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循聲舞娘
獨鹿舊城區,在那條臭水溝的一旁,幾名早已埋伏在附近的執行官已現出身來,包圍了正在石橋上閑聊的孩子們。
“清樞老弟你知道嗎?我覺得咱們是天生的一對誒~”
“……抱歉輝哥,我已經有託付終身的人了。”
“誒?”
只見輝拍了拍清樞的後背,站在橋頭大笑了起來。喜上眉梢,一時間沒忍住衝動的嘴角上揚着,僵住了。
“就開個玩笑啦~老弟,瞧你你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哈哈哈哈~”
“輝哥!表白這種事,你幹嘛要拿這種事開玩笑啊……!”
“哎,誰知道你這麼正經,行了行了,我錯了老弟,向你道歉。”
於是輝略微收斂住了自己的笑容,伸出手,一面熟練而不失莊重地為清樞鞠了一躬,一面拿出手帕擦了擦他額頭上的汗水,讓他把握住的拳頭,縮緊的脖子重新舒展了開來。因為剛才,就在剛才,就在清樞原本警惕、冷靜地注視着周圍幾個漸漸逼近的執行官時。
輝的一個“告白”,將他嚇了個機靈:
清樞的神經抽搐,差點放出電來。
“輝哥這都什麼時候了!看看周圍吧……”被輝安慰道的清樞鬆了一口氣,但又瞬間生氣、擔心,拉起來臉,他嘟着嘴,用一種半請求,半哭訴的語氣向輝說道。
“哈哈哈抱歉,但你真是太可愛了老弟,我沒忍住,要不要來我這邊打工試試?要是你缺錢的話,公館下屬有別墅,還包吃包住哦?”輝用左手遮住了嘴,遮住了笑容,好讓自己的看起來……更禮貌一些。
“謝謝輝哥,我不喜歡住大房子,對現在的生活,也沒有更多要求了。”
只是清樞不為所動,站在橋邊就像個木頭一樣,他在看着遠方。大房子,好看的衣服,奇珍異寶和各種饕餮美食……已經是鋼鐵之身的他,或許已經發現了一些對於自己來說,更有價值、更珍貴的東西。等輝笑完,清樞一本正經地朝他使了個暗號,標記上了橋頭的幾個黑影,就好像在說:
“那幾個就交給我,輝哥你先脫身吧,我會跟上的。”
幾名瘦削,身材修長,穿着暗色大衣,平日裏躲在舊城廢墟的陰影之中無聲無息的黑影,正拿着飾有反自然科學院百合印章的手槍,佔據着橋頭的有利位置。
“誒,所以說,我才覺得咱們是天生一對的嘛~”
但輝沒有領情,輕輕戳了戳清樞的臉,反而擋在了他的前面。
“哥,這都到什麼時候了,你還說……!”
“別想耍帥,老弟。來,借你的小手與指尖的閃電一用。讓空氣顫慄起來吧。”
一瞬間,輝壓低了眉毛,他撓了撓清樞的手背,就好像早就知道了清樞的招式與能力一般。
嗡——
一聲低語響起了,應聲,就在那聲再輕細不過的低語控制之下,周圍的空氣轟然倒塌。瞬間,像是爆炸一般,以輝為中心,空氣受到衝擊激起了一圈暴風,舊城的塵土經風一卷,漫起了一片煙障。
還遠不止如此,緊接着,風纖細了,煙成了焦褐色。
“千代風華盡,千夢一須臾,我將白砂漠,揮手作雲霓。”
輝閉眼念起了咒語,若沒有他拉住清樞的手,清樞將迷失在這帶有魔力的清澈嗓音與霧霾之間。周圍的風,煙塵,甚至近處的幾片雲彩亦受這密咒的牽引,朝着石橋的中心呼嘯而來——
“清樞,他們要開槍了,幫我擋一下。”
只見輝閉着眼,抓着一團旋風,在下一個氣流的高潮到來之前,他放開了原本緊緊抓住的清樞的手臂,
“來吧老弟,來見識見識吾神的力量!”
嘭——!
