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爛漫（五）校外教學
＂這當然都是萬般無奈，只不過這樣做的當下，是不是在心裏感到抱歉，為牠們的犧牲感恩？＂
張貴櫻語重心長。
＂如果覺得理所當然，只在乎自己，認為其他眾生，理應為人類而生，為人類而死，這想法，未免太過猖狂。＂
李歡滿心想着保護阿嬤有功的小黃。
＂小黃呢？＂她着急問道。
張貴櫻沒有針對李歡的問題回答，只是黯然嘆道。
＂為了讓自己活得安全沒有顧慮，生生滅了一條健康的生命。＂
李歡知道阿嬤說的，就是小黃，但她實在不願意接受這個結果。
因為小黃是阿嬤的好朋友，就是她的好朋友，她對小黃，已經產生感情。
她忍不住再三確認：＂小黃嗎？＂她的心揪緊。
張貴櫻依然沒有正面答覆。
＂我養的小黃，聰明又有靈性，這是村裡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多少人讚歎小黃，很多人羨慕我有一隻靈犬。＂
小黃的死，一直是她心中的遺憾，身為小黃最親近的朋友，卻是個年紀幼小，沒有掌控權的孩子。
她沒有能力保護牠。
牠理解她的無能為力，但她深深自責，那愧疚，已深入骨髓。
＂後來疫情越來越嚴重，那些人就出來說，我家藏了一隻狗。當時，我們鄉下人也不懂，都不知道帶牠去醫院，驗看看有沒有感染。＂
過了半晌，張貴櫻說道：＂或許某些大人是知道的，只是當時情況，真的很混亂，一堆真假消息到處流竄，沒幾個人在乎小狗的生命，所以沒人提這件事。＂
她心底升起極為沉重的悲傷，小黃不是因病而逝，牠的死，只是為了讓其他人心安。
＂那時候，常常聽到有人被瘋狗咬的消息，我記得，那年死了兩百多人，引起很大的恐慌，大家看到狗都會怕，也都知道我家裏，還養着一隻狗。＂
張貴櫻幽幽說：＂鄰居三天兩頭上門來，要我們處理掉小黃。＂
事隔多年，再提起這件事，傷痛依舊未減。
＂一開始，還跟你客客氣氣的說，到後來，有的上門講話，都很難聽了，連隔壁村的，也來罵我們，說萬一出事了，要我們好看。＂
李歡能想像，當時的情況有多危急，大家各有各的立場，可以想見，衝突有多激烈。
＂你沒有偷偷放走牠？叫牠趕快跑？＂
張貴櫻難過地閉上眼，定了定神，抬頭望向前方的綠樹遠山，長出一口氣。
＂偷跑死更快，那一陣子，路上都能聽到野狗哀叫聲，牠們沒有主人，沒有依靠，那都是挨棍子，打到頭破血流再被拖走。＂
想到當時的混亂場面，張貴櫻與李歡，同時發顫。
＂這些野狗的慘叫聲，小黃也聽了不少，我那時，天天對着小黃哭，牠大概也知道，自己死期不遠，只靜靜地望着我。＂
李歡想像着，當時的阿嬤與小黃。
兩個毫無話語權的好朋友，一起被迫面對生死交關的時刻，卻茫然無措的凄涼，不禁紅了眼眶。
＂後來呢？＂
＂家裏大人認為，不能再拖下去了，就用一個麻布袋，將小黃當頭，整個罩起來，把牠放進麻布袋裏。＂
想到這裏，張貴櫻頓時感到暈眩。
兩人正說話間，四個二、三十歲的遊客，拿着生鮮雞蛋來到煮蛋區，等待煮蛋過程中，互相取景拍照，玩得不亦樂乎。
李歡看着阿嬤神傷的模樣，想像當時，致命的疾病席捲而來，人人驚恐的景況，再同理阿嬤家人，送走小黃的無奈。
那有如家人一般的小黃，以及小黃知道自己大限已到，無處可躲的黯然。
她心裏好難過，將頭蹭着祖母身子，想安慰她。
張貴櫻知道孫女的心意，溫柔的輕撫她的頭髮。
李歡擦掉眼淚，紅着眼眶：＂牠沒有掙扎嗎？＂
她心想：＂被蒙住頭臉，小黃一定很害怕。＂
她不敢將想法說出口，怕阿嬤更加傷心。
＂小黃很聰明，牠知道怎麼回事，也知道我們已經儘力保牠。＂
張貴櫻想到當時的情景，心疼小黃。
＂牠毫不抵抗，一路上，一聲不吭，讓家裏大人，把牠抬出去，放水流。＂
此時，張貴櫻對小黃，異常思念。
＂那時候，沒有污染水源的觀念，而且小黃根本沒染病，健康的很，我知道的，我永遠記得，那是民國四十年。＂
李歡抓緊阿嬤的手：＂把麻布袋，丟到河裏嗎？＂
四個煮雞蛋的遊客終於拍完照，這才一起擠到溫泉池拿雞蛋。
負責取蛋的人，沒有遵照旁邊告示牌上的煮蛋建議，將熱雞蛋放到降溫池，而是直接伸手，拿起雞蛋。
她驚聲尖叫：＂好燙，好燙。＂一邊將雞蛋，甩到一旁的造景草坪。
其他友人，哄然大笑。
張貴櫻木然看着眼前這幫嬉鬧的遊客，撇過頭不願再看，她回答了孫女的問題：＂小溪流。＂
李歡對這一幫遊客，也是無視，拉長聲音直問：＂為…什…么？＂
她難過的抗議。
張貴櫻無奈回答：＂大人說：［這是為牠好，也是最好的死法。］＂
李歡認為，阿嬤才是最有資格針對此事發言的人，問：＂你呢？你怎麼想？＂
張貴櫻緩緩說道：＂什麼才是為牠好？誰能確定自己是對的？昨是今非的例子一大堆啊。＂
這一天，張貴櫻向李歡，展示了一場生死學，讓年僅十一歲的李歡，心裏掀起很大的波瀾。
這一次，阿嬤並沒有給李歡正確答案，這種對錯兩難的問題，李歡還需要一些時間，人生歷練，才能找到答案。
從溫泉區回家時，祖孫倆經過公園。
李歡喜歡盪鞦韆，但學校里，總是有人佔着，趁着現在大白天，公園沒人使用，李歡讓阿嬤，帶她先來公園盪一盪。
準備回家時，張貴櫻看到公園裏，幾處小小的低洼積水區有蝌蚪遊動，帶着揶揄的口氣，笑問孫女。
＂要不要帶回家養啊？＂
李歡知道阿嬤話中有話，她對阿嬤眨眨眼，有些難為情，搖搖頭，低聲說道：＂上次把媽媽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