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盛歌
除卻五里長牆與茂松細密環繞,若無旁說,教人難以察覺此地竟是當朝開國之君的長眠之地——石柱、石人、石獸、石路皆無蹤影,高聳敦厚的土丘亦無半分燒磚強瓦的累摞痕迹,泥土石礫以他們最古樸無羈的模樣,聚力安靜地守護着最深處瓦棺素衣入殮的周太祖金身,平肅簡約,歸於自然。
“安歌,我們百年之後便留在那裏,一同守護父親和後輩兒孫,一同觀日月浮沉,望山河錦繡,千古相隨。”嵩陵拜謁畢,安歌順着郭榮手指劃過的痕迹望去,定格在嵩山坳口與鄭水交匯的一處吉地,河水呤叮,蔓草泥香,一呼一吸間,疏闊之氣緩緩沁入,悄無聲息地置換浮躁慾念,唯余道不盡的神思清明。
“其實,我們應該好好謝謝馮太師。幸而有他在此護陵先帝,才能了卻你我征戰的後顧之憂。”安歌拉着他潔白的袖口,是撒嬌亦是勸說,“不論你接下來想做何事,他和一眾老臣都是你避不開的肱骨,樹隨年歲長年輪,人隨年歲累智慧,積澱深厚如他們,想必定能給你新的感悟和方向。”
正說著,繼恩神色匆匆上前奏稟,“陛下,馮太師於今早過身了。”
“怎麼會?”
“太醫說是在睡夢中走的,沒遭受半分病痛折磨。”
郭榮像一位帶着叛逆羽翼的後生,一心惦記着馮道留下的那抹輕蔑又隱隱帶着規勸慎行意味的輕笑,尚未來得及在他面前證明自己的實力,便永遠失去了同他一決高下的機會。
至此輟朝三日紀念太師。他不見群臣,也未走出離宮半步,只是召來在馮道身側陪伴數十載、同樣已過花甲之年的內侍老翁,抵足相談,緩緩相敘,才真正撥開這位歷任五朝十二帝、天下無人可出其右的千古奇相,究竟緣何久立各式政壇而未倒。
“他在世時,朕極為看不起他,只覺他為自己仕途高遠不擇手段,忠奸不辯。”郭榮為對面的老者倒上一杯清茶,“卻從未設身處地理解過他的初衷和難處。”
“莫說陛下,老朽都幾乎為此和他分道揚鑣過。”老翁雖是下人身份,看上去卻也是位歷經世事、談吐不凡的人物,他眯縫着眼,激動地追憶往昔時光,“那年耶律德光入侵,曾站在後晉城樓上詰問,‘全天下的百姓,你看如何得救’?他沒加半分思索便脫口而出,‘神佛出恐亦救不得,唯皇帝陛下救得’。那會兒,連我都覺得他諂媚至極、毫無廉恥之心,我欲與他割袍斷義,卻見一貫雲淡風輕的他,含着眼淚說自己願意為救一民而捨生取義,更莫說拋棄所謂儒道法的節操枷鎖了,他不會挽留我離開,只是希望摯友能懂得他的一番苦心就無憾了。”
老翁連忙拿起手旁的蒲扇,扇去眼中升騰愈烈的渾濁迷淚,“後來老朽終於明白,這混沌世道,他若想平安富貴,做什麼不好,非去費勁做官幹什麼!”
“是也!是也!唐後天下,四分五裂,天子乃第二難做之事,一名好官才是首要難做之事!”郭榮忍不住拍手叫好,老翁之語儼如醍醐灌頂,“若說他對每一任皇帝都鞠躬盡瘁,或許不甚妥帖。可他這一生只忠於自己心中的‘道’,便是救百姓性命於水火的道!由此,什麼外物強加的忠貞榮恥、美名罵名、大節小義,對他全都是百無一用的俗物罷了!”
