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煙雲】無人響應
1940年8月27日,安德勞斯療養院
“快點,快點,我們要趕緊走了!”
原本溫馨休閑的療養院此刻上下亂作一團,病人被護理帶着撤退,醫生抱着半人高的紙堆艱難前進,不時有處在最上方的白紙飄下來,還不等被撿起身上就多了數個腳印——也可能沒人想為了這幾張紙浪費時間。
嘈雜,到處都是人們悲戚的哭喊與驚懼的竊竊私語。
一名抱着醫療物資的護士被粗魯的撞倒,手中東西撒了滿地。她趕忙往起爬,也是這時,一雙白皙漂亮的手出現在她的視野里,替她將散落一地的東西撿起來放回盒子。
“梅姨,要小心啊。”
穿着病服的短髮少女面色略顯蒼白,她將東西遞過去,笑着叮囑道。
“克萊門特小姐!你怎麼還在這裏?上帝,聽我說,我們現在必須立馬離開這裏,走的越遠越好!”
Nazi不可能只轟炸這麼幾輪,療養院不可能每次都那麼幸運的躲過,所有人都得撤退才行!
“還沒到我呢,梅姨,讓那些病的更重的人先走沒什麼不好。我只是腿腳有點不方便,他們那是走路都困難。”謝麗爾哭笑不得,低聲安慰了她幾句,然後目送護士離開。
她轉身走回自己的病房,連門帶着嘈雜一同關上,收拾強擠出來的笑容,倚着門垂頭不語。
“姐姐......”
和自己腰平齊的小姑娘跑過來,一把抱住了她,低聲抽噎。
少女拍拍她的小腦袋,“不哭不哭,奧琳娜不哭,會沒事的,走,姐姐給你找糖吃。”
謝麗爾拉着妹妹的手走到床頭櫃前,打開抽屜摸出兩顆糖果放在小姑娘手上,又親手剝了一顆餵給她。糖果的甜膩溶解了女孩內心的不安,她乖巧的坐在椅子上看自己生病的姐姐忙碌。
她看姐姐先是坐在電話前不斷的轉動撥號盤,就這麼坐了很久,但電話很久很久都沒能撥通。她的姐姐似乎有些失落,隨後又把小桌子上的東西統統掃去一邊,抽出紙筆,埋頭寫着什麼。
“姐姐,你在給誰寫信?”
“一個傻瓜,一個我倒了八輩子霉才遇見的仇人,一個......天才。”
女孩顯然不太懂這些,她只是乖乖的聽着,記下這一大長串句子。她看姐姐收起筆,折好信紙把它裝進信封,收好口之後收回抽屜,然後就呆坐着,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為什麼,不寄出去呢?”
這話好像觸到了少女的傷心事,她先是紅了眼眶,又動作極快的擦掉眼淚,“都說了是仇人,仇人!我幹嘛要給仇人寄信啊!反正他自己會來的,也許會很久,但他一定會在未來哪天來到這裏徘徊的。這封信就放在這裏,到時候讓他自己找!”
奧琳娜跳下椅子,走到姐姐身邊,伸出手去夠她的背,想替她拍拍。
小時候摔倒后哇哇大哭,姐姐就是這麼哄她的。
她猜姐姐又在嘴硬了,這個收信人應該對姐姐來說很重要,但姐姐找不到對方。
撥出去的電話當然不會有回應,她見姐姐播過很多次那個號碼,鈴聲永遠在一間無人的辦公室里響起。
謝麗爾傷感夠了,她深呼吸重新振作起來,轉身低聲囑咐自己妹妹,“等下如果有人來敲門,你就和他們走,告訴他們姐姐去洗手間了,很快就跟上。奧琳娜,答應姐姐,好不好?”
小女孩被她這舉動搞得滿頭霧水,但出於對姐姐的新信任與依賴,點了頭。
直到看見姐姐推開窗戶往外翻,她才下意識發問,“姐姐要去哪裏?”
回應她的是謝麗爾燦爛的笑臉,“姐姐啊,要在這僅剩的日子裏去發光發熱了!”
