耳力聽到對方的心跳聲和呼吸聲。
但是，這怎麼可能？
屍淵裏怎麼會有活着的人類？
幻覺嗎？
“這不是幻覺，”黑騎士的聲音在魯伊的腦海中響起：“那確實是一個人類，雖然有過被改造過的痕迹，但根據肯呈的分析，這種改造更偏向於解除人體新陳代謝帶來的衰老，除此之外似乎就沒有別的作用。”
“……”魯伊更迷惑了。
這種改造，似乎只是為了幫這個老人活下來。而且，沒有別的作用？
“沒有對戰鬥力方面的加成嗎？”魯伊繼續問道。
“沒有，但他的實力我不確定……”黑騎士的聲音里難得帶着疑惑的情緒：“……他的體內沒有靈力波動，以身體素質來說更像是一個沒有修鍊靈力自然衰老的老人。”
魯伊的眼神閃爍不定，思索許久之後，終於還是緩緩落到地面，對着老人緩緩問道：“老人家，請問您是怎麼出現在這裏的？”
直到這個時候，魯伊還在懷疑這是一場幻覺。
一個在屍淵中生存的活人？這跟扯淡有什麼區別嗎？
“不用猜疑了，這裏沒有別人了。”老人笑了笑：“這一層的屍淵只有我一個人，之前一會還有個劊子鬣，但它已經下去了。”
“……”魯伊這下更加摸不着頭腦了：“您的意思？”
“按照你們的說法，我就是這一層的屍淵首領。”老人笑眯眯地笑道：“不過我可沒什麼戰鬥的能力，與其說是首領，倒不如說就是個守墓的老頭兒而已。”
“守墓？”
魯伊一愣，突然想到了什麼，抬頭看向遠方已經破敗的城市：“它的嗎？”
“是啊……”老人同樣扭頭看向身後的城市：“她已經死了。”
在奧大陸的通用語中，代表第三人稱的他她它則是分別的三個詞彙，有點類似於英語的hesheit，而不同的地方在於，他們她們它們也是三個不同的詞彙，這件事讓齊征在學習通用語的時候不停吐槽。
而剛剛，老人的用詞則是很明顯的“她”，一個代表女性第三人稱的詞彙。
“聽我講個故事吧……”老人笑了笑：
“距離現在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時候，芙拉麗格還是一座熱鬧而繁華的城市。”
“芙拉麗格……”魯伊低聲重複了一下這個名字，黑騎士則敏銳地感覺到，魯伊似乎對這個名字有印象。
“我已經忘了我們曾經屬於一個什麼樣的國家，我只記得芙拉麗格，那是養育我們的城市。我們在那裏居住，在田地中播撒種子，在城外的山林捕獵野獸，在自家的院子中養育幼童。當然，那座城市也並不是什麼世外桃源，我們的城主是個貪婪的餓狼，由他所管轄的城市巡查者也都是如此的人。他們規定的稅收比王國高出六倍還多。但那無關緊要，芙拉麗格是個寬容的母親，哪怕將近一半的收成都被沒收，我們依然能夠保證自己的溫飽。”
“然而，這一切從那天發生了變化。”
“一夜之間，城市裏的巡查者們突然消失了，甚至連經常喜歡跑到街道上欺男霸女的那些貴族子嗣也都消失不見。最開始的時候，我們以為這是那些遊俠做的，畢竟不管到了哪裏，那些人懲惡揚善的傳說都在流傳着。”
“我們舉辦了一次狂歡，期待着王國能夠派遣一個善良的城主來管理這座城市，最好還有一隊強大的巡查者——在巡查者消失的第三天，城市裏終究還是發生了搶劫和盜竊的案件——當然，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是在市民之中選拔。我們有好些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他們也都有四五轉的實力，那些盜竊案和搶劫案還是他們幫忙解決的。”
“但是我們又錯了一件事，城主離開了，巡查者離開了，但沒有人去監獄中看一眼。如果有人這麼做了，那麼他們就會發現，監獄中的典獄官們離開了……但囚犯們沒有。”
“我曾經聽那些讀過書的年輕人們說過，我們的國家還是什麼帝國的附屬，將人送進監獄，往往需要經過那個帝國的審核。這也就決定了，那些監獄中沒有被冤枉的人，能夠進入其中，都是一群沒有人性道德的瘋子。”
“城主、巡查者和典獄官消失之後，感到興奮的不只是我們，認為新的城主會在不久之後重新出現的也不只是我們。所以他們安靜了十幾天的時間，然後我們跟他們同時認識到一件事——那就是新的城主似乎不會來了。”
“這讓我們陷入了慌亂，同時也讓那些犯人們真正開始了他們的狂歡——而他們狂歡的材料，則是我們。”
“正義與邪惡的戰爭並不總是如同話本里那般靠着勇氣與希望就能解決的，相反，相比起那些人，儘管我們人多勢眾，但我們有一個最大的缺憾——”
“我們還有人性。”
“他們越獄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襲擊了城市的各個福利機構和教育機構，那些即將達到壽命終點的老人們被他們殘忍的處死，再然後，他們拎着孩子們當成擋箭牌，對我們發動了進攻。”