“他活着時,朕竟從未真正認識過他,待他去了,還不忘給朕留下最後一堂深刻銘誨。”郭榮拖着及地素衣,快步拉開殿門,一陣清風恰好舒馳而來,無影無形卻凌波致遠,“馮道在亂世是馮道,在盛世便可是管仲、魏徵、房玄齡罷。”
顯德元年六月,太師馮道薨逝,年七十有三,后追封為瀛王,賜謚文懿,袱葬嵩陵。
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
馮道此去,舊時老臣朽氣羸耋頹微,少壯強秀勃築簇新。
空無旁人的滋德殿內,郭榮正彎腰伏地,小心翼翼地撬開鑾座正下方的一整塊方磚,探手摸出一個掌腕般粗細的黑漆木匣來。
他用力掰開夾緊的匣盒,徑直將整齊疊放的黃紙映在跳動的燭光上,付之一炬,墨跡滾燙的瞬間,玉璽泥印仍在火焰纏繞的字裏行間掙扎不休——“若朕此戰不歸,殿前都指揮使李重進承嗣帝位。”
隨着火光吞噬萬物成灰,郭榮深吸口氣,遺憾之餘,亦夾雜着莫名難言的如釋重負。
“微臣趙匡胤恭請聖安!”
“朕這幾日思考良多,方才讓你漏夜前來,當有兩件重任交辦。禁軍之中,多有老弱殘兵驕傲懶散,朕不能再讓樊愛能、何徽殃禍重蹈。故已下令各軍精簡縮編,獨留精銳,而你要做的,便是招募天下驍勇戰士,選兵練將,充盈禁軍。此番北漢征戰,不過序幕,來日踏平天下,唯靠兵強誓忠爾!”
“微臣保證,不出三年,必為聖上集結舉國能士,操練出一隻無人能擋的強兵悍甲來!”
“符主的祥冠鳳服準備如何了?”
“立后典儀萬事皆妥,只是……不知符主何時才肯吐口,國舅和李將軍一日未歸,符主便一日不願冊立。”
“朕自會說服她。”雖已近午夜,又剛剛從戰場迴鑾的郭榮依舊無半分倦意,事無巨細安排妥帖方才罷休,“另外,剛剛晉陽來報,城中十數隱衛已被劉承鈞悉數拔除,近年來,各地隱衛漸成散沙,先帝多年心血不能就此白費,而朕觀察你許久,忠心善武,敏銳善察,卻不善清談,是最佳的衛首人選,朕要你來幫朕重塑天下暗勢隱網,才能在諸國混戰中搶得先機。”
“微臣遵旨!只是晉陽那邊……”看到郭榮諱莫如深的態度,匡胤雖有疑問,亦是不敢多言。
“朕知道你想問什麼,不過此事事關重大,不宜宣揚。”郭榮眼神一黯,雙拳緊握,“隱衛銷匿前曾報,李重進已被敵國發現,如今和國舅一同身陷囹圄,怕是回不來了。”
話音未落,便聽西側放置經典的暖閣一陣凌亂作響的墜物之音,匡胤連忙護住皇帝,親自上前警惕查看。
“暖閣並無他人,只是書摞得太高,跌下幾冊罷了。”趙匡胤探着腦袋環視一周,聽見雨滴愈發密緻地敲打窗棱,“天色甚晚,陛下剛剛迴鑾,還應早些安置。室外雨重地滑,微臣願護送陛下回宮。”
宮影幢幢,兩個怪異糾纏的人影,在遮目雨夜幸運地躲過滋德殿外護衛視線,伏首在御園一處偏僻的井窖角亭,得以片刻喘息。
騅兒淚水橫飛地掰開正死死覆在自己口周的冰涼手指,“你給我滾開!”
“我若滾開,你早就性命難保了!”趙光義氣喘吁吁地癱坐在花壇泥濘間,強壓低聲,怒其不爭,“牽扯竊聽國政之罪,我大哥都會被你連累的!”
“他憑什麼說子期哥哥回不來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要去晉陽把他救回來!”
“郡主,你糊塗了呀,晉陽異國路遠,連聖上和符主都沒有辦法的事,你又如何能救?”
