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二 點燈人-無目道人尋目行

一百七二 點燈人-無目道人尋目行

“在船與船組成的洲渚上,他們什麼都能做,談天論道,嗑瓜子,飲醴酒,敲鎮木,吹銅管,他們都很歡喜。”

言羨魚臉上的笑不似作偽,姜珣遲疑地轉身眺望,李大娘依舊抓着把瓜子同眾人閑聊,旁有漁人叫賣,糖人逗童,一派淳樸人和之象。

可也有低眉斂目之人順手牽羊,面上悵然之人獨坐船頭。

他們聊了幾日,又嘆了幾日?

“不事生產,不勞而獲,這不是好事。當他們無所事事時,便會起異樣的心思。這樣下去,你終會害了他們。”

“饑寒起盜心,飽暖思淫慾,如何分說都能言之有理。草木尚有靈,善惡難辨,何況人之心思?”

羨魚仰頭,無目的眉下好似真有一雙洞徹一切的眼睛凝視姜珣。

“道友是相信人本惡,還是認為良善之人敵不過為惡之人?”

羨魚的接連發問,比以往講郎們的抽查提問更咄咄逼人。

姜珣捂着頭,反駁的話生生梗在了喉嚨里。

“道友自詡修行中人?但在我看來,有思想便在修行中了。道友的判斷難道是凡人無法適應環境的巨變,還是認為凡人的心境低劣,只能機械地重複舊地的生活?”

“道友也是從凡人開始修行的,你能從凡人變成修行者,與我論道,他們何嘗不能換一種生活?更何況他們本就在求變。”

羨魚站起身,曳地的羅裙睜開猩紅瞳目:

日暮青山紅,芳草無歸處。殘霞散綺時,孤帆遠迢迢。

天水絕空游,旅人自有緒,俯仰落溟溟。

羨魚嘴角含笑,立足的竹筏輕輕蕩漾:

“東方的海濱,我掀起巨浪,吞沒了無數人畜肥地。而天上的眼睛眨也不眨。

“若是相信因果之說的大能,或許會勾勾手指,像那邊的說書人一樣,將這動作掩蓋為他們一拂袖,掀起了一陣蟲翼上的細風,這細風還要再百轉千回地繞上許久在遠海引起一場風暴……的長遠故事。

“在故事的最後方才提及海濱生了一場天災,與人禍毫無關聯。”

“他們要感恩您沒有發起大水?”

姜珣退後半步,羨魚衣裙上的赤瞳好似活物,將她看作果腹食物的目光令她本能的戒懼。

“我看你不是古板的人,應該不相信因果之說吧?相比先天無目,我平生更厭惡這等歪理。”

“因果?”姜珣搖搖頭,與其說不相信,不如說她未曾聽過這等修行道理。

言羨魚笑得愈加燦爛了,她說道:

“不信便好。人生在世,做便做了,何必粉飾。

“便說生靈降生世間,吃喝住行,哪一樣不耗費木植牲畜、日月精華、流水熱火?萬物此消彼長的規律可改不掉。

“水可巨浪滔天亦可流水潺潺,無常形而流動不息,如今,他們在水上過活,又有什麼過不下去的呢?”

姜珣捧起杯中瓊漿,一飲而盡,道:“不,不一樣。”

她將羽觴遞還面對的怪物:“我不知道因果,生靈的相處也不會平和,修士的爭鬥只會比野獸更露骨,但是——

你在豢養他們!”

姜珣一步步走近羨魚,湊得近了,她看清了眉下浮皮的紋理與呼吸。

“人有人性,別於妖;人有智性,近乎妖。你的投喂保護只會讓他們沉淪為不知所謂的蒙昧之民。”

“有趣,我護持他們的性命,給予他們食糧,反倒是我之過了?”

“他們本就是混沌的山民,你並沒有教化他們,而是揠苗助長地給幼童官吏之職,任憑天性發展下去,不全是好結果。”

“可我只是一個過路之人,施捨一絲好心罷了。”

“好心不是正確,”姜珣搖搖頭,“施捨好心沒那麼簡單,就像降雨,如若不能無中生水,還不會統籌規劃,便會缺了另一地的水汽。”

“與修士共行,修士的舉動也是凡民的世界一部分。”

“我們都是外來者。”

“天上的眼睛可沒進沙子。”

羨魚一臉滿不在乎的模樣,對她來說,只是一時的消遣,哪管長遠之計。

姜珣嘆了口氣,也罷,這群澤國之民也是絕好的觀察對象,之後再聯繫斫皎幫忙安置。

至少不能依賴南海之秬而無所事事。

“觀察凡民的生活是姜道友的修行一環?真是雅緻。”

言羨魚伸出不着寸縷的雙足,一隻腳盤在竹筏邊,另一隻垂進水中,一下一下地晃起漪瀾。

“道友的修行就是放水嗎?”察覺到對方言語中的揶揄,姜珣毫不客氣地反駁。

羨魚續上一杯薌林椰漿,仰頭輕嘗,額前碎發凌亂,更顯得無目的面龐突兀。

“我只是想要一雙眼睛。”

言羨魚不相信因果之說,但天生無目的殘缺時時刻刻提醒着她。

若真有“因果”,那也一定是某個修行人士修岔了神性,給世界強加的枷鎖。言羨魚想,待她補全自身,定要找出那人那神,讓祂知道日暮川芳草洲的萋萋。

“這裏哪裏來的眼睛?”姜珣疑道,心念一轉想起了百眼羽玉的形象。

“瑪玙?”兩道聲音一同響起。

羨魚點點頭:“姜道友也不是一無所知啊,既然我天生無目,便自己尋一雙更好的,而哪雙眼睛比得上一界天神呢?”

姜珣仰頭望天,刺目的光輝從雲層中壓下,遮蔽了地上的窺探。

巫者侍奉神靈,羨魚說治都界有天神姜珣是相信的,但巫道式微,這位天神還在注視治都界嗎?

羨魚的實際境界遠高於我,她既然看得上治都界的瑪玙,那這治都界對我來說,不平凡之處只會更多。

“見也見過了,談也談過了,你又不是我的故友,道友請回了。”

言羨魚收起懶散模樣,衣裙上的赤瞳疲倦了似的失了神采,微微闔目。

“我的水鏡計劃近乎大成,道友若憐惜這些凡民,早作準備。”

往回走的姜珣聞言回頭,言羨魚已如初見般盤坐若水中赤荷。

——

在暮冥域中,每個有知性的生靈都聽過暮影神君的盛名,同時,也聽聞這位神君的血親之女被囚在芳草洲的傳聞。

有晦菌言這位公主姿容綺麗,神君不忍其入世。

有壽木道這位公主素性狠厲,神君在磋磨其性。

有朝露說這位公主良善無目,有口啞言,日日在洲渚上採擷芳草。

眾說紛紜,但明面上諸位精靈都默默地略過不談,以免落入影子城的下場。

——《暮冥域·青木川最高椿木下的一日閑談·精靈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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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長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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