“我們能夠反擊嗎？當然是可以的，但那些孩子大部分都是有父母的，如果我們對那些犯人發起攻擊，那麼那些父母就會對我們發起攻擊。所以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們分成了三派，彼此之間互相攻擊。一派是那些犯人，他們挾持着孩子們，高歌猛進；一派是那些孩子的親朋父母，為了自己孩子的安全成為那些犯人們的幫凶；最後是我們，真正將這座城市當成家的我們。”
“至於其他人，在戰爭開始之前，他們就離開了芙拉麗格。他們還有退路，也從未見過芙拉麗格當成自己的母親。”
說到這裏的時候，魯伊能夠明顯得感覺到，老人言語中的憤恨更加濃厚了些許。相比那些罪犯，他最仇恨的，居然是那些離開了芙拉麗格的人們嗎？
黑騎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跟魯伊不同，相比之下他更能夠理解老人的想法。在他接受的教育中，落葉歸根故鄉情懷領土不容失等等的灌輸從來都沒有停過，這也是齊征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仍然執着地想到回家的原因之一。
而魯伊不同，或者說帝國人都很少會存在這樣的意識。什麼故土難離，蠻人帝國甚至沒有領土概念，他們就是游牧民族；班德帝國為了鎮壓深淵之門直接整個帝國都搬了，而且這個國家的歷史到現在都是最神秘的，天知道故土在哪；至於格里帝國，一個真正能完成全民皆兵的國家，他們只有駐地情節。
而聖帝國是最有意思的國家，他們不承認當前的國家領土是自己的領土，在聖帝國的宣傳之中，聖帝國真正的領土只有一個——史閣。因此，聖帝國屬於領土情節薄弱，但高層的故土情節還相當旺盛的一個帝國。
再加上這個世界本身就是個玄幻類型的世界，搬家比遛彎還簡單，像芙拉麗格這樣能夠有相當一部分存在領土情節的人本身就很少。
幾乎是一瞬間的時間，魯伊就知道這其中到底發生什麼問題了：這種領土情節根本不是自然誕生的，而是芙拉麗格的貴族，甚至很有可能就是那個城主想辦法灌輸的。正常國家的稅收一般是十二稅一，也就差不多是8.3%左右，這種稅率不會導致居民產生過大的反抗情緒。但芙拉麗格的稅率如果是五倍以上，也就是超過百分之四十，如果周圍幾百里內存在稅收相對寬鬆的城市，這些居民肯定會跑。
這個城主或許是個貪婪的餓狼，但絕對不是一個傻子。一個能夠保證不會逼死居民的環境，再輔以領土情節的教育，硬生生把高稅收這件事搞成了一個長期運營的項目。通過教育對社會形態進行干擾，活脫脫的貴族聯盟的手法。
老人突然露出一個頗為瘮人的微笑：“但最終那些犯人沒能獲得最終的勝利，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深淵降臨了，對吧？”
魯伊神色淡然地回復道：“芙拉麗格，一百三十萬年前被深淵之門吞噬的城市，當時在確定了深淵之門的降臨地之後，聖帝國提前一個月通過月河王國向芙拉麗格下達了撤離指令，並重新安排了安置地。”
“深淵之門降臨前二十天，共計四十二萬名芙拉麗格居民進入安置地。但當時月河王國的核對官員根本沒有仔細進行核對，只是在確定人數能夠對上之後向聖帝國報告了遷移完成的結論。但事實上，這些人口根本就是一些貴族隱匿起來的人口，在月河王國成為聖帝國屬國之後，為了獲取利益而李代桃僵的替身。”
“在深淵之門降臨之後，光明教派的聖騎士前往新芙拉麗格調查，發現四十二萬芙拉麗格居民中，居然沒有未成年兒童，深入調查后發現原本的芙拉麗格已經徹底消失。”
老人的臉上浮現一抹恍然：“原來是這樣？”
屍淵外的黑騎士點了點頭，這個時候他也已經將整個故事串聯起來了。當年的深淵之門降臨之前，聖帝國就已經確定了深淵之門降臨的時間和地點，並且提前安排了撤離。但芙拉麗格的城主之前為了保證高稅率能夠執行下去，在自己的領城裏搞了領土情節教育，這也就導致了人口遷移出現了問題。
也正是這個時候，其他貴族剛好知道這一點，於是想辦法聯繫上了芙拉麗格城主，不知道提供了什麼利益，讓芙拉麗格城主答應了將那些隱匿起來的人口轉化成實際人口，至於芙拉麗格原本的居民，就被放棄了。
而為了這個計劃，原芙拉麗格的居民們等於是被芙拉麗格城主親手送進了深淵之門。
