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五章 死奏天音
祂與祂們是構想之物,本不該存在的概念顯化,是超越凡俗的玄妙造物。
當赤目上人揮舞手臂,狂風並不會因祂而泛起呼嘯。風本就在,祂只是於天穹流轉的完美節點恰到好處地揮起了手。
當祂踏遍大地,沙土與岩層也不會響起激昂浩蕩的鼓點。祂們並非生長於此,也不是迷途闖入的外來旅客。
祂們不需要被召喚,不需要獲取祭品,不需要依託於低等存在的信仰。相應的,祂們也不會屈從於任何人的意志與指令。
硬要說的話,類似赤目上人的存在就是各種概念的具象顯現。祂本是坤道惡獸,卻在宿命牽引的機緣交織下變成了最接近“實際上的”神明的特異存在。
什麼是神?龐大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意識再加上無可匹敵的力量,同時兼具相對崇拜者來說幾乎沒有盡頭的漫長壽命。
並且…會在一定程度上助人如願。
這就是神,這就是赤目上人。
祂本身並沒有非常明確的“自我”,僅僅只是順應膨脹到足以影響現實的祈願而生。誰向祂許了願?又許了什麼願?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魏切玉,蒙世國,還是三輪紗夜?還是某個組織,某個團體,甚至是某個早已消亡的悠久古國呢?
舉個簡單的例子吧,學堂過年準備買花燈彩條來裝飾一下教室,有人說要買紅的,有人說要買藍的,有人不說話。
最後的結果大多就是少數服從多數,嗯…這其實不是什麼值得注意的大問題,主持佈置的先生和班長也不必艱深感嘆眾口難調。
但當人們把這個模型同比套進整個社會,整個歷史,整個文明進程中…
你瞧,我們沒有那麼多盈餘資源去搞百花齊放,只能精挑細選投入全部力量去買下那盞“最適合當下境況”的彩燈。
但別忘了,錢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無論最後到手的彩燈是那種顏色,它都是以無數人的血汗淚水再加上沉重的時間成本置換而來的。
買紅燈,藍燈派就會不滿,買藍燈,紅燈派又要嚷嚷了。不說話的人呢?他們自認看透世俗飄逸清高,實際上只是一群膽小如鼠又麻木自卑的縮頭烏龜罷了。
這就是紛爭的基點,最後無論是藍統紅還是紅服藍,群體間的裂痕和戰火造就的傷痕都已經切實刻在各朝各代的紀年表裏了。
接下來,在下一個節日還沒提上日程之前,大夥又會就該開着它耗蠟還是關了它省蠟這點糾纏不休,同室操戈。
這邊左與右的爭執如火如荼,那邊負責維護吊繩的又要和在燈下安心享受華彩美景的就待遇問題打起來了。
這還僅僅只是盞二選一的買燈難題呢…換成看菜單點菜的複雜情況那還了得?
更令人絕望的是,在種種篩選落幕之後,下個時代還未來臨之前,人們又會發現自己辛苦爭來的花燈已經舊得用不了多久了…
他們會想:
是不是自己一開始就錯了呢?
我是不是不該買花燈,而是拿着這比錢去買點瓜果點心才更實在呢?
守舊與創新的摩擦又開始激化了。
不過說到底,鬥來鬥去,斗到大家都看清了世態炎涼,人們才會明白…
守舊守的只是舊,創新創的卻未必是新,威權與民主怎麼選都是既對又錯的。
人們開始探尋更深層的問題癥結,美其名曰螺旋上升。最後大家又發現問題是探究不完的,轉而開始思考“探究問題”這個問題。
見過被框在圈子裏原地打轉的螞蟻嗎?反正我看到那場景時是真的笑不出來。
雲響州曾試圖改變,他們成功了,卻發現改變只是一時,結果並不美好。
接着,他們明白了,這個世界就是一灘糊不上牆的爛泥。絕望之中,人們的祈願在不經意間扭向了另一處早已被設想好的位置…
逃離,逃離這個世界。
去更好的地方。
去哪都好,天堂,天界,天人庭,任何應許之地都可以。總之,我不會再屈從於這片醜陋的腐化惡土,我理當活得更加高貴自如。
恐懼推開了憤怒之門。
願望最終化作實體,名為赤目上人。
祂來帶領我們離開了,從最初的天道搖籃,到選中人類和諧共生的敵龍寄生蟲,再到矗立天逝之下毅然選擇砥礪前行的三目神尊。
這都是祂回應給我們的溫柔承諾。
祂本就不是我們的敵人。
祂就是答案。
看透了,你又能改變些什麼呢?拋開公理道德這層淺顯而脆弱的虛偽束縛,正義不就是“少數服從多數”的最直觀代名詞么?
讓祂去吧,讓祂繼續邁步吧。前路未明,犧牲的意義尚未顯現,在如此超凡恢弘的末世轉機之下,誰又敢說結果一定會是不好的?
