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金玉良緣 VS 木石之盟
一曲《葬花吟》道不盡閨中女兒的心事,那是生命的最強音,不知那個少年能否讀懂,能否和女兒心意相通,《紅樓夢》第二十七回到這裏就結束了。故事進入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在這一回當中戲子蔣玉菡登場,後文中寶玉就是因為他遭到父親賈政的一頓毒打,此處是二人的初相見。還是就是臨近端午節,元妃送來了節禮,偏偏寶玉和寶釵的一樣,這就讓金玉良緣和木石之盟再一次交鋒,寶釵也正式加入寶黛的二人世界。
寶玉從始至終也不明白黛玉究竟為什麼惱他,直至聽到了這曲《葬花吟》,先不過是點頭感嘆,次后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寶玉此刻深知生命無常、青春易逝,縱使現在黛玉、寶釵有花容月貌,可誰又能逃得出這歲月,自己又如何護他們周全呢?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真的和黛玉感同身受,不由得也哭了起來。
黛玉正自悲傷,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難道還有一個痴子不成?”想着,抬頭一看,見是寶玉,便道:“啐!我當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嘆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了。即使再生氣黛玉又怎捨得罵寶玉,這就是青春期的小情侶,明明很在意,卻誰也不願先開口打破這段心中的隔閡。
終於寶玉還是忍不住了,在回怡紅院的路上看見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以後撂開手。”這句話黛玉可是聽進心裏去了,平日裏寶玉哄她都是沒完沒了的發願起誓,今兒居然只剩下一句話,其中必有文章。於是黛玉站住說道:“有一句話,請說來。”見黛玉回了他寶玉又開始撒嬌胡鬧,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黛玉聽說,回頭就走。這一次傻小子真的要和心愛的林妹妹說幾句心裏話了。
寶玉在黛玉身後面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聽見這句話黛玉便問“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寶玉嘆道:“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着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乾乾淨淨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還別說這麼多年寶玉為自己的林妹妹真的做了很多,待她也同其他姊妹不一樣,可以說林妹妹就是他心裏的唯一。可黛玉不這麼認為,他覺得寶玉對誰都很好,儘管她自己心裏也明白寶玉的心是在自己這一邊,可她想要的是寶玉對自己的忠心無二,這才是二人經常鬧彆扭的根本原因,他們都太在乎彼此因而心中才有了說不清的隔閡。
說完了當初寶玉接著說:“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裏,倒把外四路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我也和你是獨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我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滴下淚來。說實話寶玉其實是知道怎麼哄黛玉開心的,他們兩個之間黛玉永遠有一個假想敵那就是“薛寶釵”,此番話中寶玉將寶釵歸為外四路,這不還是為了哄黛玉開心,拉近二人的關係。然後寶玉還說自己是獨出,一下就把自己和黛玉並列了,說明他能感受到黛玉的那種孤獨,他的心也始終是和黛玉在一起的。
聽他如此說黛玉心中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接着寶玉再一次拿出了他的“殺手鐧”又是一段發願起誓,黛玉拿他沒辦法,終於將埋在心裏的話全盤托出。黛玉說道:“你既這麼說,昨兒為什麼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寶玉當然很詫異,那都是晴雯耍小性他自己毫不知情,於是說道:“實在沒有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這個時候兩個人才是真的坦誠相見,把話說開,明明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偏偏都憋在心裏,沒辦法這就是黛玉的宿命,這一輩子的淚都要為寶玉而流。到這裏誤會解除,兩個人也和好如初了。
二人正在說話,丫頭來請吃飯,席間王夫人問黛玉吃鮑太醫的葯可好些?黛玉說也不過這麼著。有關林妹妹的事情寶玉總要跑出來插幾句表示自己對黛玉的關心,寶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疏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接着由黛玉的“葯”引出了一段有趣的故事,這裏我們就能看出寶玉、黛玉、寶釵三人關係開始變得微妙,原來的二人世界裏突然就多了一個寶釵。
