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章 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
翌日,上午。
東方市某醫療康復中心。
愛麗絲驅車來到這裏時,正好是9點,和張益約定的時間。
在門口的停車場停好車后,她左右張望,尋找某人的蹤跡。
“姑娘,這兒!”
張益就站在大門口,看着這邊,淡定揮手。
愛麗絲深吸了一口氣,隨後露出笑容,朝張益走了過去。
“張益,早上好。”
“你也早。”
二人打過招呼,結伴走進康復中心。
“我們來這兒做什麼?”
“當然是見委託人了,也就是何有為的老婆。”
張益指了指裏頭的人來人往,向身邊實習的菜鳥解釋。
“委託人?”
愛麗絲眨了眨眼,陷入思考之中。
之前不是見過何有為了嗎,為什麼還要專程來見委託人,也就是何有為的妻子呢?
可能是看出了愛麗絲的疑惑,張益解釋道:“之前咱們見過何有為,你對他的話相信嗎?”
愛麗絲點頭:“相信啊,不然你為什麼要接下這個案子?”
“可我不相信!”
張偉卻咧嘴一笑,讓愛麗絲納悶了。
你不相信,為什麼接下這個案子捏?
“刑事案件,不能總是聽一個人的解釋,你得多方求證。”
張益開導道:“就比如這個案子,何有為的一面之詞哪怕說得再好,也只能讓我暫時相信他。要徹底相信一個慣犯會誠心悔過,那就需要他的家人做出保證了!”
“所以,這就是我們今天來這裏的原因?”
愛麗絲順着張益的話,並且明白了此行的目的。
“不錯,今天來見何有為的妻子,還有他的女兒,都是因為這個原因。”
說罷,張益好像看到了委託人,帶着愛麗絲走上前去。
“等會我搞定何有為的老婆,你去搞定他的女兒!”
“好吧……”
二人朝某個病房門口走去,果真看到了曾親自找到張益的婦人。
婦人看着二十六七的年紀,本應該是一位年輕的媽媽,和丈夫一起帶孩子,享受育兒的辛苦與快樂。
可自從丈夫進了拘留所之後,生活的重擔都壓在了她的身上。
這也使得她臉上不見笑容,面色永遠帶着一抹揮之不去的哀愁,整個人都顯得憔悴很多。
這也難怪,女兒帶有先天心臟疾病,光是每個月的住院費和療養費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而要徹底治癒的手術費,對她更是只能仰望的天文數字。
這樣的人生,沒有徹底壓垮婦人,已經算是她心臟強大,意志頑強了。
婦人此刻駐足站在病房門口,愣愣發獃,哪怕是張益走到其面前,她也沒有絲毫察覺。
“錢莉女士,你好。”
“啊,哦,是張三律師,你好,你好……”
看到張益,婦人明顯愣了一下,但隨後立馬反應過來,這位是自己老公的辯護律師。
“你家女兒在裏頭?”
“是,是啊……”
婦人也就是錢莉,看了眼同樣躺在床上,正在看着天花板發獃的女兒,心中沒來由的一陣無力。
張益站在門口,朝裏頭張望,正好看到病床上的小女孩也看向自己。
“她就是何有為和你的女兒,何小惠對吧?”
小女孩朝張益露出笑容,臉上帶有一絲小孩子特有的天真爛漫。
張益沖她微笑,並且揮了揮手,算是打過招呼。
“張益律師,您請,您請……”
錢莉將張益和愛麗絲二人請進病房。
“小惠,你好。”
“你好,叔叔,你好,美麗的大姐姐。”
病房內,小女孩衝著張益和愛麗絲微笑。
可這讓張益很尷尬,憑什麼我是叔叔,愛麗絲是姐姐,我有這麼老嗎?
都說童言無忌,這樣可不合適啊……
張益不敢表現出來,他坐下后左右張望了一下,隨後與錢莉交談起來。
而交談之中,他沖愛麗絲使了個眼色,後者立馬會意,想到了之前張益的吩咐。
他搞定婦人,你愛麗絲搞定女兒。
“你好,小惠。”
愛麗絲點頭,來到何小惠身邊,笑着打招呼。
“剛才,你為什麼喊我姐姐,而喊張益律師是叔叔呢?”
“因為姐姐很漂亮,媽媽說過,看到漂亮的要喊姐姐。”小丫頭天真的回答道。
愛麗絲很高興,臉上帶着些許控制不住的微笑,小丫頭嘴真甜。
“對了,姐姐,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兒嗎?”