如今趙匡胤之弟落在自己手裏,更讓她靈光閃現,“你從趙將軍那裏借一行親兵出來!若干年前,姐姐也是我這樣的年紀,就能北上救父,她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這怎麼行……”光義一陣語塞。
“你應該是喜歡我的罷?”騅兒抹乾下顎的淚珠,指着他瘦若山峰的鼻尖,冷言冷語,“若是連這點事都不消做,那你的喜歡太廉價了。”
“郡主以為你的喜歡就如此難能可貴么?”藉著遠處大殿波及的熹微光芒循循望去,才見身後撐着的一柄油傘之下,顯現出一張極為年輕的面龐,正坐在亭內,全身上下卻寫滿了道不盡的空庭寂寞與死水無瀾。
“德太妃……”聽她如是說,騅兒突然起身,立眉桀目道,“我是自由之身,自然能救他,未來能和他在一起,亦能同他一同赴死,可你是先帝妃妾,縱然喜歡,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閑坐在這裏,等着孤獨終老罷了。”
德太妃閉目搖首,深沉緩語,“為何他要在先帝面前說自己有斷袖之好?為何他隱能藏拙只甘做一枚小小的臣子?為何他又不顧一切地孤身潛入晉陽營救國舅?他對待國君、親人、朋友是何等君子氣魄,他知道真正的愛是奉獻,是犧牲,是為彼此最不顧一切的考量。可你給他的,不過是扼住喉嚨的枷鎖,是自私,是獨佔而已。”
騅兒早就發覺,不知從何時伊始,一談及子期哥哥,自己便癲狂得判若兩人,這隱匿了多年的滿腔委屈和無人從說的黃連苦悶,竟被這女人毫不留情的話語,如暴風吹拂狂沙,一併勾羅傾瀉開來。
“我從小失去家人,進了郭家以為有靠,可宜哥死了,姐姐出嫁了,就連娘都有了自己親生的孩子,我就像在風雨里漂泊零落的樹葉,無枝無根,無依無靠,直到遇見他,我不能再放手了,若是放開他,我便什麼都沒有了!我也想像姐姐那樣絕世獨立的活着,我試過,和自己較量過,可是我做不到,我想像不到除了他,人生還有什麼樂趣祈盼!”哀極而笑的騅兒雙眼通紅,向德太妃步步緊逼地靠近。
“你盲目北上,不僅會連累他,甚至會連累整個大周,連累成千上萬人的性命!你懂嗎?”德太妃步步退讓,越發覺得失望至極,“你這般幼稚又以自我為尊,根本配不上他。”
“你憑什麼這麼說我!”騅兒氣急敗壞地撲上前去。
石板濕滑,德太妃腳下趔趄,因躲閃未及,一個仰身便連人帶傘,徑直跌入那背後深不見底的窖井之中。
閃電橫空霹靂,恰好掩住她水下斷斷續續的掙扎呼救。
此情此景得見,足以令人魂飛魄颺,一直默默躲在旁側觀望的趙光義,連忙要拉起驚恐失色的騅兒逃離是非之地。
見她呆傻似的扒在井口,面如土色又一動不動的樣子,光義只得當下立斷,迅速丟掉外衣鎧甲,“撲通”一聲投入井內。
他水性雖然熟稔,卻也是費了好大力氣,才將生死未卜的太妃托舉到井壁。
“郡主,把木桶丟下來!快去找人幫忙!”光義咬緊牙關一面快速踩水,一面拼勁全力頂住太妃早已失去知覺癱軟成泥的身體,朝井口留守的騅兒連聲大吼,亦是讓幾乎體力透支的自己保住清醒,“太妃撐住啊!”
如此大的動靜和陣仗,終於還是驚動了聖駕,安歌披散着長發,便和郭榮一併趕赴昭陽殿。
“枉費我多年心血,你竟沒有些許長進!德太妃若有半分閃失,你我便一同陪葬謝罪!”騅兒作為罪魁,倒也敢作敢當,從她口中了解原委后,安歌火冒三丈,高高揚起的手掌幾乎就要打在那張驚魂未定卻又泛着隱隱倔強的面龐,可一想到深陷敵國的子期,卻終究不忍,反手狠狠抽在自己臉上。
太醫此時來報,說是德太妃吐了幾口水,終於化險為夷,郭榮和安歌欣喜趕至榻前問安,誰知德太妃虛弱着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幫騅兒脫罪,“今夜是我在井亭賞雨,地上濕滑,才致不慎落井,不關他人干係。”
安歌感激涕零地握住她的手,騅兒得見太妃無恙,復又陷入不救子期絕不罷休的氣勢,“騅兒自知死不足惜,只想以己身赴北漢陪伴李將軍,我既與他私定終身,這輩子非他不嫁。他既然確定回不來了,我便過去和他一同受苦為質!”