王夫人說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字,自己記不得了,寶玉便開始一通胡亂猜,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寶玉此刻心裏非常開心一方面黛玉與他和好心中有難掩的喜悅,另一方面在自己母親面前他也要撒個嬌。眾人猜了半天也沒猜到,這時候就輪到博學的寶釵登場了,寶釵城府很深,有超越自己年齡的穩重,前面一言不發因為她知道那是寶玉的主場,可每到關鍵時刻她都會跳出來顯示一下自己的學識。寶釵說這葯叫天王補心丹,寶玉聽聞又胡沁了一通,最後將話題引到“為君的葯”。
什麼是“為君的葯”?其實就是“為君”開的藥方,曾經薛蟠求了寶玉一二年,寶玉才給了他這個方子。結果薛蟠拿着這個方子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話說到這裏倒也沒什麼不妥,只是寶玉後邊又跟了一句“太太不信,只問寶姐姐。”寶釵聽說,笑着搖手兒道:“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寶玉站在當地,聽見如此說,一回身把手一拍,說道:“我說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我撒謊。”說著一回身,只見黛玉坐在寶釵身後抿着嘴笑,用手指在臉上畫著羞他。
這裏其實很有趣,寶玉想要在母親面前賣弄一下,特別是當著眾姊妹的面,這是青春期少年的典型心理找找到存在感顯得自己很厲害,說完了之後他還想讓寶釵幫他證明一下,畢竟寶姐姐學識淵博,有了她的幫襯自己就更厲害了。沒想到的是寶釵居然不接招,這樣一來反而變成寶玉在撒謊,故弄玄虛,本來想炫耀一下反而弄巧成拙,在自己林妹妹面前丟了臉面,這是少年無論如何無法接受的。可就在這個時候鳳姐的到來送上了一波神助攻。
鳳姐說寶玉並沒有撒謊,確實有這件事。而且上個月薛蟠還親自來找她尋珍珠,說是要配藥。聽鳳姐這麼一說寶玉信心重燃,向黛玉說道:“你聽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謊不成?”臉望着黛玉說話,卻拿眼睛飄着寶釵。很明顯寶玉這句話是說給寶釵聽的,王夫人剛誇完寶釵不撒謊,鳳姐一番話直接打臉,此時尷尬的就是寶釵了。黛玉更是直接,拉王夫人道:“舅母聽聽,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直問着我。”這句話細品也很有意思,寶釵不幫你當老好人,你倒是沖我來了,此時黛玉又有點生氣了。
寶玉笑道:“太太不知道原故。寶姐姐先在家裏住着,那薛大哥的事,他就不知道,何況如今在裏頭住着呢,自然是越發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後,以為是我撒謊,就羞我。”從這番話就能看出寶玉很懂得人情世故,他知道此時更尷尬的是寶釵,因為寶釵說謊了,而寶玉的說辭是為了幫寶釵緩解尷尬,這裏體現出的是寶玉處事的圓滑周到。那黛玉可就不幹了,明明寶釵在撒謊,你寶玉還處處偏袒她將矛頭對準我,這不就又觸動黛玉的敏感神經了嗎。
碰巧此時賈母來找寶玉和黛玉吃飯,黛玉也不管寶玉自己去了,寶玉卻要留在王夫人這裏吃飯。寶釵雖然很尷尬卻笑着說:“你正緊去罷。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一趟,他心裏打緊的不自在呢。”寶玉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不想陪着黛玉一起嗎?他太想了,可比起黛玉他認為寶釵這時更需要他,黛玉大不了自己可以去賠不是道歉,寶釵就不一樣了,因為他才讓寶釵陷入一個尷尬的境地,要知道寶釵在賈府那也是處處小心,時時在意的,今天在姨媽面前撒了謊,對女孩子的形象是大打折扣的,所以寶玉選擇留下來陪寶釵。
寶玉的一句“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還是傳到了黛玉的耳朵里,吃完了飯寶玉來找黛玉,黛玉正在拿着剪子裁什麼呢,也不理他。有一個丫頭道:“這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把剪子一撂,說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黛玉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還沒完,不一會兒寶釵、探春也過來了,寶釵進來也問:“林妹妹作什麼呢?”見黛玉裁剪,因笑道:“越發能幹了,連裁剪都會了。”黛玉笑道:“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這句話就是說給寶釵聽的,黛玉就是如此,有什麼事兒什麼話從來都是放在表面,抓住機會就要反擊的。
寶釵沒辦法,笑道:“我告訴你個笑話兒,才剛為那個葯,我說了個不知道,寶玉心裏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見狀連忙讓寶釵去抹骨牌,自己要和黛玉說幾句悄悄話,黛玉繼續剪裁還是不理他,寶玉就想讓黛玉去逛逛,黛玉依舊不理。寶玉就問丫頭們:“這是誰叫裁的?”黛玉見問丫頭們,便說道:“憑他誰叫裁,不管二爺的事!”