清樞只覺得這股感覺好熟悉——旋風在他腳下迅速聚合,剎那之間,它們拼成了一塊不成形的橢圓,竟將他的鋼鐵之軀帶到了天上!
“我,我明白了輝哥——!”
轟隆——雷電如針線般在清樞的手中穿梭,敵人匆忙間拼出的彈幕如飛蚊一般驅散。緊接着風勢減弱,隨着清樞悄然無聲的落入石橋橋面——那裏早已煙霧一片,黑似堅鐵,不辨五指。
但風雷還在聚集,在此刻如死一般的寂靜當中,執行官們感到的不過是即將到來的高潮前的鋪墊罷了:
轟隆——轟隆——
霹靂驟然響徹,清樞和輝草草地退場了,躲進了舊城的深處,某個兇險,但現在還沒有敵人趕來的地方。
轟隆隆——
一陣巨大的爆炸,一道直徑超過一米的寬雷襲擊了橋面,將這座脆弱的石橋攔腰劈成了兩截。
轟隆隆——
原本包圍了石橋的幾名執行官被衝擊波震飛了,強大的衝力甚至直接震碎了其中一個傢伙的內臟。
……
緊接着,緊接着,有趣的事情才剛剛開始發生。
執行官的屍身燃了起來。
最初,那火苗很是微弱,如呼吸一般細微,只是帶着烈焰的顏色。那火從死屍的七竅中鑽了出來,屍體在抽搐,就像是其中的靈魂正如薪柴在劇烈燃燒一般,
火苗鑽出,很快,屍體就爆開,將一個高過三米的巨人站了起來。
那個巨人身上除了火什麼都沒有,火的溫度極高,巨人揮舞着四肢行動怪異而靈敏,火焰懸浮在了空中,沒人知道火焰從何而來,到底在燃燒什麼。
“……敗者不需嘆,無夢得久存。纖纖枝頭鳥,浴火作煙塵。”
巨人沙啞的喉嚨叫囂着一首詩歌,很快,他一躍飛過斷橋,朝着舊城的深處疾馳而去。
…
所有意識清醒的執行官都認出來了,那個“神跡”,正來自獨鹿的神劍循聲者,正來自一位曾并行於世人之間的,獨鹿神明的佩劍。
傳說獨鹿始於一位女神的創立,正是那位女神,為最初的獨鹿人帶來了他們從未見識過的,源自雲層與星星之中的信仰。
…
“我曾是離她最近的人,曾經的我們密不可分,直到她終於忍無可忍的時候,我被迫知道了她全部的秘密。”
“還記得在一千年前,在當年,獨鹿剛建城的時候,人們為她舉辦了一個很豪華的慶典,廣場上張燈結綵,一片歌舞昇平,好不熱鬧……”
“世人皆知道我們的女神是個很愛熱鬧的人,作為她一手創建並將永世守護的城市,獨鹿的誕生慶典,一定要足夠盛大才行:當時的我們用上了手頭所有的資源,準備了一個極盡盛大的會場,一處能與諸天星辰對話的祭壇,豐盛的夜宴,滿載着從女神故鄉帶出的,眾神的佳釀,還有神代高歌……夜晚的團花錦簇,露珠閃閃發光,街道兩旁的彩旗飄動,連周圍的風都為了這一天輕柔,月光皎潔,撒向大地變成了河流的模樣。”
“一切都是照着她的喜好佈置的,一切都在以她為中心,但她卻並不領情。”
“女神,她帶着我逃開了眾人,走進了一處街角的陰影里,誰都不在,她哭了出來。哭聲很大,甚至一度蓋過了喧鬧的會場。”
“在支支吾吾了很久之後,她拿出了一塊無暇,如水晶般透明的,薄薄的玉璧,梨花帶雨地像我問道:”
“‘你見過光盤么,循聲者?’”
“呼——一千年前的我,又怎麼可能知道光盤是什麼呢?”
