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高平
原本早春和煦的朝日,僅僅短暫半遮微面,就被眼前一觸即發的大戰嚇卻逃遁得一無所蹤。
南風狷狂,夾在黑墨層層的捲雲中,揚着大刀殺氣騰騰地登臨戰場,在每一個即將加入戰役的魂魄頭上,懸挂起終究不知會落到誰眉心中央的死亡銀光。
詭譎瀰漫間,大雨傾盆而下,彷彿在每個人眼前罩上厚重黑巾,天地昏黃混沌,白晝晦冥如夜。
郭榮無力顧暇好似下一秒便要被疾風勁雨撕扯個稀爛的搖擺蓑帽,微感窒息,張口呼喘之間,唯顧念着此刻正行走于山澗之間的左路軍,以及甚有可能因攀襲莒山而與劉崇直面相撞的中路軍。
前後左右一片漆黑,郭榮只能帶着親兵鎮守後方,靠着不時從天滾落的驚雷閃電,豎著精銳聽覺,試圖穿透滂沱大雨,努力策應感受着團團黑霧間可能隱現之於生死存亡的點滴跡象。
安歌命人點起火把,然其不停地被雨水澆滅,直至火油被湧入的雨妖沒收了功力,她才憤恨地踩踏已浸沒鞋底的雨窪,黯然敗下陣來。
右側犀利喧然驚華迸起,徑直掀翻了此刻正由風雨交加給兩軍帶來短暫對峙的平衡,更終將自然力量這位不速之客,驅逐出早該血腥四起的修羅戰場。
閃電劈地瞬間,照亮了本應最有把握的右路戰況。
黑壓壓的兵將一路朝南撒丫狂奔,迅速突破了大周三軍的橫向底線。
“右路漢軍殺過來了!”張永德忙護住身後的聖主,回首迎風大喊,“禁軍速速護駕!”
右路本為坦闊平原,較中路及左路山勢進攻容易極多,郭榮怒其不爭,樊愛能與何徽究竟無能成何種模樣,才教敵軍追殺成如此不堪?
右路旦破,漢軍將速成合圍之勢,左路與中路如瓮中之鱉,莒山將是另一個喋血長平,成為葬身全部周軍的坑墓墳塋。
“右翼防線,朕勢必帶你們奪回來!”氣血上涌的郭榮憤而甩下披蓑斗笠,早已踏水如煙,身先士卒,一夫當關,乘騎朝右翼飛去補缺。
安歌焚心似火,蒸騰如沫,她一下接着一下用力且心疼地抽動步雲天下的馬身,多年造就的熟稔手感,令其幾乎感受到鞭子嵌入它大腿嫩肉的角度和深度。
步雲感受到主人身上的焦灼和期盼,它撕扯着鮮血淋漓的健壯身軀,似乎如雲霧中飄移的天馬,腱羽齊飛,率先追趕上最前方的錚錚霸皇,終於一騎絕塵地將他牢牢護在自己身後。
下一秒,洶湧人潮已直撲而來,瞬間將勢單力薄的她合攏吞噬。
安歌咬緊牙關,舉起劍戟,正要紅着眼大殺四方,才透過層層雨簾隱約得見眼前情狀——人們早已丟棄盔甲,驚魂失魄地四散奔逃,唯有身上所着的暗紅底衫,將他們此刻蹊蹺得再無尊嚴的身份扒到徹底。
原來,這麼長的隊伍,不是敵軍的侵襲,而是右路周軍徹徹底底的大潰逃!
“你們回來!你們快回來!”安歌跺着馬鐙大吼,根本無法令他們一人回頭。
右翼軍像是見了鬼一樣,嗷嗷亂叫着推開擋在他們逃命路途上的任何阻礙,安歌利劍洞穿幾人股腿,可他們連這些都再顧不得,一面口齒不清地哭喊,一面手腳並用的攀爬匍匐,彷彿身後有無法言說的巨大恐懼,凡人最基本的神志與膽量在他們身上蕩然無存。
近乎三分之一的兵卒無故敗逃,令本就局促不堪的大周兵勢,元氣大傷,岌岌可危。
危難之間,郭榮與一眾禁軍業已趕到,望着恐怖黑日下前方地獄般的萬丈深淵,已至背水一刻,“過往數十年,中原被遼國數度蹂躪霸凌,但是今天,朕絕不會讓慘劇再度重演!”