何小惠的下一句話,讓愛麗絲有些不知所措。
因為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這個小丫頭。
難道直接告訴她,你爸爸犯了罪,可能要坐牢嗎?
小丫頭彷彿沒有看到愛麗絲的猶豫,接著說道:“他和小惠約定好了,要帶我出去的,帶我離開這裏,和外面的孩子一起玩耍,我一直都在等他……”
說到此,小丫頭的眼神微微一黯。
可能,在小女孩的心中,爸爸的話是否可信,也要打一個問號吧。
“小惠,你放心吧,你爸爸一定能帶你出去的,我保證。”
愛麗絲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這樣回應。
“姐姐你沒有在騙我吧?”
何小惠眨了眨眼,眸子之中的黯淡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絲期待。
“我……”
“姐姐,我相信你,爸爸一定能帶我出去的,他和我拉鉤保證過呢!”
何小惠說著,見張益正在和媽媽交談,向愛麗絲說出了自己和爸爸的故事。
同樣是數周前,並且是何有為被抓前的早上。
病房內。
“爸爸,爸爸,這一次你離開后,可以定要記得回來看我呀。”
“放心吧,小惠,這一次爸爸出去,一定要幫你掙夠做手術的錢!”
“嗯,爸爸,我等你……咱們拉鉤!”
“好,拉鉤!”
何小惠和何有為,開始拉鉤。
“爸爸一定會回來看我,並且帶我離開這裏,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嗯,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拉鉤完畢,何有為緊緊抱住自己的女兒。
“你一定要等我,小惠,爸爸這一次真的變了,我答應你一定回來!”
他說完,面帶一絲哭容,和自己的女兒鄭重道別後,這才走出病房。
何有為走出病房后,正好遇到了從醫院繳費處返回的錢莉。
錢莉看到何有為,臉上帶着一抹濃郁的複雜,眼神中既有不信任,也有鄙夷和無奈。
二人幾乎是默契般,離開了人多的醫院內部,走到後面的花園。
“這一次你不會再去干那檔子事了吧,何有為,你回答我,你是不是不會去干那些事了!”
到了這邊沒人的地方,錢莉終於忍無可忍爆發了。
“你知道嗎,小惠才這麼大,可你不是在干那些事,就是在拘留和坐牢,從小到大她問我最多的問題,就是爸爸在哪兒?”
“阿莉,這一次我答應你,我絕對不會再去干那些事了,絕對絕對不會,我發誓!”
“你發誓,你每次都是發誓,可結果呢,你坐了整整4次牢,每次進去前都和我保證,每一次出來后你都沒消停幾天又被抓了,你怎麼和我發誓,你……”
“我這次是真心的,我不會再犯錯了!”
何有為說著,突然沖向路邊,抓起一塊石頭,狠狠砸向自己的右手。
“你,你幹什麼,你幹什麼何有為,你……”
“阿莉,我說了,我絕對不會再犯錯了,我這次和你發誓,如果你不相信,我就敲廢我的右手,讓你看看我的決心,我……”
“別這樣,你別這樣,如果你成了殘廢,小惠怎麼辦,我要怎麼辦……”
最終,何有為沒有敲廢自己的右手,但看着何有為滿是鮮血的右手,錢莉選擇相信了他。
時間回到現在……
“張律師,就是這樣,所以我相信他不可能再去做那些事,因為他都這樣和我保證過了,我……”
說到這裏,錢莉的臉上帶着哭腔,彷彿是找到了一個宣洩口,她真的扛不住了。
女兒重病,每天她除開照顧女兒之外,還要出去掙錢,為了女兒的住院費和醫療費,她每天要打兩份工,一刻不能停。
但就是這樣,這苦日子卻遙遙無期。
她也只能相信何有為能夠迷途知返,重新做人了。
否則,這樣的人生,實在是太難了。
“錢莉女士,謝謝你的解答,我這下子明白了。你放心吧,我現在明白何有為的情況了,我也知道他做出了承諾,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張益看着眼前幾乎要崩潰的婦人,只能連忙安慰道。
“張律師,我也不求他能真發財,我只求他改過自新,讓我心中有個期盼,你們,你們可一定要幫幫他啊。”
“我知道,我不會放棄何有為的,除非他真的不當人,否則我絕對會幫他走到底!”