“希安郡主,你放肆!”這下便徹底激怒了多日來艱苦隱忍的郭榮,他一面惱怒於北漢質子難歸之事自她之口公開天下,一面又後知後覺那兩人隱藏多時的甥舅不倫秘戀,眾目睽睽之下,這兩件事不知又會發酵成怎樣醜陋不堪的大周秘事,成為大臣及民眾口中鄙夷唾棄的醜聞閑話。
騅兒的無心泄密,令原本對質子難歸一事毫不之情的安歌驚愕萬分。
“你去哪兒?”見她拔腿要走,本就不知如何向她開口提及此事的郭榮連忙攔住她的去路。
“太妃受難,是我照拂不周,這便去隆恩殿,”她壓抑着微顫的聲線,目光閃躲地望着腳下閃閃金磚,“在先帝牌位前脫簪謝罪。”
安歌前腳剛走,仍顯虛弱的趙光義便在兩位內侍攙扶之下前來覲見,郭榮這才首次得見德太妃口中勇猛無畏的少年勃發英姿,竟與自己的面容有幾分肖似,而後知他是匡胤幼弟,更是愈發刮目相看起來。
那趙光義初生牛犢不怕虎,竟不顧思量,直接向郭榮提出求娶騅兒一事。郭榮雖然未置可否,卻也對騅兒胡言亂語一事耿耿於懷,喝令其禁足於公主府內,無詔不得外出。
半月內,趙光義與其母杜夫人頻頻探訪公主府,甥舅相戀亂倫本就令府內上下人等顏面無光,張永德正好順水推舟,親自向郭榮請旨賜婚,加之趙家如今在朝廷地位蒸蒸日上,此番聯姻確為上佳之策。
自壽安大長公主自縊一事開始,郭榮自感虧欠妹妹一家良多,如今即便再顧及安歌和重進的情誼,自己亦無法再左右推脫,只得應了這門婚事。
八月十四清早,趁着圓月未消,清光弱許,張永德前腳馳馬進宮早朝,一位身形輕挑的青衣公子靈巧地翻入府後院落,摸黑來到一間門窗皆佈滿重重枷鎖的屋前,單手舉刀,銅鎖應聲而斷,幾番找尋,終於在滿目瘡痍的內室里,尋到以淚洗面、正蜷縮成瑟瑟一團的騅兒。
那人背起騅兒爬牆而逃,一聲嘹亮輕哨,連同府外接應的人一起,共乘三騎,穿過城門,一路塵泥旋起,朝西郊奔去。
三人站在丘頂,俯瞰沐浴着旭日波光的黃河,像極了畫師蘸着土色墨汁的悠悠下筆鋪陳,河道蜿蜒如神女姣麗,婀娜舒展地側卧于山峰之間,夾岸綿綿青山為其傾注着溫柔注視,並獻上永無止境的傾倒神顛。
安歌端望着身側神滯澀頹的俏顏,回想那時小小的她光着腳丫,和自己同坐在汾水河邊踏水嬉戲,一晃數年,再臨此景,恐又道分離。
“每每看到晨起日暮、大江大河,我都會驚悟人力之渺小,自身糾結沉溺的累事,與浩闊天地、綿恆河川相比,不足萬一。”安歌輕撫着騅兒的黑髮,循循善誘,滿目憐惜。
“晨昏萬里,確實美矣……可我與看到波瀾壯闊的姐姐不同,如今我只想,若是子期哥哥能同在,該有多好。”騅兒第一次鄭重其事地跪拜在安歌腳下,哭着倚住她的雙腿,“姐姐,即使我死後化蝶,也不會放棄飛到北漢去找他!”
“此番你若離開,我便會公佈希安郡主仙逝,從此你的地位、封號和一切關聯都會掩入黃土,即使以後再回來,你也不能再是現在的你了。”
“騅兒只是姐姐和子期哥哥的騅兒,其他的,我本不稀罕!”她驕傲地揚着臉,飄零的淚珠更為其添加嬌憨風情,“姐姐擅自放了我,陛下和我爹會不會怪你?”