郭榮圓目如血,稜角分明的下顎彰顯着他此刻的風靈無畏,“兄弟們,無論前方是什麼,朕都會走在你們前面。朕不做大周最後一道防線,誓做大周的第一道防線!”
“夫妻一體,旦夕禍福與共。”安歌因激動而產生微微顫慄,她帥氣地丟掉雨披,驅馬來到郭榮身側,“今天,我來做你的第一道防線。”
“主上危難如此,趙元朗願以身殉國,守護我主!”
自從流放邊境召回朝廷后一直悶悶少音的趙元朗,終於在危難關頭再無顧忌,率先發聲。
隨後,十餘位猛士在他的召喚下一道列隊,守護在郭榮和安歌身前,鑄成最勇猛無畏的一道鋼鐵長城。
其餘禁衛,皆在張永德帶領下悉數列陣,將兩位國主團團守衛其中。
倏忽,眾人皆感遠方陣陣鼓聲入耳,如彼時驚雷滾滾赫然貫穿天際,韻律之中,帶着一股奇特難言的節奏,恍如和心臟同律,似乎惹得腳下大地一併連連震顫,更教人心如刀絞。
一陣陰風自背後襲來,瞬間填入骨縫之中,彷彿無數螞蟻鮮活鑽營着,將他們一切泰然自信啃噬成滓。
安歌和一眾士兵如消渴之症發作,心頭隱隱絞痛難忍,如木筷在胸口胡亂攪拌,風雨之中的大口呼吸扯動着他們痛得愈加生不如死。
他們本能彎腰捂心,只想等着震動餘悸和疼痛儘快消弭,突然,一道閃電發端,余光中發著血紅色的天空,竟浮現出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在片刻最深切的寂靜之中,一陣鬼魅女聲的尖厲大叫近乎將耳膜洞穿。
黑幕再臨,已陷驚慌的眾人強撐着捂住耳朵,肝膽俱裂,只在微末之間。
“噼啪!”
閃電如長鞭貫穿天地,驚雷霹靂炸天,空中本是定格的“黑白無常”突然快速奔襲而來,帶着慘白的削臉和鮮紅的長舌,鋪天蓋地地發著怒吼,在每一個人瞳孔中央佔據到最大,好似下一秒便能輕而易舉地吸吮掉微弱的魂息,再將他們統統緝拿回暗黑地獄。
禁軍猛然炸營,丟卸武器者不在少數,多數人等早已驚嚇無狀,伏在馬背上慘叫未止。
“這是契丹的妖鼓術!”
郭榮捂着心口,對着緊緊圍繞的心腹聲嘶力竭,“快隨我大喊,‘力戰可破’!”
妖鼓之術,唯有以高聲破之。
郭榮執念如咒,左右開弓、一刻不停歇地敦促周圍人一同吼叫。
“力戰可破!力戰可破!”
雖只有四字,但他帶領的語速越來越快,所集合的聲音也越來越強,漸漸刺破妖陣帶來的視聽結界。
張永德、趙元朗與符安歌率先擺脫迷離神志,隨後,越來越多的兵士被集體愈發高亢的吶喊重新喚醒元氣。
他們恍如隔世般仰望着萬人中央那襲銀黑相間的鎧甲,依舊傲然佇立馬上,風雨雷電之中巋然不動,背挺如松,鎮定如山,仿若天神下凡,睥睨峰巔。
在場的每一個人,真切地感受着精神堅韌的渲染,力壓死亡無形的迫近,終令心頭雜念滌除,恐慌萬籟俱寂。
“黑白無常”的幻境已被周軍陣陣聲浪刺破無跡,一排排帶着鶴唳風聲的飛羽箭矢,卻纏繞着連串致命預謀的毒液,如影而至。
只可惜,北漢軍隊用契丹詭異的薩滿巫術,穩穩拿捏住人心對死亡本能的恐懼,卻算不準好風憑力對命運之數的撩撥調戲。
南風側吹,箭矢偏位,一束接着一束軟綿綿地落在周軍腳下的沙地,不僅饋贈對手未傷毫釐,試驗所在的射程,更重燃起他們一鼓作氣的絕妙反擊。
郭榮閉眼感受斜起的風力,手中的箭矢已疾馳飛出,“三百禁軍出列,左手持箭向天盲射!”