“我只覺得,那是一塊珍貴的寶石,象徵著神明的無上權能……她的哭相令我心碎,強如女神,我從沒有見過她如此地傷心過。”
“神微笑地看着光盤,繼續說道:‘這張光盤上記載了雲之神畢生的心血,裏面至少有一萬種能將獨鹿建設成完美世界的秘方。’”
“女神笑了,緊接着她便將光盤放在了地上,用腳踩了個稀爛。”
“我從那一刻開始,才漸漸明白了女神對我們抱有的感情:神的眼中有着一萬個世界,它們有的美麗,有的柔和,有的浪漫,有的冷酷……而獨鹿將會成為她所有創造物中最後,也是最為糜爛的一個。”
“神的疲憊超過了一切生靈,我們遠沒有能振奮她的能力……她早就打算好了,這個名叫獨鹿的城邦,只是她為了逃避,為了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內否定自己而做出來的,一個‘藝術品’。”
“只是那一夜過得漫長,她彷徨着,仍然苟活。”
“……”
“幾十年後的一天,或許對她來說只是彈指一瞬吧?在一瞬間之後,她又想通了點東西,選了個設有夜宴的晚上,再次帶着我逃離眾人,逃到了海邊的一處山崖之上。”
“神背着星光,向我拋出了一個問題:”
“‘你覺得所謂的神,應該是個什麼樣呢?’”
“老實說我沒當過神,我不知道,所以當時的我並沒有回應她……或許直到死去為止,我都會一直後悔着這個決定吧?”
“神見我沉默,便說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並不想當神,循聲者。曾經,我愛上了一個小子,當時只想着待在他身邊,怎麼都好,只要我能趕快把這輩子過完就行。結果他成神了,我也跟着他成了一個長生不死的怪物。’”
“神在微笑着,但聲色哀嘆,神態凄涼,周圍的夜風很快便察覺到了她意識的鬆動,宛如大廈將傾一般,野草全都伏下了身子,有些甚至為此折斷了草莖。”
“‘那小子就是星之神,直到最後他也沒有和我好上,而是跟着雲之神跑了……所以我才很討厭雲之神啊,我倆之間本沒有啥道義的分歧,我只是很單純地恨他,恨他搶走了我的人。呵,一百年了——我想忘了星星,我和他已經分開了一百年,還有什麼深仇大恨放不下呢?’”
“神在流淚,但雙眼大睜,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在狂怒,她在惋惜,強大的情感洪流足以吹滅凡人的靈魂,讓人類在這場曠日持久的角力與痴愛之中迷失自我。”
“‘獨鹿城只是我向他開的一個玩笑而已,我跟他說過,既然你執意要和雲之神好上,那咱們就來比賽吧,我也要建立一座城市,一座遠比雲神城邦更加完美的城市,等那時候,你才會明白我的愛……’”
“‘呵,一個玩笑而已,他沒笑,反而哭了,可真是個玻璃心……那哭臉令我心碎不止,循聲者,時至今日,我都還在後悔着。’”
“風聲一何盛啊,女神的微笑如醉如痴,她癱坐在了崖邊的一塊巨石旁,將手臂伸出觸摸,細數着流風。那風是陌生的,不熱也不冷,只是透着一種焦躁和空虛的感覺,無孔不入地鑽入衣袖,激起了一陣不適,卻沒有一絲一縷願意在此停止。”
“只可惜我們神還活着。”
“事實上,在她歸去之前,獨鹿人都過得挺幸福的。”
“……”
“‘可以親我一下嗎,女神大人?’”
“那天的陽光明媚,和風徐徐,在清晨獨鹿的大鐘敲響,神殿內部的聖歌隨旭日青雲緩緩上升的時候,一個北陸打扮的小孩從窗外盪進了女神的寢宮,一句話出言不諱,害我想要揍他一拳。”
“然而女神卻叫住了我,揮手,讓我拿出了最好的早點。”
“‘這位是我請來的客人,循聲者,我請他……因為他和星之神好過。’”
“我承認,經過了女神這麼多年來的讚揚,我已經對星之神抱有一些憧憬了,但那個小孩……不說了,我恨他,連帶着連我對星之神的印象都不好了。”
“小孩很快就被我趕走了,但他留下了一本故事集,漫無邊際的故事集,書中提到了好幾片大到漫無邊際的海洋,一條大魚,一隻大鳥,還有一個會變成蝴蝶的怪人……我很好奇,為什麼我們博學的女神會因為一本幼稚的、毫無邏輯的寓言童話哭了出來。”
“那天的她神采奕奕的,或許是早就把身後事想好了吧?”