又是一陣安慰后,見時間差不多了,張益趕忙朝愛麗絲使眼色。
“那麼,錢女士,我們告辭了。”
“張律師慢走,小惠,和張律師他們再見。”
“再見,好心的帥氣大哥哥,漂亮大姐姐。”
見何小惠改了稱呼,張益心頭一暖。
這丫頭,還真是挺會做人啊,小小年紀就這麼有前途。
所以,張益帶着愛麗絲,來到了醫療康復中心的心臟科,並且稍微一打聽,就見到了何小惠的負責醫生。
“哦,你說小惠啊,那個先天性心臟病症的小丫頭?”
主治醫生撫了撫眼睛,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
男人穿着廉價西裝,看起來沒什麼錢,但女人不同,銀髮碧眼,穿着高檔正裝,拎着名牌包包,身上的香水同樣是大牌子。
沒錢的小白臉和有錢的富婆?
可他們,和那個小女孩是什麼關係?
“目前何小惠的情況,我們也是知道的,她的家庭情況負擔不起昂貴的醫療費用,就連每個月的住院費和維護費用,她媽媽也是很難交齊,所以……”
剩下的話沒有說,但醫生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沒有錢,別說治病了,我們醫院收不收都是一個問題。
救死扶傷,那都是需要資金的,我們是醫院,不是善堂。
“那你告訴我,住院費多少,治療費一共要多少!”愛麗絲說著,就要取包出來。
但一隻手卻按住了她的下一步動作。
張益阻止了愛麗絲逞能。
醫生斜着掃過系統,告知道:“目前何小惠和她母親,已經欠了我院3萬的維護醫療費用,如果要徹底治癒心臟問題,手術費我估計在40萬左右,這還不排除後期的康復療程支出等等……”
“謝謝醫生,我們明白了。”
得到回答后,張益拉着愛麗絲,就直接離開了醫院。
返回的路上。
愛麗絲一邊開車,一邊不解問道:“張益律師,你剛才為什麼阻止我?”
好傢夥,心情不好,連帶着稱呼都變了,之前可是喊張益的,現在都加上“律師”兩個字了。
“我問你,你家很有錢嗎?”
“不過是40萬呀,我拿的出來!”
“我知道你拿得出來,可這又如何,這個世界上凄慘的人多了去了,你難道要大發善心,每一個人都去救嗎?”
“用自己的錢去施捨被人,換來的不會是感激,而且無窮無盡的索取。更何況,這些錢有一分是你賺來的嗎,這些錢都是你家裏的錢,不是你的錢。”
張益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語重心長道:“姑娘,你是律師,不是大善人,你那麼做的話,並不會改變這個世界,反而會讓很多人覺得你人傻錢多。當然你用你自己賺來的錢行善,那我也不好說什麼,可這些錢都是你家裏賺的,不是你賺錢。”
“而且受你幫助的人,有多少會真心感謝你,更多的人反而會認為,你只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突然發了善心而已,他們不僅不會感激你,甚至還有人會嫉恨你,嫉恨你生在有錢人家,而他們卻只能過着貧苦巴巴的生活。”
“所以,愛麗絲實習,我這邊只警告你一次,永遠不要用你自己的善心去感化他人,尤其是案件的委託人和受害者,不說這樣做可能存在賄賂證人和委託人的問題,你有時候花錢辦了壞事,反倒惹得一身騷!”
張益的話,愛麗絲不知道聽沒聽懂,但卻讓後者產生了一種,張益好像是過來人的感覺。
“張益,我一直有一個疑問,不知道現在能不能問?”
“當然,你是實習的,要問我問題很正常,你問吧。”
“那我問了啊。”
愛麗絲緊握着方向盤,同時組織了一下語言:“你明明是王牌大律師,和我外公一樣的地位,為什麼穿這麼廉價的西裝,你難道沒錢嗎?”
“啊,這……”
張益是萬萬沒想到,實習的居然一開口就是問這麼刁鑽的問題。
“是,我沒錢……窮得都快揭不開鍋了,要不富婆你包養我吧,期待ing(*ω)!!!”
他的臉皮也不是蓋的,直接當場就承認,並且還順帶開了句玩笑。
愛麗絲:Σ(⊙▽⊙“a
……
春風路街道,張三律師事務所前。
愛麗絲剛停好車,打開車門,正準備走出去呢,結果就見副駕駛的門再次打開,剛走出去的張益突然又沖了回來,並且低下頭捲縮着身子,一臉老鼠見了貓的模樣。
“張益律師,你這是……”
“噓!”
