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風語28
“聖上說了,謝輕雲膽大心細又是個責任心強的人,他擔心朕對魔界不利,必定要前來一探究竟。”顏槐玉笑眯眯地道:“謝三公子這邊請,咱家帶你面聖。”
“聖上急召我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這個咱家可真不清楚。咱家只負責帶路,你的疑問得聖上解答。”
“聖上只召了我一人,還是有別人?”
“三公子別著急,待一會兒你自然就知道了。”顏槐玉左彎右拐,最後終於在一處花園門口停下,指着園子中心一座圍着大紅色紗幔,雕龍刻鳳的亭子道:“聖上不允許旁人進入牡丹亭,咱家就只能送到這裏了。三公子請走好。”
牡丹亭里無牡丹,只有遍地濃淡相宜的菊花爭奇鬥豔,宛如這後宮中的三千佳麗,各有各的美好,各有各的體香,各有各的姿態,各有各的獨特。叫不出名字的草木一叢叢一株株凈潔致雅,葳蕤生光,像是被春水親吻過,讓觀賞者也生出想一親芳澤的衝動。清可鑒人的荷塘里,睡蓮以夜已晚為名,將她那絕世的姿容藏在幾瓣薄如紗翼的葉片下。只是,那微微閉合的花瓣關不住沁心的香,惹得失眠的暗夜使者肆無忌憚地用黑暗為她們着色,白白攪擾了那一池清夢。
蕭堯的聲音穿過重重幔帳,打破了夜的靜寂:“你來了?進來吧。”
謝輕雲剛邁上台階,幔帳已自動左右分開:“謝輕雲拜見聖上……”
“不必多禮。坐。”蕭堯抬了抬手,上下打量眼前人。“多年不見,朕老了,你卻越來越精神了。歲月不饒人啊,朕想不服老都不行了。”
謝輕雲並沒推辭,依言坐下:“聖上不必感慨,是人就會有年邁體衰的那一天。”
“是啊!咱們不是神仙,終歸會有那一天的,不過遲早而已。”蕭堯一邊沖燙茶盞,一邊說,“可惜你戒酒了,不然可以品一品朕親自釀的酒。”他見謝輕雲坐得四平八穩,等着他斟茶倒水,微微笑道,“你是客,這第一杯茶該朕伺候你,之後就得你自己動手了。你想吃什麼喝什麼都隨意,不用擔心朕下毒。”
“來的路上我想清楚了,聖上召我前來絕不是為了殺我。故而,我並無此擔心。”
“不愧是謝家的人,有膽識。你沒想錯,朕無心殺你,不但不殺,而且還要送你一份大禮。”蕭堯換了個姿勢靠坐在椅子上,隨手拈了朵菊花在手裏。“琅寰山要與火神門聯姻的事已傳遍三界,對此你有何看法?別說這是方清歌的家事,你管不着。朕不愛聽廢話。你大可不必擔心說真話會惹朕生氣,不管你的話有多過分,都是你我的閑談,朕會一笑了之,不予追究。當然,你更不必擔心有人偷聽,朕以母親的清譽發誓,這裏只有你和我。”
“聖上言重了。我不表達意見,不是怕聖上怪罪,也不是怕有人四處宣揚,確實是因為這件事不是我能過問的。”
“朕沒讓你過問,只是問你的看法。”
“父親曾說,聖上的智慧可傲視寰宇。在您面前,輕雲哪敢有看法,自然是聖上怎麼說我就怎麼做,無有不從。”
“人人都道謝三公子是個一等一的實誠人,依朕看,天下第一滑頭非你莫屬。”菊花被蕭堯倒了只手,變成了花朵朝下,“方清歌此舉的意圖路人皆知。可是怎麼辦呢,朕不想讓她如願以償,想把這事兒給她攪黃了。”
謝輕雲一邊掂量此話的真實性,一邊正色道:“聖上,您既無殺輕雲的心,又為何要說這樣的話讓輕雲左右為難?”