前進,前進,捨棄一切,奮勇前進。
可為什麼還有人要以蜉蝣之身,為了取那點微不足道的“樂”而攔在祂面前呢?
自我感動,還是命數指引?
我不知道。
可能是吃飽了撐的吧。
金粉拍面,如細碎刀割,饒是踩在槍桿末端大秀“一葦橫空”之大能的吳聆也有點受不了這陣仗了…你閉了氣,那肉眼可見的金屬粉末依然會隨着呼嘯狂風湧進你的肺腑。
好笑的是,他就是這樣一路走來的。
初時,他只是個扛着破槍追在小美女屁股後面到處亂跑的拖鼻涕小子。隨着年齡增長,修為日漸精深,觸及到的事件越來越多…他最終還是走上了這條金光燦爛的輝煌之路。
多美麗的金色啊,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純金球便夠人暢快享樂一陣的了。
一路之上他不停揮攬金粉入懷,財,名,權…這些可都是多少人跋涉一生卻求而不得的稀世珍寶啊,一個人能不能踩到別人頭上,終歸結底不就是靠這些事物來衡量的么?
心中的金殼好卸,放下觀霞山主的包袱你就是鐵君子吳聆,那麼物理層面上的金殼呢?
呵呵,尤其是在它不限量供應的時候…
儘管能夠鼓動靈力外放勁氣敞開護罩,但金子可不是尋常的雪片雨點。這玩意又沉又密,纖柔堅韌還不會自然化去。
當靈力護罩上糊出了第一尊重達百斤,栩栩如生且極富神韻的觀霞山主半身像時,吳聆聚起的第一口悠長氣息終於散去了。
雖說像他這個級別的宗師大能,就算在虛弱狀態下一頭扎進無想海里也能輕鬆憋上幾個時辰起步,但此刻逢明上空的惡劣壞境可不是百米深海的小小壓力能夠比擬的。
人運用修為靠的是靈力,靈力隨氣流浮動溢散分佈四海天涯,故此生機浮現。
而太強烈的氣流擾動則會創造出另一種意義上的富靈真空。靈氣飛得太快太散,常規結構的生物根本就無法將其採集運用…這也是高手過招為啥上來先要全力對撞一下的原因。
散亂的靈氣流誰都無法利用,大部分涉及此道的不傳密術也會因此啞火。
能拼真本事誰不願意拼呢?什麼?你沒有真本事?那就盡量避免跟那種看起來就很恐怖猛人起正面衝突吧…實在不行就撩襠踹膝蓋。
越強大的術法便需要越龐大的靈力儲量進行支撐,諸如御空飛行與常時勁氣外放這類實戰中根本毫無作用的花哨手段,則是餅圖消耗佔比最大的那一塊。
你就瞧吧,下雨了站外頭不打傘跟那搞靈力遮蔽的傢伙不是燒包就是弱智。
運起第二息時,吳聆飛空猛衝的完美拋物線已經出現了明顯的下滑痕迹。而他本人也已被呼嘯拍來的滿天金粉來了個全方位的狂野鍍金,不知諸位見沒見過那種塗滿了金粉的人屍…
簡單形容的話,觀霞山主此刻的扮相併沒比那妖異詭秘的扭曲之物好上多少。
獅子抖鬃甩落尚未固化的大半金殼,三色熒光交織雲幕豁然開朗。雖然還遠遠未到觸手可及的攻擊範圍,但撥開層層迷霧的吳聆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對頭目前的境況。
其實相較之下,赤目上人的狀態跟仍然匍匐於地苦苦掙扎的人們比起來也沒好到哪去。
一條如雷紋般蔓延的猙獰裂痕從祂上身心臟的位置直接擴滿了整個肩膀,鐫刻着瑰麗星空的身體顯出了斑駁油膩的骯髒色斑,就連那三顆猩紅眼眸都黯淡了不少。
最關鍵的是,祂的兩把劍全都不見了。敵龍母菌被鍾水鏡和趙撫蘭合力使計擊碎,這是大家都親眼看到了的…那麼白玉琉璃呢?