乍一看這個偶發的小故事好像於內容無關緊要,作者為何要如此安排呢?我們不妨來分析一下,以前寶玉和黛玉不論怎麼鬧彆扭都只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事,可這一次寶釵居然悄無聲息地加入了。這就釋放了一個值得注意的信號“釵黛之辨”終於拉開了序幕。
另外,我覺得作者此番安排還是在詮釋性格,先說寶玉,年輕人酷愛展示自我卻將寶釵陷入了尷尬,我相信寶玉不是故意的,而且在惹惱了黛玉之後他還是主動留下來陪伴寶釵,這是寶玉溫暖的一面,他懂取捨,會照顧到每個人的情緒,他從來沒想過抬高自己而中傷他人,這就是一個男孩子多情的一面也是他擔當的一面。
那再說寶釵,我也沒有很理解寶釵為什麼要撒謊,她的這個謊言似乎將寶黛二人的關係又一次拉至冰點。總之在這件事情中我們還是看到寶釵老練且有心機的一面,同時寶釵身上也有一種不符合她年齡的成熟感,這種成熟感或許會讓身邊的大人越來越喜歡她,那對於寶玉只會讓兩個人的心更加遠離。
我倒是很喜歡黛玉在這件事中的可愛率真,無論說話辦事都始終忠於自己的內心,是非觀念非常明確,也正因為如此她才顧忌寶釵,始終將寶釵作為一個假想敵。她甚至不理解寶玉,如此簡單的答案奈何寶玉就是給不了她。就在黛玉多心的時候,還有一件事更加刺激了她,讓她和寶玉在追求“木石之盟”的道路上困難重重。
宮裏的貴妃娘娘差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叫珍大爺領着眾位爺們等跪香拜佛。這些都是后話,元春與此同時還賞了端午的節禮,寶玉同寶釵的一樣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黛玉則是跟其他姊妹一樣單有扇子同數珠兒。聽襲人說完,寶玉當然很納悶,在他看來應該是林妹妹同他一樣,怎麼偏偏寶姐姐和自己一樣呢。寶玉也不想了,他怕黛玉多心生氣,趕緊讓紫綃把這些都給林妹妹送去,愛什麼留什麼。誰知黛玉說昨兒也得了,讓寶玉自己留着。
寶玉還以為是黛玉生氣了,忙趕過去問:“我的東西叫你揀,你怎麼不揀?”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就是“我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我是你這邊的”。黛玉本來就多疑,更何況這次是元妃做了一個選擇,她內心就更是慌得一批。於是黛玉沒好氣的說道:“我沒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寶玉向來不喜歡黛玉提“金玉良緣”,黛玉偏偏拿這個戳寶玉的心,那寶玉見狀也只能再一次袒露自己的真心。
寶玉說道:“除了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裏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這種非常嚴重的誓言寶玉都是發給黛玉的,因為在他心底林妹妹真的很重要,而且異於旁人,在寶玉心裏他確實沒有在意過所謂的“金玉良緣”,只有黛玉沒事總將此事掛在嘴邊,那寶玉都如此說了黛玉便知他心裏動了疑,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說什麼誓?管你什麼金什麼玉的呢!”你看明明心裏很在意嘴上又不願說出來,這就是黛玉,她始終在寶玉身上找尋那種安全感。
寶玉怕黛玉還不放心,繼續說道:“我心裏的事也難對你們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就說個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說誓,我很知道你心裏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寶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黛玉道:“昨兒寶丫頭不替你圓謊,為什麼問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麼樣了。”
以前寶黛之間鬧彆扭都是寶玉一方表忠心、發誓,這一次你發現黛玉也開始袒露心扉了,從二人的對話中能看出黛玉最接受不了的就是她說的寶玉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也就是說在黛玉心中寶玉似乎對誰都很好,誰也不願意得罪,那女孩子當然最希望心愛的男孩子只對自己一個人好,這才是寶黛二人有時會產生嫌隙的關鍵,那寶玉究竟是不是黛玉說的那樣呢?
其實還真不是,元妃不是賞給寶釵了一串紅麝串嗎,寶玉就想瞧一瞧,原文中說寶釵原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一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到:“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
這樣一弄倒是寶釵先不好意思回身要走,碰巧這一幕又被黛玉看到了,黛玉說寶玉是一隻“呆雁”,真是應了那句話看到姐姐就忘了妹妹。
整個第二十八回沒發生什麼大事情,故事就在這三人之間展開,有人會問“寶釵怎麼就無緣無故加入寶黛之間了呢?”首先一點寶玉、黛玉這些小孩子們此時還享受青春賦予他們的歡樂,可元妃明白賈府的未來是交給寶玉的,既然是未來的主人那她就必然要先物色一位能夠陪伴在寶玉身邊的女主人,衡量了一下最終寶釵入選所以元妃就借送禮之機表了態。寶釵自己其實沒有想要介入寶黛之間,等於是被動的加入了。
從寶玉一方來說他的心全然都在林妹妹身上,可是他又不想因此而得罪了寶姐姐,黛玉這邊還經常用“金玉”來找茬,在兩個女孩子之間的寶玉既難受又糾結,這不就是青春的煩惱嗎。
煩惱歸煩惱,有人能讓寶玉開心,馮紫英組了一個飯局,飯局上寶玉結識了一位知己,他是誰呢?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