“朕讓你為難了?那可真是太難得了。要不你先面壁思過一番,之後再與朕詳談?朕不着急,朕願意等。”
謝輕雲苦笑:“今日之事若只是面壁思過就能揭過,那我得叩謝祖宗的庇佑。”
“放心,既然朕與你坐上了一條船,朕就不會讓這條船翻了。當然,浪大風急,濺點水花在你身上是在所難免的。”蕭堯摘下一片花瓣放進嘴裏,有滋有味地嚼着。“朕這個皇帝做不了多久了,你二哥的兵馬很快就會踏上昭陽國的土地。在朕駕鶴西遊之前,朕想把該料理的人都料理了,該了斷的事也都了斷了,別留個尾巴噁心別人也鬱悶自己。方清歌一直看不上朕,覺得朕昏庸殘暴,百無一是。那麼,朕就讓她看看,什麼叫深藏不露。”
謝輕雲笑了:“仗還沒有開始打,聖上就認輸了,這可不像您一貫的作風。”
蕭堯也笑了:“你不否認你二哥會起兵,說明你沒想糊弄朕。就沖這一點,朕幫你。”
“幫我?斗膽問一句,聖上打算怎麼幫我?要幫到什麼程度?”
“朕要幫你躋身仙班,成為一個誰都無法抹去,誰也不能否認的存在。至於怎麼幫,你很快就會明白。”蕭堯輕咳兩聲,頓了頓又說,“知道朕請的另一位客人是誰么?”
“聖上想對付仙界,自然不會請對仙界有好感的人。我猜這個人多半與仙界不對付。”
“沒錯,是不對付。朕請了雪千色,她比你早到一個時辰,這會應該已動彈不得了。”
“三公主乃帝后的心頭肉,又是仙后很得意的幫手。聖上要幫我,那請她來此肯定就不是為了聯絡感情。聖上究竟作何打算?請恕輕雲愚笨,着實看不明白。”
“朕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朕要幫你呀!”蕭堯一口吃掉整朵菊花,笑得特別開心。“雪千色跟她那個娘一樣目中無人,狂妄自大,居然敢不把朕放在眼裏,羞辱朕的親隨使臣。朕得讓她長長記性,她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三公主年輕不懂事,聖上何必要跟她置氣?”
“人活一口氣,怎麼能把別人給的氣不聲不響地就吞了呢?難不成你要告訴朕,你謝輕雲是個任人擺佈,任人羞辱的人?”
“那倒不是。得分人,分事,分時候。”
“對嘛,對嘛!得分人,分事,分時候。她雪千色說破大天也不過是個公主,朕可是人間界的王。她憑什麼覺得她可以高朕一頭,膽敢瞧不上朕?”
謝輕雲忍不住點了點頭,發覺失態后不動聲色地斂了神色,清清嗓子道:“三公主不是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聖上是怎麼請動她的?”
“對她無需請,朕只用四個字就把她引來了。”
“哪四個字?”
“破除聯姻。”
“那聖上又是如何讓她就範的?”
“朕指着下了葯的酒對她說,得先讓朕看到你的決心。”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我二哥沒說錯,聖上擅長攻心,是拿捏人心的好手。”
“如果不是這對立的關係,朕與你二哥說不定是一對不可多得的知己。”蕭堯笑着嘆了口氣,“可惜啊可惜!我們身居高位,身不由己。朕這輩子是見不着你二哥了。你替我帶句話給他,朕欣賞他。”
“我一定帶到。”
“朕的話說完了,你可以帶雪千色走了,她就在溟海宮裏。回去后,你只要把看見雪千色時的情景原原本本告訴方清歌,聯姻的事就沒戲了。”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其餘的事,朕自然會幫你們搞定。”
“我們?聖上的言下之意是,要幫助我和三公主破除聯姻?”
“沒錯,你,你們。雪千色想嫁給你,這一點你不否認吧?你不喜歡她卻想娶她,這一點也是事實,因為你有不得不娶的理由。至於是什麼理由,咱倆心照不宣。”
“我自認從未在任何人面前表露過想娶三公主的心意,聖上是如何做到與我心照不宣的?該不會我身邊有您的密探?”
“琅寰山確實有不少朕的密探,但你身邊沒有,因為謝輕晗把你撇得太乾淨了,監視你朕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情報。你想娶雪千色,是朕猜的。因為有人跟朕說,莫待一直在暗中偷取洗心水,奈何始終不得其法,沒能成功。”
“他想要洗心水和我想娶三公主,這兩者之間有聯繫么?”