“明日就要舉行封后大典,成為皇后,我便不能再做有違皇后職責之事,但今天,我只是你姐姐,能夠做主放你離開。其實,你在愛情上,比我勇敢多了,我歆羨且支持你的勇敢。”安歌將她扶立起來,仔仔細細地看着這個早已從稚兒長成,目光瞳瞳、神采希冀的娉婷少女,強顏歡笑着擔憂不舍,“‘騅兒’,追也。罷了罷了,女大不留人,去找子期吧,即使日子再難再苦,有彼此在,都是欣喜甘甜,歸處是心安。”
“姐姐和陛下都是成大事之人,而我,平凡笨拙,此生只想做好愛他這件事,其他的,萬般皆不求。”
“此番路途艱險,又是主動為質,暫且讓次翼陪你作伴,一路上,我會讓隱衛暗中護佑,到了北漢之後,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任性莽撞,凡事忍氣吞聲,只求與子期相會就好了。爭取不日我們重新攻回晉陽,把你們完好無損地救出來。”
“斷不必如此,若是讓北漢發覺,恐怕對大周、對子期都不好。再說,若是連路上這點艱險都渡不過,以後在北漢又能如何過活?姐姐再說下去,天都要黑了。”騅兒按下安歌緊握的手,故作輕快就要擺手離去,言辭間卻道不盡滿腔留戀,“告訴宗訓,等小姨回來,再帶他識草馴鴿。”
騅兒轉身接過次翼手中遞來的包袱,又伏在她耳邊輕聲囑咐幾句。
正巧看到一艘羊皮船正在靠岸,她便火急火燎地拉着坐騎飛臨而上,像極了每次一溜煙跑出門都聽不完娘親和姐姐叮囑的過往時日。
只是這次啟程,只有靠她自己了,幸好勝利的彼岸便是朝思暮想的子期哥哥,一想到這些,她便充滿力量地朝岸上雙影揮舞惜別,笑靨喃語,“姐姐,保重!”
曬得黝黑面色的擺渡人也是位編曲好手,迎着滔滔江水,白雲悠悠,說笑着引吭高唱起來。
“女娃女娃你莫怕,河水帶你攀山崖,待到來日復相聚,青鳥歸啼團圓家。”
飛翔的水鳥點波畫紋,復翱折入天不見,唯留鳴聲悠長,空谷回蕩。
錦巷縟彩,貴帛風搖。
蘭缸映喜,宮燈綴天。
因正路早已鋪滿兩層鮮密成新的黃土,少年只好費力地從早已站滿長巷兩側、正在翹首期盼的人群夾縫中推搡而出,幸而許多認出他的人連忙為其讓路,卻也讓汗水濕津津地搶着從他那圓翅襆頭的帽檐邊,涌個不停。
見眼前再無阻礙,他不安地撒起腿狂奔起來,下一拐角,偏偏與位女官撞個滿懷。
那女官見腰中緊別的秀囊連同其中的土石顆粒悉數被撞灑出來,未有半句埋怨,連頭也未抬,只是一個勁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素手歸攏着那些散落滿地的芬香泥土。
“次翼姐姐……”繼恩定睛一看,從未見過身穿青藍色官服又略施粉黛的次翼,超凡脫俗得像朵出清未染的荷葉菡萏,心頭竟平生少有地砰砰亂跳起來。
“同平章事如此急切,可是有事?”
繼恩焦急地點了點頭,便連忙湊到次翼的耳邊,據實以告。
修長的脖頸后,一股隱隱清香讓他強屏呼吸,生怕一絲粗重喘息吹壞了芳香靜謐。
“不行!”次翼驚愕失色,卻也強定住神,逢機立斷,連忙起身將秀囊在腰間打個死結,“這事我做主,典禮之前不能告訴皇後娘娘,先把人安頓好,一切典禮之後再說。”
“你要去哪兒?”