少傾,一射之地外,皆是此起彼伏的箭簇穿透肉體倒地的沉悶聲響。
郭榮突覺眼帘白光四起,鷹目犀利頓開,一切已是旭日清朗,宛若盤古開天。
積卷黑雲像是胡鬧夠了的幼童,被周軍如雨般飛羽驚嚇着,無心戀戰,光着腳丫逃跑退場。
留在高平巴公原陣地上的兩軍,在分別策劃和擺脫詭異伎倆的暗戰後,終於迎來了直向生死的正面交鋒。
濃霧散去,北漢張元徽定睛看到人群中氣質樣貌皆無比突出的郭榮,驚喜交加間已是磨刀霍霍,“快去稟報陛下,柴榮親臨戰場!”
他回頭張望着背後一萬五千餘位精兵強將,胸有成竹地擒着閃耀寶劍,仰天高指疾喝,“‘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助本將除掉柴榮者,即刻尊王拜將!”
兩千驚魂暫定的大周禁軍,看着對面氣勢洶洶的人牆,還有樊何軍中數百降將慘做人盾,被自家兄弟箭簇洞穿慘死於敵軍腳下,死後還要任其墊腳踐踏,他們便知,這一仗若敗,胡人和姦細必將對中原的蹂躪捲土重來。
“國家安危,在此一舉!眾將,開殺!”
周帝一聲令下,張永德與趙元朗已率領左右兩翼彈射而出。
張永德自身力大無窮,右手單持竄天長戟,揮動着箭頭朝張元徽處拚命投擲,後者身經百戰,靈活地駕馬躲閃而過,而他周遭的一串衛士,被這柄帶着疾風呼嘯襲來的飛來橫禍,穿胸而過,疊成人肉葫蘆,當即打壓住他們萬分囂張的氣焰。
趙元朗因輕熟駕馬之技,脫手韁繩仍可安然立於馬上,得見他雙手各持銳劍一柄,左右開弓,再加上其兩臂較平人略長半寸,所到之處,如同旋轉不息的絞肉火輪,神勇無敵,以一當十,不在話下,更為身後的兄弟生生拼出一條血路。
左右兩翼皆以此戰為死戰,本已視死如歸,但見郭榮與符主不顧龍體鳳身安危,仍似舊日一般,不念尊卑,與眾兄弟齊肩血拚,力戰群雄,驍勇無比。兩千禁軍頓時士氣大振,氣血上涌,所向披靡,勢不可擋。
驟然,張元徽已憑藉深厚功力,左推右擋如鬼魅般,從中路殺至郭榮坐騎前方。
郭榮舉劍自護之際,帶有“二馬”之稱的大周禁衛——馬仁瑀、馬全乂,已朝氣勢洶洶的張統領左右齊發玫旋螺刀。
旋螺者,本意為天旋地轉,可致敵者無知劍路方位,潰守無防。
然而,早已預料到此的張元徽一聲刺耳手哨,倏地朝天猛拽韁繩,胯下黑亮坐騎頃刻騰空躍起,如同一座大山,生生朝郭榮頭頂跨越壓臨而至。
他下持刀劍,等待躍臨最高點的一刻,用力墩刺,企圖在大周國君最薄弱的腦殼處,將他一舉除弊。
郭榮的預判明顯更勝一籌,他右腳勾住馬鐙,側身躲過張元徽直指要害的明槍,憑藉超人腰力,反手支撐着刀戟,朝徑直飛來的馬肚驚現一陣銳光,頭頂的馬腹已是一剖兩斷。
馬啼狂顫,血崩嘶鳴時,早將其背上之人甩上了天。
安歌甩出靈氣鳳劍,朝敵首穿身而過。
再抬頭,張元徽捂着直插身體的劍柄,與他的戰馬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各面禁軍的箭矢飛流活生生穿成肉串,栽倒在地,氣絕身亡。
士氣的天平瞬間擺動倒戈,北漢軍剩餘人等見群龍無首,霎如深黑色汪洋,在朝陽起時褪去潮湧,凌亂繳械,勢如山崩。
看到統帥被殺,大軍倉皇敗逃,列於後方警備的契丹軍原本自是承襲了草原一脈的血性方剛,卻因一早被劉崇號令不必出戰,內心更多了許多因私盤算。
“將軍?”副官眼瞅戰況危機,小心翼翼地問,“咱們要攻上么?”