“當年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反正在反抗者們最後只剩下我這個沒用的老頭兒，那些犯人們已經開始慶祝整個城市的易主的時候，深淵之門降臨了。深淵種族殺死了所有的人，但而我因為本身就已經命不久矣，深淵種族似乎不願意浪費力量殺我，反而放了我一條生路。”
“之後我沉睡了很長時間，然後被叫醒了。他們告訴我讓我帶着芙拉麗格來這裏，成為這一層的首領。我在這裏接受了‘主上’的改造，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再之後，你們就來了。”
老人終於講完了整個故事，然後抬起頭看着天空中的魯伊。
“原來如此嗎？那麼，我會在盡量不破壞芙拉麗格的情況下將這裏的死徒……”魯伊想了想，對着老人說道。
“不……”老人搖了搖頭：“那些死徒我早就讓它們自殺了。我說這些故事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想請你們將芙拉麗格帶回去。”
“啊？”魯伊睜大了眼睛。
“在深淵的這些年我想了很多，畢竟看着這麼一個空落落的城市也沒辦法做些什麼，但我好像真的想到了什麼：”
“我的故鄉是芙拉麗格，那麼芙拉麗格的故鄉在哪呢？”
老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渾濁的眼眸中居然能看到一絲絲的光。
“……”魯伊瞭然，閉口不言。
“她的故鄉在奧大陸。”老人緩緩開口。
“明白了。”魯伊點了點頭：“在這次的清掃行動結束之後，我會請帝國進入，將芙拉麗格帶出去。”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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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睦邊境。
“先生，我不是很明白一件事。”
竹先生的身後，推着輪椅的男人突然開口：“如果如您所說，芙拉麗格那個老頭才是十二層的首領，但他又沒有戰鬥力，又如何阻攔四大帝國加上海域的進攻呢？”
“他根本不需要阻攔。”竹先生微笑了一下，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深淵種族雖然無法晉陞十轉，但他們很清楚人類想要擊敗屍淵根本不是問題。屍淵存在的根本意義，只是為了在合適的時間，牽扯四大帝國的注意力。而四大帝國曾經一層一層進攻的方式帶給他們一個錯覺，那就是人類沒有同時進入屍淵多層的能力。在這個前提下，人類在屍淵中花費的時間越多，能夠給深淵種族拖得時間就越長。那個老人的故事需要時間，將芙拉麗格帶回奧大陸需要時間。黑騎士進入奧大陸的時機很好，一個計劃瞞了四大帝國兩百多年，深淵種族根本沒想過這個計劃會在臨門一腳的時候敗露。所以黑騎士讓我有了引導良刀的理由。畢竟他們這個聚會的時間太過鬆散，真的如同聖帝國準備的那樣，等深淵之門了結之後再開啟這個聚會，深淵種族的計劃就完成了。”
“但畢竟聖帝國到現在還沒能確定深淵之門降臨的時間和地點，而時間已經浪費很多，對於聖帝國而言這件事應該還是第一要務吧？”
“深淵從來不是聖帝國的第一要務，”竹先生笑了笑：“他們從頭到尾的第一要務只有祂們，至於深淵，只是他們作為帝國的義務罷了。還有，如果他們能夠換一個思路，現在已經拿到深淵之門降臨的時間和地點了。”
“啊？”男人有些驚訝：“先生您知道？”
“當然……”竹先生笑笑：“……很簡單的邏輯，既然這麼多年來都是靠着同樣的辦法確定了深淵之門降臨的情報，那麼哪怕深淵之門降臨有所變動，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一點頭緒都沒有。也就是說，根本問題不在結果上，而是在過程中。”
“各個國家負責調查的貴族？”
“沒錯，有人不想讓聖帝國知道深淵之門降臨的情報，然後找人幫忙而已。而以那些貴族的尿性，排查一下他們之間的矛盾，挑選出其中利益足夠讓這幫豬玀冒着觸怒四大帝國的風險的內容，就很簡單了。”
“四年後，斯加朵萊風暴城？”男人想了想，然後又搖了搖頭：“不至於那麼巧……”
話剛出口，男人又震驚地看向竹先生：“……他們跟深淵種族合作了？”
“對啊……”竹先生笑了，似乎很開心：“……反正已經做到這一步了，被四大帝國發現了也是死，為什麼不繼續突破一下底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