“‘何以為自由,在這世上,我們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呢?’那天,神一邊翻着書,一邊向我問道,我最後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當時的她,言語中透着一份平和與淡然,對自己生死命運的淡然,甚至還帶着些什麼更宏大瑰麗的東西。或許女神就沒有愛過我們,只是她的權能太強大了,以至於漫不經心地、就算是歇斯底里地,她也能把一座城市管理的井井有條。”
“故事書很快就被她讀完了,但在書的末頁夾着一封信,似乎是來自星之神的親筆信,在看到了信的那一瞬間,原本女神因那本童話黯然神傷的表情立馬明亮了起來,她自嘲地笑了笑,繞了繞頭,看向了我,像個終於得到了玩具的小孩一般跳了起來。”
“她跳了起來,笑了,頓了一會,最終還是轉手點燃了烈火,將那書連帶着沒開封的信,直接投進了爐子裏。”
“陽光,海洋,沙灘……我沒有見過女神故鄉的樣子,我一度設想過,會不會女神並不喜歡這些東西,她並不愛獨鹿的風光,也不愛我們,她對這一切,都只是在禮貌性的奉承,或只是在不經意間隨手地一抹——神創世界,就如呼吸一般自然。”
“只是她百餘年如一日,每當她看向窗外,看向那些獨鹿城內再平常不過的俗世風景時,我確信我看到了別的東西:”
“‘……循聲者,只有我一人,也不壞嘛。’說完神明身上便燃起了焚身的烈火,任誰搶救都無濟於事,直到西風再度吹起,當神的遺骸散出窗外漫遊在城裏時,整個獨鹿都知道了她的離開。”
“或許她真是深愛着我們的吧?難說,但至少我愛着她。”
“在她死後,我拉動流風重新聚起灰燼,讓自己成為了她的模樣。”
……
火焰的巨人叫囂着,它的聲音沙啞,像是斷氣了一般聲嘶力竭:
“小子們,敬聽吾名——”
孩子們很強,並且都擁有了神的賜福,然而,在一名真正追隨了神明一個多世紀的侍者面前,他們的心靈僅是纖弱的燭火罷了。藉由死屍與空氣,循聲者拉起了一個提線木偶,一個“循聲的舞娘”,在它全力地猛攻之下,輝與清樞很快便敗下陣來,變成了躲在牆角的兩個傷者。
然而到最後,就在舞娘的利爪直逼輝脖頸的時候——
就像是早有預演一般,那魔法已經支撐到了極限,巨大的舞娘再無法保持住如風一般靈敏的動作,頓時遲緩,並在一個剎那之間被自己的核心反噬、塌縮,不再能維持形體,消散了。
“呼——終,終於結束了么?”
輝無力地撐着地板,雙腿癱坐在一推瓦礫的旁邊。
然而,在他的胸口處,消失之前的舞娘將一封信塞給了自己:
“曾經,我隨女神見過幾名雲之神的門徒,小子,我一眼就認出了你會雲神的魔法,今天就留你一命了。因為我永遠是忠於女神的人,她早已遇見了恩利爾家族今日的衰敗……然而,獨鹿是她的城市,她的曾經府邸,需要一位會雲神魔法的傢伙充當主人。”
看樣子,循聲者不但放過了輝,還給了輝一個莫大的禮物,
“請永遠銘記吧:吾等女神與如今的喪家之犬同名,其名為‘恩利爾’——風暴之神,與獨鹿的守護者。”
信件附帶着一張地牢的圖紙,那是由一千年前的獨鹿古文字書寫的,輝……竟然人的這種文字。
“輝哥,你胸口的那是什麼啊?”
“啊,沒——一封別人給我的情書而已,我覺得有趣,一直帶在身上,剛剛被它溜出來了。”
說著輝趕緊支開了清樞,為了將他扶起,清樞的手臂靠近了他的胸口,太近了,讓他的心事都暴露在了清樞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