【清梶,我可能要違約了。我是學醫的,我的職責就是救死扶傷,現在就是世界最需要我的時候。那些普通人和我不一樣,我可能走不了多久了,但他們可以!只要我去幫把手,他們中很多人能走更遠更遠。】
【一個人一生會經歷三次死亡,第一次是腦死亡,意味着身體死了;第二次是葬禮,意味着在社會中死了;第三次是遺忘,是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會想起你,那就是徹底的死去了。】
【不管最後我們是否還有機會再見,我都要讓你見識一下什麼叫真正的永生,什麼叫真正的不朽!】
自她從窗戶翻出去后,房門毫無徵兆的被打開,克萊門特夫婦站在那兒,注視着那扇大開的窗。
“媽媽,姐姐......”
“讓她去吧,這沒什麼。雪霞一直這樣,她有主見,你越攔她越來勁。”
克萊門特夫人側頭擺擺手,不想再看面前的場景。突然一隻手穿過她的腰,將她攬入溫暖的臂膀。
“瑪麗,哭吧,這沒什麼。不管謝麗爾怎樣選擇,她都永遠是你為之驕傲的女兒。”
女人紅了眼眶,一把抱住丈夫,將頭埋入他的肩膀,哭的撕心裂肺。
……
清梶一直認為,完成自己的項目才是最主要的,中途其他的一切可以稱之為手段。
不論是不光彩的資金籌集,還是為了尋求技術支持在一戰前往德國研究室參與武器研製。
付出一些小小的精力,他就可以以幾乎為0的代價換到自己想要的設備。
他的好友總說他太過自我,眼裏只有永生,不計代價的永生。他也反駁,說自己從沒做過喪心病狂的人體實驗,完成自己畢生追求的項目只是科學家的天性,他願意為永生付出一切,但從不屑於殺人。
而且,他頓了頓,說,代價遠沒有想像中那麼重,只要成功,那一切代價都可以抵消。
當他自繁重的科研中抽出片刻時間關注了最新的新聞,當了解到發生了什麼時,他感覺自己腦子嗡的一聲,接着什麼都聽不見了。
剛才的研究發現的重大成果的喜悅此刻早就被拋到腦後,他瘋了一般撲到電話前轉出一串號碼,聽筒放在耳旁,從始至終都只有忙音。
巨大的不詳盤旋在他心頭,他連白大褂都來不及脫,一把推開門跌跌撞撞沖了出去。
廢墟,硝煙,血泊,殘骸。
災難,戰爭,焦土,死寂。
交通癱瘓,市民幾乎見不到,炸彈從盤旋在天空的轟炸機中傾瀉而下,炮火轟鳴。
地面隨着轟鳴的步調一同顫抖龜裂,房屋燃起熊熊大火,火舌將幸福美滿的家庭燃燒殆盡。
一枚炸彈落在他身側,他慌不擇路向旁邊翻滾,只聽轟的一聲,他感知到背後發燙,隨之而來的疼痛刺激神經,他險些忍不住叫喊起來。他掙扎着爬起來,按着記憶中的歸路跌跌撞撞向療養院跑去。
但有時現實就是那麼荒謬,堅持到最後只是和絕望見了一面。
不論是向陽花海的誓言還是跋山涉水的奔波,在這一刻都散作煙雲,不復存在。
他從已經成為廢墟的療養院附近找起,逢人便問,直到三天後才得知了那絕望的事實。
面前的女性垂着頭,目光躲閃,吞吞吐吐的向他闡述謝麗爾·克萊門特小姐已經犧牲的噩耗。
“我們外出搜救正進行了一半,突然有轟炸機過來,大家不得不帶着傷員撤退。就在這時,突然有個小男孩從房子裏跑出來,轟炸機的炸彈也投下了。我從未見過她跑的那般快......她把小孩抱在了懷裏,然後,房子就爆炸了。等周圍安全,我們再度圍上來挖開廢墟時,她已經死了,懷裏緊緊抱着大難不死的孩子。她是英雄。”
女性的嘴巴依舊開開合合,還在說著些什麼。但清梶自聽到“犧牲”的那一刻起,他的聽覺彷彿就消失了,連帶着他的思維一起。他什麼都聽不見,滿腦子盤旋的皆是【犧牲】這個詞。