“漢軍都退了,何必為他拚命?”這回換到楊兗輕蔑一笑,既然劉崇敢不顧遼主聖顏奚落自己,那便好好讓他嘗嘗牛皮吹爆的滋味,“這次南下,大家自保為上,北漢是輸是贏,與我們無關。”
張元徽的刺殺雖然令郭榮毫髮無傷,卻徹底激發了他自先帝駕崩之後,壓抑許久的憤懣烈焰。再算上主力右路軍全線如鼠逃竄,更在他腦海中炸出無休止的火冒三丈——既然人無忠人,便只有我能忠我!
只聽郭榮丹田發力,吼聲震天,“劉崇老賊,我來擒你!”
剛獲全勝的元朗與永德,但見國君如一道閃電黑影,橫眉冷目地朝中路奔襲,便心急如焚地調轉馬頭,全力追趕奔馳。
原本中路對抗正現焦灼,竟未想突傳奏報,說是郭榮此刻正朝自己殺來,驚得劉崇即刻慌了神,忙不迭派人朝契丹軍求援。
他在莒山山頭親眼看着鮮亮的紅衣鋪天蓋地奔來,漢軍的黑衣衛士人數雖多,卻技不如人,如螳臂當車,被四處涌動的紅海囫圇吞沒。
傳令官一個踏空,驚慌失措地跌落馬下,“陛下……楊將軍說他們自身難保,過不來了!”
大腦空白的瞬間,劉崇肉眼可見郭榮此時此刻正駕着最鮮亮的一匹白馬,乘着簌簌南風,沖臨至自己僅有五十步開外,氣勢滔天,根本無人能攔。
更令他恐懼的是,自己這一瞧,竟引來了郭榮狠辣陰決的對視。
這下,郭榮殺得更加起勁,直搗漢家龍庭而來。
“撤……”被南風灌了多時的劉崇,嗓音已沙啞不堪,待他聚焦神志,才聽到自己難聽到極致的破鑼顫音,“快撤!”
年邁的劉崇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帶着四倍於他人的軍隊,此時竟被一個不足自己年歲過半的毛頭皇帝,追擊得四散奔逃、五雷轟頂、六神出竅。
郭榮已是殺紅了眼,單騎跑得飛快,恨不得奔過去將劉崇一刀斃命。
一直在身旁默默保護的安歌終於忍不住攔下他的腳步,繃緊全身力氣大吼,“不能再追了!”
趙元朗不顧左臂鮮血淋漓,和張永德一起以身阻攔——皇帝前線肉搏殺敵已是國之大忌,如今不論如何都不能再讓他朝危險繼續向前了。
郭榮執念已築,任憑誰也無法說動,“曲突徙薪,必須移除,朕不能放掉這樣的天賜良機!”
安歌撩開從盔帽中鑽出的幾縷蘭芷長發,深長吁氣,“元朗,你們保護好聖上,我帶兵去追!”
郭榮抻着手臂,拚死按住愛妻,“不行!你不能去!”
安歌急不可耐地想要撥開被緊緊攥疼的手腕,突然抬首看到遠處飛馭而來的熟悉身影,不禁歡喜揮手,“子期!子期!”
看着她發自心底油然而生的滿目悅色,郭榮青筋凸起的手背猛然一松。
“陛下,左路軍已大獲全勝,白將軍正在莒山西側乘勝追擊,微臣便帶剩餘半數兵士,歸來保衛聖主安危。”李重進聽聞樊愛能卸甲而逃、帝后正直面敵寇的消息,恨不得將其抽骨剝筋。
“元朗、永德他們剛經歷一場鏖戰,不宜再疲累突進。只有讓他們寸步不離地守在你跟前,我才能放心。”馬鐙上的腳不住踮高,安歌遠眺着盤算追擊時間的無形流逝,興奮且焦躁着,“就讓子期帶人馬和我前去罷,有父親在潞州一帶鎮守,待我們兩面夾擊,便可將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安歌見夫君左右兩難,深邃雙眸噴射火光瞳瞳,“你應該懂我,為勝利而戰,是我畢生渴望!”
