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看見龍吟的時候，姚飛月有一種沒有尋到他該多好的想法。龍吟在她心目中是氣宇軒昂、神采奕奕的大英雄，而不是如今的模樣。頭髮亂糟糟的，怕是虱子都能在裏面迷了路，鬆鬆垮垮的髮髻，灰濛濛的頭髮一縷一縷的垂在腦後。身上的衣服，姚飛月都不忍心看，黑的、黃的、灰的遮住了原本的顏色，已經稱不上是衣服了，一條條的掛在身上。臉沒有了光澤，佈滿了細細小小的裂痕，彷彿每日是用沙礫清洗的臉龐。眼睛不再是炯炯有神，雖然還很明亮，但是失去了靈氣，透着茫然。短短一年的時光，眼角已經有皺紋。嘴唇、下巴上的鬍鬚和頭髮一樣亂糟糟的，上面粘着的，應該是飯粒吧。腳上沒有鞋，和裸露在外的小腿一樣，沾滿了污漬，都能扣下來泥巴。當真是囚首垢面、鶉衣百結，該是老了二十歲。這個樣子，還不如街角蹲着的乞丐，若不是昂首挺胸的姿態、強壯矯捷的體魄，她怎麼會注意到這個人。看了許久許久，鼻頭酸楚，淚水差點湧出眼眶，一種悲涼的氣息頓時取代了最初的喜悅。龍吟那麼出色的一個人，不管走到哪裏都散發著耀眼的光芒，這個模樣該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疾步衝上前去，龍吟猛地回頭，咧開嘴、呲着牙，要吃了她的模樣，眼睛透出的目光里除了駭人與威脅，沒有一絲溫度與善良，那是雙沒有感情的眼睛。手裏的金環大刀已經沾滿了血跡，再多一些又何妨。

姚飛月見勢頭不對，連忙後退，手中劍迎上金環大刀，發出清脆的聲音。

在龍吟的眼裏，此時的姚飛月只是他一個要殺死的陌生人，姚飛月哪裏是龍吟的對手。

自從上一次在子玉峽害得姚飛月受了傷，聰耀華就不允許姚飛月在自己視線以外的地方。眼睛瞟見龍吟與姚飛月相殺的景象，心裏頓時發了急，劍脫手而出，直刺龍吟的咽喉。

只覺耳邊有呼呼風聲，龍吟驚覺不妙，立刻收回金環大刀，左腳站立不動，右腳往右邁出一步，身體和大刀隨着腳步往右轉動。

“當”的一聲，長劍應聲飛出老遠。

所幸這是個練武場，十八般兵器樣樣俱全，聰耀華隨手從兵器架上拿過長矛，一個空翻。穩穩落在龍吟的面前，腳剛剛落在地上，長矛就向龍吟刺了出去。

如疾風驟雨般來勢洶洶，龍吟舉起大刀，如木雕石刻般不知畏懼的迎上長矛，迸射出火花頓時四散開來，剎那間又消失不見。

聰耀華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慎重，要是拚命的話，他很自信，龍吟不是他的對手。眼下，是不能傷其性命，還要將其擒拿。他是知道龍吟的實力，但一年多未見，又是如此模樣，還是先試探一二，再做決定不遲。心裏打定主意，手上的勁道鬆了三分，隨意使出一個招式。

手中的金環大刀被耍得呼呼作響，所有的招式在他心裏已經是個模糊的記憶，只能憑感覺使出自認為最狠厲的招式。只見他面目猙獰，眼睛很大，卻儘是凶光，強壯的身體就是一頭蓄勢待發的獅子，充滿了力量。雙手一前一後緊緊抓着刀柄，鋒利的刀刃迎着金色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猛的一躍而上，手中的刀彷彿帶着翻江倒海的氣勢劈向聰耀華的頭。

面對凌空而降的大刀，聰耀華有一種泰山壓頂的錯覺，心裏頓時收起了試探的心思。是他錯了，龍吟是失憶了，又不是傻了、呆了，不知危險是何物，伴隨了快三十年的功夫就像手一樣成為了身體的一部分，該用的時候，自然而然的就是揮刀殺人，他試探個什麼勁兒啊。紋絲不動的站在原地，他也不是吃素的，還怕了不成，手裏的長矛迎面杠上金環大刀。

沒有了記憶的龍吟失去了善良與慈悲心，比以往兇狠了許多，以往處處給對手留一分生機的招式如今卻是強了三分。

兩人動作快的讓人目不暇接看不真切，像兩條在烏雲密佈里打鬥的龍，只能窺見一鱗半爪。龍吟是遇強則強，招數變化多端、層出不窮，每一招都巧妙運用長柄刀帶來的好處，有時快如霹靂、鏗鏘有力，有時行雲流水、輕靈沉穩，密不透風的護住周身，不給敵人一絲可乘之機。

聰耀華在龍吟雷霆霹靂的招數里依然遊刃有餘，他學過的功夫就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楚有多少，死在他手上的人多得估計連龍吟都震驚。他最不怕的，就是打架。