突然有刺耳的警報聲響起,女性焦急起來想拉他回地下避難,卻無論如何也拽不動這位衣衫襤褸的男人。最後她只好放棄,奔跑到一旁幫其他人組織群眾。
他抬頭,一架無比熟悉的轟炸機從自己頭頂飛過,它追上機群。
它們鋪天蓋地,嗡鳴聲不止,炸彈像永不停歇的雨,一枚又一枚被拋下,將他熟悉的一切夷為廢墟。
在災難面前,原來人、原來生命真的如此微小。
而造就這一場浩劫的主力,是他曾經自己經手過的【微乎其微的代價】。
他是殺害謝麗爾的真兇。
原來代價在這裏。
原來,代價這麼慘痛。
……
1949年10月23日,日本
男人腳步匆匆,他走過蒼白的長廊,推開盡頭的那扇門。
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迹,
昔日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也終究難逃衰老的命運,兩鬢夾着銀絲,眼角堆滿皺紋,不變的只有語氣。
“清梶,你在做什麼!”
站在儀器前的白大褂青年回頭,長發擺動,從他腰際蹭過。神情一如當年冷漠,又好像摻了點別的什麼說不清的情緒,但看他仍彷彿在看着死物。這也讓男人確定,面前的長發青年就是曾經白髮蒼蒼的旅伴。
他真的返老還童,真的永生了。
今昔正好反轉,年老體弱的他如今正值壯年,意氣風發的自己如今日漸蒼老。
對方只是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繼續埋頭在儀器堆中。
看起來清梶是記得自己的。
許文善上前幾步,抓住他的肩膀將他強行轉過來,“你看看你現在都在做什麼?建立黑色組織,把違背常理的項目公開讓人研究,大肆斂財結交權貴……你在做什麼!你已經永生了!”
“復生研究。”
他一愣,“什麼?”
“復生研究,讓死者復生的研究。”
對方毫無情緒的解釋,“我需要錢,需要設備,需要權力,我什麼都需要。丟出去一點魚餌換來想要的,除此之外什麼也沒做。”
“所以你就把永生項目給出去了?”
“我只給了個猜想,畢竟復生研究很漫長,一次性把餌撒完不夠。沒關係,我有的是時間。”
“清梶,你瘋了——”
“別叫那個名字,許文善!清梶已經是個死人了,這個名字不需要示眾了。他現在叫烏丸蓮耶!”
許文善被他突如其來的怒吼弄懵了,他怔怔的看着昔日好友掰開他的手,轉身繼續投入他那瘋狂的研究。
“你瘋了,你付得起代價嗎?你把你陷得那麼深,你有想過結局該怎麼收尾嗎?”
“代價?”
青年反覆品味着這個詞,嘲弄道,“世界上沒有比永遠失去她這件事更慘痛的代價。”
……
「是我,歸根結底是因為我,我為了我的私心將摯友推上了絕路。
他不是普通人,他根本不需要感情,感情在他漫長的人生中只會是累贅,是枷鎖。
遲了,一切都遲了,他已經學會了,他已經意識到了。
我把神明拉下神壇,我讓機器變成了人,然而那些相對溫馨的經歷除了賦予他名為【失去】的痛楚外什麼都沒能改變。
他變得偏激又瘋狂,什麼勸阻都聽不進去,情況遠比曾經更糟糕!
現在我還能陪着他,安撫他。
百年之後呢?
擁有一顆人心的怪物到底會在不斷輪迴,不斷經歷生離死別的塵世變成什麼樣子?
他會孤獨嗎?會憎恨嗎?會後悔嗎?
我害了他。」
「——許1949年10月25日」
→一張因為被深埋書堆之下而逃過塗抹命運的日記,上面暈滿墨跡,能看得出來,日記主人在寫這篇日記時,哭的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