答:也碎了,但沒碎得那麼徹底,而是呈刺鱗狀一片一片地插在了他的身體各處。
真的很難想像三色雲霧漫卷大地的視野空白期里,這位成分複雜的現世神明到底經歷了怎樣慘絕人寰的酷刑折磨。
祂的其中一條手臂已經不見了蹤影,斷口處呈完美符合黃金比例的稜鏡六邊形。如果大家都沒記錯的話,祂斷掉的這隻手應該是之前用來揮舞白劍的那一隻。
來自內部的劣化崩潰仍在持續,於他全身上下不斷飛速遊離的叛逆虹光仍在橫衝直撞,一會跳到脖子上轉兩圈,一會跑去尾巴炸個響…
儘管聽着好笑,看着也好笑,但這絕對是晴歷以來人類對神明肉身造成的最嚴重,最直觀的物理傷害。常人並非不能融入神軀,只是一進去就會被無限膨脹的意識吞沒同化了。
沒幾個正常人能在永恆虛無的孤獨中硬數幾億幾十億個數之後還能保持自我的,如果你能…那麼天海五州真的很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第三息,吳聆已經開始咳出好不容易輸進體內的珍貴血液了。一是他本就重傷未愈,二是金粉入肺就像鐵砂洗臉,只要你的身體結構還在哺乳動物的範疇內那就別想逃過損傷。
但,又如何呢?能動就行了。
印證神軀死線本就是十成十的不歸路,只要別倒在中途的狂風暴雨里,成功進入到能夠實際觸摸到赤目上人的決戰區域…那麼哪怕僅僅只能生存半秒,一切也都是有意義的。
如果將整座天地比作一台巨大的計算機,那麼人類便只是一顆再簡易不過的小小字符。本就終將無端消耗掉的卑微生命,用來在自我意識的催動下綻放出反抗的火花豈不是更好?
在這樣想的並不只有吳聆一人。
與他同樣重燃熱血,放下往昔榮光,決定將自己一生的意義交由他人評說的老頑固並不在少數…來到這裏,大家就能看到彼此了。
西首,凌亦絕正與面色憔悴的賀諫一同在漫天金雪中不斷施展着痕迹明顯的插芊步。那般原理複雜難尋蹤影的仙人步法,在這場奪命雪海中也只能淺淺刻下幾道不甚起眼的足跡…
東首,陳息神正帶領從一同從傳送陣中蜂擁而至的官軍精銳,乘着被金粉紅雪拍得支離破碎半虛半實的金紫符龍架盾猛衝。
正下方,那些叱吒雲響的黑道白道,那些名震一方的草莽豪雄也結束了與菩提殘部的生死鏖戰,拖着重傷殘軀踉蹌趕來,各施手段摒去金雪,顛簸緩慢地前行在各自的證道之路上。
還有很多人,五山聯盟,四大世家,雲響諸勢。起眼的或不起眼的,值得介紹的或不值得介紹的…大家都來了,或疾或緩,或遠或近。
戰爭不就是這樣么?沒人能記住每一位參戰者的名字。突破風雪屏障,同行旅者互相遙望時的那份痛惜與感動,想來只有當事人才能在自己胸中解釋得清了吧。
無需對視,無需呼喊。我知你在,也知你會在,這就是我們雲響大地的…
“夠了——————!!”
轟隆,遠方天際轟鳴如雷,恢弘佛音與琉璃碎裂的清脆節奏同時響起。很顯然,木魚僧與琉璃王終於打出點結果了。
喊話的是琉璃王,也只有這般“久”居上位的神秘角色能喊出這般摻雜着憤怒,激動,期待,驚恐與定式命令的威嚴吼聲了。
“夠了”這句話實在是有太多可選解釋了,想要理清喊話這的意思的話通常都得結合前後文與當下境況具體分析。
不過很顯然,那位長發猛男並沒有給大家進一步解釋自身言動的閒情逸緻。
反正大夥很快就會明白了。
叮鈴,叮鈴,叮鈴鈴…
空靈悅耳,是風鈴的聲音。
琉璃王話音落下的瞬間,收到提示的赤目上人也緩緩抬起了祂的頭顱。
是什麼東西在響?
是金雪與紅雪,兩者相互牽引,相互碰撞,合併分散,分散再合併,最後各自凝結了一團團不摻絲毫水分的金屬團塊。
所有察覺到氣流異動的人都瞪圓了眼睛…這般清雅夢幻的曼妙聲響確實不太適合作為毀滅前夕慢鏡頭下的背景音樂。
叮鈴,叮鈴鈴…
“嗚——————~~…”
鯨鳴,自赤目上人處陡然迸發而起。
叮叮噹噹的響動不是有人在搖風鈴,而是金屬相撞的自然奏樂…那麼鯨鳴當然也不會是有條大鯨魚在翻身歡唱了。
赤目上人吸了一口氣,氣流穿過祂以超玄材質團聚而成的矩角尾鱗,由此產生了人類難以捕捉分辨的悠揚聲波。
“鯨鳴”只是我們能勉強聽到的部分而已。
未來早已揭曉,只是凡人難知。
靈氣終於不再胡亂流動了,風雪也不再隨意漫舞,甚至於招展膨脹的天逝與翻湧不休的墨色雲海都在這一瞬間陷入了停滯。
萬事萬物,開始隨着悄然綻放的引力奇點奔向最中心處的赤目上人…
你們不是想過來么?不是想接近我么?
那就來吧,再靠近一點…
嘟~嘟——————~~
汽笛吹響。
呵呵,我學得像不像?
好了,別鬧了,孩子們,該上船了。
去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