郭榮沮喪憤懣地低着頭,幾乎將牙齒咬碎,才終於毫不情願地擠出一個“好”。
話音未落,安歌和李重進已帶着一眾兵將,伴着南風正盛,窮追不捨。
“啟稟陛下,永興節度使劉詞到!”
約莫一個時辰,郭榮正在郊野大營坐立不安,聽聞后線援兵來到,立刻快步帶風,出帳相迎。
老將劉詞一見郭榮,便摘下盔甲,俯首錘地,“微臣受樊愛能、何徽阻撓多時,以致護駕來遲,求陛下賜罪!”
“你竟遇見那幫逃兵?”
“微臣到澤州的時候遇見他們,樊愛能說遼軍已經將戰地踏平,還說陛下生死未卜,多數將領都已經投降蠻夷。那些畜生拿着刀劍,剽掠我們的輜重補給,終而見說服不了我們倒戈,便帶着糧草,朝南方長揚而去了。”
“簡直是厚顏無恥!”郭榮單手重重砸到營帳外側鐵欄,恨不得親手掐死這些叛徒。
劉詞一路轉仕後唐、後晉、後漢,之後又追隨先帝治下,經歷朝堂雖多,但每次出戰,無一不是忠心勇悍之輩,如今他已到知天命的年紀,早已眼明心定,將生死看淡,絕不會受一兩句捕風捉影之言,便能與小人之流沆瀣一氣的,“若是陛下在前線有難,微臣和兄弟們更是決意護駕,哪有自己逃跑的道理?我們知道前方危急,便無心追捕逃軍,再請陛下賜罪。”
“劉叔言重了,爾等忠勇,朕心甚慰!”郭榮連忙上前扶起這位灰白頭髮的前輩,滿懷感激期盼,“今日,朕還需要你配合前線戰士,繼續追擊北逃漢軍。戰場之上,朕這個皇帝不能殺賊自如,便只能依靠你們了。”
夕陽西沉,眼見郭榮基本一日水米未進,繼恩連忙呈上一碗湯飯為其進補,卻還是被他搖頭推開。
“安歌和兄弟們在前面奮戰,朕卻只能徒坐於此,再好的飯也是味同嚼蠟。”
“微臣相信符主之慧,想必陛下更為堅信。”郭榮見多處負傷的趙元朗,正舉着纏繞棉紗的左臂站在簾外請求覲見,便趕忙為其賜座。
“這一戰,幸而有你和永德挺身而出,大周全軍方能力挽狂瀾。”
“微臣看到陛下身影保護庇佑吾等子民家小,除了以身相博,眾士無以為報。”
郭榮頗感欣慰,“得見你如今勇武依舊的模樣,朕和安歌也都安心了。”
元朗強忍左胸牽痛,一陣低聲悶咳,“斗膽借陛下喚微臣‘有功之人’的名義,諫言陛下三思。”趙元朗聲色清朗,吐字分明,言語之間似透露滿心懇切,足以令聽者動情,“陛下因惦念前方戰事不食不休,恨不能像往昔一樣親自上陣拼搏。可是,陛下如今不再是皇子,而是這大周天地唯一擎天一柱,事事親力親為雖好,卻耗神傷身。大周之柱不可垮,陛下安危亦不可逆。陛下應萬事以龍體為重,龍體之穩,乃大周之穩。關乎戰事煙火,有如微臣般千萬兵士,雖然渺小力薄,卻願如飛蛾撲火,誓死保衛明君。”
“還有……”趙元朗與皇帝四目對視,毫無畏懼地繼續侃侃而言,“符主乃未來大周國母,雖有商朝婦好王后將女垂範,但陛下與符主伉儷情深,符主更應事事以聖上為先念,不應讓聖上為其個人追逐而憂思驚懼、廢寢忘食。身份之變,有時雖情非得已,但確實不得不以。”
許久之後,郭榮才頗為動容地長聲呼氣,“元朗,你說的極好,這確是朕過往不曾深思過的謬誤,朕感謝你的坦誠。”說著,已接過繼恩手裏冒着熱氣的湯飯,大口囫圇地吃着,很快便見了碗底。
立在一旁的繼恩也連連豎起拇指,“還是趙將軍厲害,化解陛下煩懣憂思。”
待郭榮將碗筷置於案上,眉心又現深沉溫柔,“然元朗方才涉及安歌之言,恐怕朕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不論她是皇后還是平民,朕都無權干涉她的追求。只不過,朕如今身為國主,更能以傾國之力助她追逐如願。自由出入沙場的符安歌才是完完整整的符安歌,這便是朕能為她所做全部。”
此時,一聲高亢的“前方奏報”傳來,只見一位身插旌旗的年輕小兵捲簾而入,跳脫的兩腿掀起一連串黃土飛天。
郭榮扶案而起,“如何?”