龍吟以刀為支點，雙手平行握在刀柄之上，腳下用力，一躍而起，狠狠踹在聰耀華的胸膛之上。

一時大意的聰耀華像是天際劃過的流星，“嗖”的一下從眼前飛過去，只聽“乒乒乓乓”一陣響，倒在地上的兵器架阻擋他飛出更遠。聰耀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地上竄了起來，如此丟人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這龍吟是覺得他不會下死手，還是嫌自己命長，明明他的長矛已經戳到龍吟的胸膛，然而龍吟愣是不當回事，沒有理會能奪命的一擊。此招是叫置之死地而後生，還是不要命。聰耀華越想越生氣，一群人沒日沒夜找了他龍吟一年多，他竟不管自己的死活，哪怕是失去了記憶，就能隨意踐踏自己的生命。

龍吟今日的目的是殺光這裏所有人，秉承着敵人就是敵人，對敵人心慈手軟就是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原則。握緊手裏的金環大刀，瞅準時機，挑開長矛。

聰耀華一個鷂子翻身，調整長矛的方向，繼續往龍吟身上招呼。看上去是如洪水鋪天蓋地般猛烈，卻依然沒有下死手，心裏想着總不能把龍吟當敵人一樣對待吧，拿下就好。龍吟見敵人糾纏不休，心裏是又氣又急，只盼着能早些時候把對方打倒。舉起金環大刀，阻擋了刺過來的長矛。

兩人均是人中龍鳳，彷彿是深埋在土層里的兩枚明珠，經過風吹日晒、嚴寒酷暑的洗禮，終於在世人面前熠熠生輝。兩人的功夫造詣雖然稱不上驚天地泣鬼神，卻能讓人驚嘆江山代有才人出，數百年的武林江湖有人傳承下去。猶如崇山峻岭之上傲然挺立的青松，不懼風雪，不畏酷暑。然而驚喜過後，是無邊的落寞和極度的悲哀，卓爾不群的兩個人一個是大魔頭龍傲天之子，另一人不為金錢與名利所動，不為正義主持公道。

“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兩人都是鐵骨錚錚的好兒郎，有行俠仗義、懲強除惡的信念。“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是兩人慷慨激昂的豪情壯志。然而世事難料，被身份、被名利、被亂七八糟的事，折磨的筋疲力盡。

兩人的功夫均是上乘，一招一式，動如飛龍、疾如閃電，勇往直前，無所畏懼。不，聰耀華是有所畏懼的，下死手，姚飛月會不高興的。

近在眼前的長矛，離眉心不過寸許，估計是躲不過了。僅存的理智讓他生出遺憾來，一輩子就這麼稀里糊塗的過去了，到了最後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

長矛改變方向，往上走，放了龍吟一命。打個架，還束手束腳的，不能盡興，聰耀華心裏甚是不痛快。

一個人比從天而降都來的突然，挑開了聰耀華的長矛，加入戰鬥之中。

對於出乎意料加入的高手，沒有危及生命，聰耀華沒有防備，手裏的長矛雖然沒有脫手而出，卻也向後飛出，帶動着身體只往後退了兩步。等站穩腳步，才向那人看去，是金陵赫連氏的大公子赫連文哲。他心裏一動，赫連氏以金銀玉翠為營生，習武不過是護衛家族，從不參與江湖紛爭。二十多年前，朝廷是準備拿赫連氏開刀，赫連氏掌握着高深莫測的槍法，又和海家主宰着大半個江南的生意，比任何一個江湖幫派都要危險。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換了方向，整個武林遭了殃，辰巳宮最慘。

不知是敵是友，聰耀華退至一旁看了一會兒。赫連氏的槍法果然精妙，簡潔明快，攻守皆在瞬息之間。在陽光下只見寒星點點，銀光皪皪，直晃眼，不大一會兒就讓人眼花繚亂。不過，聰耀華也看明白了，赫連文哲絲毫沒有留情。龍吟雖然不至於是節節敗退，但是緊咬的牙關還是明白他有些吃力。

不行，不能讓龍吟吃虧，聰耀華提起長矛沖了上去。

這可不行啊，才堪堪過了十招，赫連文哲就步步後退，頂不住了，他又不是大羅神仙，兩個人打他，還不是跟玩一樣。心裏開始琢磨，真的是吃飽了撐的，沒事湊什麼熱鬧啊，可別再把命交代了。瞅准機會，猛的一轉身，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氣往前跑，感覺身後沒有殺氣才停下腳步。

再回頭時，心裏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尷尬，自己把自己當人物了，人家倆人根本沒有把他當回事，對於落荒而逃的他既沒有追也沒有攆。一陣失落過後，心又開始躁動起來，還是想知道他和大名鼎鼎的龍吟究竟誰厲害。

“大家好歹都是習武之人，兩個欺負一個，你們好意思嘛。”赫連文哲抱着胳膊，曠世罕見的場面也沒有讓他分心。

兩人打的是難分難捨，根本沒有空瞅赫連文哲一眼。

赫連文哲心裏不覺有些失落，赫連家連這點聲望都沒有了嗎。“你們的手腳沒空，嘴是閑着的吧，好歹應一聲吧。”

除了兵器碰撞發出的聲音外，近處的慘呼和遠處的叫喊，赫連文哲沒有聽見兩人的聲音，連哼一聲都沒有。“如果你們兩個再不應我，我就破口大罵了”

一個人自言自語，還挺尷尬。

難得一見的精彩場面讓赫連文哲更加確定了一較高低的決心，奈何兩人不搭理他。

“今日，我就殺光辰巳宮裏的每一個人，看你們怎麼屠盡江湖豪俠。”赫連文哲握緊手裏的銀槍，心裏的失落感已經和參天大樹一樣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