“有,當然有。因為雪千色懂取水之法。”蕭堯優雅地換了個坐姿,“世人都以為那取水的法子只有仙帝仙后才知道,殊不知,雪千色也知道。至於她是怎麼知道的,朕並不十分清楚。朕猜了一猜,多半是方清歌想借她的嘴告訴雪重樓,便在某個恰當的時候巧妙的將信息泄露給了她。既然雪千色和雪重樓都知道了,你來猜猜,雪凌寒知不知道?”
“若真如聖上所說,三公主知道了不就等於雪凌寒知道了?若阿獃想要水,他可以找雪凌寒幫忙。”
“雪凌寒或許會說,但莫待卻一定不會問。不但不會問,還會在雪凌寒主動告訴他的時候忙不迭地捂耳朵,生怕聽見一個字。因為,他既不想讓雪凌寒背負罪罰,也不想惹方清歌疑心,更不想給自己找麻煩。”蕭堯審視了謝輕雲半晌,笑了一笑,“如果他不是莫待,你不是謝輕雲,雪千色不是雪千色,這兩件事確實沒有聯繫。奈何你們困於心,囿於情,誰也擺脫不了自己的身份帶來的責任,以及潛藏在這身份之下早已註定的命運。雪千色太過驕傲自負又自恃有仙界可依仗,覺得世上沒人敢打她的歪主意。她高估了她在方清歌心中的地位卻又低估了權力對人的誘惑,這是她犯下的最大的錯誤。恐怕她做夢也想不到,仙界三公主的身份對她來說,並不單單是榮耀,也是枷鎖,更是很多想要攀龍附鳳之徒高升的捷徑。這一點,她與朕倒還挺像的。不是么?”
謝輕雲稍作沉默后道:“她既懂得取水之法,自然也知道此法不容外傳。她又怎麼會把這法子告訴旁人?”
“她清醒的時候肯定是不會的,意亂情迷的時候就不好說了。據朕所知,雪千色是真心喜歡你,你不妨好好利用這一點。或許,洞房花燭夜將是她這一生中最幸福甜蜜,也最不設防的時候。”
“我是不是該奉承一句聖上英明?”謝輕雲沉着性子,喜不形於色。他委實沒看明白蕭堯的心思,不敢多說多問,更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一個不小心將莫待拖入了這個泥潭。“我該相信您么?”
“你有得選么?除非,你不想幫莫待。你做得到不管他么?”
謝輕雲沉默,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慢慢握緊。
“做不到你就必須相信朕,或者說,你只能相信朕。只有朕,才能幫你達成心愿。”蕭堯坐到琴前,準備要撫琴一曲,慶祝自己大功告成。“雪千色不願意嫁,這已是人盡皆知的事情。看她來得那麼快那麼急,朕就知道這個計策能行,因為她比朕更想破壞這次聯姻。她是個聰明人,知道該如何利用朕所行之事來說動方清歌。這一次,朕心甘情願為她所用。至於你能不能藉機翻身,首先要看雪千色對你的真心有幾分,然後得看你怎麼選。你們做出的抉擇定會讓朕滿意的,朕對此深信不疑。”
“為什麼?且不說三公主如何選擇,聖上又憑什麼認定我就會成為您的同謀?”
“憑什麼?問得好,這個問題問得非常好!旁人或許不知道,但朕卻十分清楚,從你在屠魔台對莫待舉起鞭子的那一刻起,從前那個淡泊名利不問世事的謝輕雲就已經死了。現在的謝輕雲對權力充滿了渴望,因為你明白了一個道理,只有登頂權力的高峰,你才有能力辟出一方乾淨的天地,將他供奉其中,任他用他自己喜歡的方式逍遙自在地活着,活成你願用你的生命去守護的模樣。”蕭堯撥出一串琴音,看向謝輕雲的眼流露出幾分真假難辨卻並不讓人反感的憐憫。“別難過!當初朕也是這麼過來的。所不同的是,你想保護的是愛人,而朕想保護的是母親。”
謝輕雲的心中起了驚瀾:這個人的眼睛太毒了!他不敢多言,只沉默地看着蕭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