愛麗絲的話,是讓張益趕忙打了個噓聲的手勢。
隨後他指了指樓梯入口處。
愛麗絲看了過去,就看到樓梯口的女生穿着短袖和牛仔背帶褲,身材微胖,臉蛋圓圓的,有幾分嬰兒肥,皮膚白皙,年紀看起來不太大。
此刻,胖女生正低頭看着手機,應該是在刷搞笑視頻,所以嘴角總掛着甜甜的笑容。乍一看,給一人一種很好欺負的乖乖女印象。
這個女生和張益律師認識嗎?
愛麗絲懷着好奇的心情,也坐回了車內。
“張益,那個女生是……”
“小聲點,她是房東的女兒,她在就表示房東太太也在!”
“哦,這樣呀。”
愛麗絲瞬間秒懂。
因為張益沒錢,據說拖欠了好幾個月的房租,所以他平日裏都是避開房東太太的。
果不其然,等了幾分鐘后,就見一個手中拿着雞毛撣子,怒氣沖沖的中年婦人,橫眉怒目的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晦氣!”顯然,她又沒找到張益!
喊了一聲,婦人和女生說了幾句話,就一路罵罵咧咧的走了。
房東太太一走,張益這才小心翼翼的探出腦袋,確認沒有危險后,這才下車。
“你好啊,小沫沫。”
“張哥,你好啊。”
看到女生,張益笑着打了一聲招呼。
雖然對方是房東家的女兒,但王沫沫和張益的關係還不錯。
“張哥,去你辦公室坐一會,正好我要拍個視頻。”
王沫沫不僅是房東家的女兒,她還是某視頻網站的up,當然作為一個家有幾棟樓的房二代,她拍視頻大多以興趣愛好為主,更新那自然是不穩定的。
不過人家靠着家裏幾棟樓收租,拍視頻那就真的是興趣愛好了。
“各位觀眾朋友們,大家好,我是你們的小沫沫,今天正好來到了我家的房子,租這裏房子的人可是一位很厲害的律師哦……”
沫沫一邊拍着視頻,一邊跟着張益走到二樓的事務所門口,隨後將裏頭的情況都拍了進去。
“對了,張哥,你們最近有案子要忙活嗎?”
“有是有,不過根據律師與委託人的保密協議,這案子的情況咱們不能談。”
“哦,是這樣啊。”沫沫內心有些失望。
“不過,不能細談,不代表不能用其他的方法談。”
張益接下來的話,讓她內心又有些意外。
一旁的愛麗絲則是瞪大了眼睛,保密協議啊喂,案件細節不能談的呀。
不過張益接下來的做法,是刷新了愛麗絲的三觀。
“那個,從前有一位螃蟹先生,認識了海帶小姐,並且身下了女兒小龍蝦,不要奇怪為什麼螃蟹和海帶能生出龍蝦來,這不重要。總之,這是一個三口之家,可惜螃蟹先生有一個壞毛病,他的手不太乾淨……”
就在沫沫和愛麗絲,驚喜與驚愕的表情中,張益開始講述了何有為的故事。
不出意外,沫沫將這些都記錄在了自己製作的視頻中。
很快,視頻剪好了,沫沫也走了。
沫沫一走,愛麗絲就忍不住了。
“張益,你為什麼要把委託人和當事人的案子說出來,而且她會把這些事發到網絡上。”
“我剛才說的螃蟹和海帶小姐的故事,請問有觸犯保密協議嗎?”
“這倒是沒有,可……”
“這不就得了,再說這樣宣傳一下,對委託人可能也有幫助,而且……”
張益湊到愛麗絲面前,一臉惶恐道:“人家是房東的女兒,我怎麼敢得罪啊!”
這最後的解釋,是讓愛麗絲差點發出“呵呵”的笑聲。
你張益大律師居然是這樣的人,我真看錯你了!
“嗚嗚嗚……”
可就在此時,律所門口卻傳來一陣哭聲。
“張哥,我視頻發了出去,結果被網友罵了,我好不開心呀,嗚嗚嗚哇……”
“怎麼會?”愛麗絲愕然,那麼凄慘的故事,也會有人罵?
可張益卻嗤笑一聲,你認為的凄慘,別人可能只覺得你是在賣慘!
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