“郡主曾經的靈翰台。你記住,千萬不能在這時告訴娘娘。”
“嗯。”繼恩怔怔地點着頭,不遠處的紫宸殿似已傳來喜樂絲竹之音,他只好遵循次翼吩咐,轉身飛離。
此時,她正雍容華貴地端坐在一架八人形制的巨大肩輿內,眼前是古籍里才有記注、誰都不曾妄想過的恢弘盛大——這是一件以戰衣鎧甲為形制的巨大鳳袍,袍內夾層正絲絲不竭地散發著層巒起伏的芙蓉香氣,透過四面窗牖上纏繞的金紅鑲嵌的絲綢編花,望卻長巷兩側攢動着綿延無盡的人影憧憧。
由趙匡胤護守的浩大隊伍簇擁着肩輿緩緩前行,百人踏步間,掀起腳下顏色不一的黃土雀躍歡騰,為通體金黃的鳳攆更添金霧繚繞。
“開封府賀皇後娘娘譽尊登鑾。”
“陝州賀皇後娘娘譽尊登鑾。”
“虢州賀皇後娘娘譽尊登鑾。”
“許州賀皇後娘娘譽尊登鑾。”
……
拜賀聲起,此揚彼伏,震地沸天。
安歌猛然發覺前方道路的黃土呈整齊的方磚狀鋪設,顏色不一而同,再默默估算,原竟是肩輿每每前進九步,便有九位來自不同州縣的官員命婦跪地齊拜。
她撫着右手腕上的彤管草手環,如石破天驚,飽含晶淚地感受着郭榮匠心獨運為她打造這場古今獨一無二的立后典儀。
她高聲澈喚,鳳攆駐足,后搭着趙匡胤手臂,從攆座緩步而下。
“皇後娘娘,可是步輦不適?”
“從紫宸殿到滋德殿,集齊了大周十二道、合計二百六十一州的疆土方磚,若乘步輦,豈非枉費了聖上和諸位的雕心傾注之作?”
金釵步搖,如蟬翼垂懸,椎髻騰天,臨勝步華風。
行邁踏抵,國土堅實熾熱,動情聆聽,國民歡聲祝禱,如光燁燁,百川沸騰。
郭榮通體袞冕加身,等在滋德殿潔白巨大的丹陛下,傲然屹立,高山仰止。
安歌眼眶濕熱,望着甬道兩側一張張熟悉的面龐欣喜歡笑,伴着最親近的家人與戰友,一步一步,踏着被陽光曬足的溫熱土地,走向摯愛夫君,走向鳳翎盛歌。
宗訓和允予奶聲奶氣地叫着“母后”、“乾娘”,興奮撒歡地跑到安歌身後,小心翼翼地幫她提起金光盈盈的拖地鳳尾長袍。
郭榮跨步前來,牽起她因緊張而略顯冰涼的酥手,指肚輕撫着她微繭的指側,眼神驚喜且歡愉,牢牢絞在她的面龐之上,分秒不動,如少時情開,如痴如醉。
“安歌,你的美,攝了我的魂。”
鳳冠金搖羞澀微顫,瑟瑟珠翠,步步生香,層層雲紋,赫赫鳳披,世間全部美好瑰麗的集結,都不及她的萬分之一。
帝后二人十指緊握,一左一右踏上丹陛石階,終於攜手走過六六三十六階高石,登臨滋德殿廟堂之上,恍若腳踏寰宇之巔,睥睨雲端之尖。
“顯德元年八月甲寅,帝詔天下:符主與朕見於微時,喜樂涅槃,聯袂與共,心動此生,緣綿三世。徽音之美,顏煒含榮,邂逅相遇,與子偕臧。大周得襲萬方之幸,得子築建長秋椒房,今授爾皇后璽印,夙著懿稱,是以利在紫宸永貞,母儀天下,功齊百靈。欽此!”
殿宇之外,滋德之下,聞詔之音高遠渺弘,似遙感九天聲籟,與仙合鳴。
“萬民恭祝吾皇昌壽,鳳主呈祥!”
此時,靈翰台處,展翅佳音振天,一群火紅丹鳥正列隊卷馳而來,融化在夕陽盛景,霞舞緋紅。
“安歌,眼前這二百六十一塊磚土僅為起點,未來卅年,你我一起披荊斬棘,鑄造一個再無飢餒與戰火的齊整華夏!”郭榮揚笑,躊躇萬里。
“榮哥哥,有你在,我信宙宇六合,盛世正啟。我會一直陪着你,風雨同濟。”安歌眼中倒映着郭榮的燦笑,妍姿冶媚,酥顫芳馥。
頭鳳昂首長歌,帶領身後全族引吭高唱,鳳鳴鏘鏘,萬世其昌。
皇皇我后,紹業盛明。滌拂除穢,宇宙載清。
允執中和,以蒞蒼生。玄化遠被,兆世軌形。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