“啟稟陛下,我軍一路將敵軍追至北方澗水,漢軍為阻止我方攻勢,連連射箭,我軍幾乎未有攜帶盾牌……”那小伙顯然因在馬背顛簸多時,呼哧哼哧地氣喘吁吁。
郭榮心幾乎提到嗓子,“然後怎麼樣了?”
“幸而南風突然又變大幾分,那些箭沒法飛到河對岸,我們才躲過一劫。”小伙一動不動地舉着拳頭,繼續搜腸刮肚地回憶方才的驚心動魄,“等漢軍箭已用盡,將軍便下令總攻,可是,河水和淤泥太深,將最先出發的幾匹馬和士兵都一併沒在了水裏。”
郭榮一想到安歌平日總是喜歡打頭陣,就幾乎嚇得失魂,“符主怎麼樣了?她還平安嗎?”
“符主計謀果然不凡!”小伙說道興起之時,當下拍手叫好,“她立刻命我們趁風勢大作,架弓狂射,一下子將對岸好多敵兵射落了馬。於是,一半兄弟隻身過河,搶了漢軍的馬繼續追擊,可是這時候,突然在另一半尚未過河的兄弟背後,烏泱泱追來一隻軍隊!”
連平日最不愛多言的趙元朗,都忍不住打斷他毫無邏輯與重點的彙報,“追來的軍隊是不是劉詞將軍的援軍?”
“嘿!沒錯!”小伙露着十顆潔白的牙齒,反倒稱得他的皮膚愈加黝黑,兩旁擠壓的梨渦更顯憨痴,“後來,我們在山谷和他們又對了一場大戰……”
郭榮急不可耐地上前,揪住他的衣領,一陣咆哮,“你只說一句話,我們到底贏沒贏?符主安危到底如何?”
“贏了!贏了!”那小夥子如啄木般笑着點頭,本來年紀輕輕的臉上眼角堆滿笑紋,“符主和李將軍本來就厲害得很,如今又有劉詞將軍數千人加持,我們已經將敵寇成功趕到高平以外了!”
說罷,他終於找到了信報官的感覺,跪地大喝,“賀喜陛下!我軍此戰大獲全勝!明日繼續乘勝追擊!”
郭榮近乎擰成糰子的眉頭終於鬆懈下來,他抽出那小伙身上的旌旗,朝他背上下手及輕地抽了兩鞭,“你這小子,將朕耍的團團轉!”
小兵扁着嘴,顯得頗為無辜,“奴才第一次做信報官,知道做不好,符主偏要奴才來做……”
“符主怎說?”
“符主見我年紀小,說我以後是做大將的人,若是連信報官都未做過,當真是個笑話。”小兵笑嘻嘻地還未說完,便起身在營帳空地處,來了一出極為精彩的翻身鎖花全套拳法,從動作和武力上看得出,着實是位後生可畏的可塑之才,更遠比他雜亂無章的言辭漂亮凌厲得多。
完結后,他抱拳行禮,武人之姿酣暢淋漓,“符主命奴才為皇上獻醜,以賀今日大捷得來不易。”
郭榮恍惚回到昨夜,懷中的安歌雙瞳剪水,偷笑着搖晃腦袋,煞有其事地在他耳旁吐氣如蘭,“神女夜觀星象,乃一位姓郭名榮之人,在歷史長河中大放異彩的發軔開端,從此耀眼奪目,一發不可收!”
火燒雲關,集結着朝暉夕芒里揮舞的每一寸劍影刀光,櫻紅如血,一盞盞鮮明赤誠的註腳,註定揮灑鎖墨浸入悠遠史冊。
莒山開天地,春色耀飛升。
高平之戰,無論戰場內外,仍有無數執掌歷史左右的事端,躍躍欲試,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