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繁華背後皆瘡痍
榮慶堂
坐北擺一象牙金絲軟塌椅,老太太滿面愁容,無力的斜倚在大紅色丹鳳朝陽椅背上。
面前設一雲紋海棠香幾,几上擺着一粉瓣水青盞,一磁刻鴛鴦鼎和一對柴窯美人瓶。
香幾一腳,還設一銅刻梅花三乳足香爐,香爐內燃着南海的極品檀香,渺渺白煙自梅花蕊中飄起,奶香馥郁的味道,溫柔細膩,圓潤醇厚。
賈府一干錦衣華服的高層匯聚榮慶堂面色沉重、長吁短嘆。
如果不能世襲爵位,寧國府將整體切割出去,損失的還不止於此。
寧榮府在四王八公獨佔兩席,位於八公之首,連四王都給幾分薄面,更交好於實力最強的北靜王。
否則,如何能做到賈政小官卻給他人謀大官?賈政只不過從五品員外郎,居然一封推薦書,能讓賈雨村成為從四品的應天知府?
否則,王熙鳳就是一大管家,居然能和水月庵靜虛師太合謀參與訴訟?
否則,薛寶釵的兄長薛蟠殺人能逍遙法外?
全是老牌貴族獨享二席帶來的榮光啊?!
如果丟了寧國府,賈府便如同瘸了一條腿,名聲實力大損。
“無論如何,寧府爵位是不能丟的。一旦丟了,獨木難支,距離榮府垮塌也不遠了。”
老太太端着青花白玉盞,吹拂着碧綠的西湖龍井,緩聲道,“現在是鳳丫頭當家,說說家裏的經濟,銀庫里有多少銀子?能湊出多少?”
“哪還有銀子啊?!”
鳳姐兒剛一開口,堪稱石破天驚,見眾人一臉震驚不解的身軀,鳳姐深吸一口氣繼續道,“那我先說個大帳。
舊銀庫里還有個五、六萬兩,江南甄家也有五萬兩。剩餘的銀子都是日常開銷,進的少,出的多,一旦動了,連體面都維持不了。”
話音落下,老太太手一顫,青花白玉盞“鐺”的一聲,掉在地上,茶水四濺。
晴天霹靂!
眾人目瞪口呆,大廳內自鳴鐘走動的聲音清晰可見。
殿外穿山游廊廂房,掛着各色鸚鵡,畫眉等,原本歡快悅耳的鳴叫,此刻似乎刺耳。
賈政沉吟半晌,陰沉的臉上透着不解,聲音低沉道:“我日常不管家,印象中銀庫幾十萬銀子,還是有的……日常都是你們管家,這就把家敗了?”
“二老爺,我管家是不錯,但又不能生出銀子來?!”
王熙鳳眼眶泛紅,卻絲毫沒有慌亂,進出的賬務都是清清楚楚的,也只有九進十三歸的放印子錢進了自己的體己沒入賬。
“江南的經濟斷了,又沒個添項,東省地租不及祖上一半,又無人運籌謀划進項。
府中人口日多,事務日盛,一味高樂不下,那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主僕上下都是安富尊榮。
現在已是寅吃卯糧,而且這兩年不知怎的,連物價漲的厲害,以前十個錢可以買四斤米,現在只能買到一個雞蛋。
進項少了一半,用度卻比祖上增加了十倍。
這些年,不是靠舊庫存銀,怕是連賈府的體面都撐不起。”
賈母聽此,一口氣上不來,頭暈目眩,身形一晃軟在靠背上,鴛鴦趕緊上前輕輕拍打順氣。
賈赦、賈政也是大吃一驚,滿臉沉重。
儘管不喜管家,但入不敷出這樣簡單的常識,賈政還是懂得。
“這麼說咱百年賈府……家道開始敗了?”
賈母緩過神,滿臉哀傷,嘴角顫抖着,
“進項少了一半,用度增加十倍,這是稚子都會算的帳,就算有座金山,也遲早會吃空啊?!!”
“我算個帳……只說月例這一項……”
鳳丫頭伸出纖長的手指,一五一十、如數家珍,“老太太、王夫人、李紈嫂子月錢是二十兩,我五兩。
賈府的公子、姨娘一個月是二兩四串,小姐是二兩,賈府的奴僕家丁都有七、八百號人……
上等丫鬟月例一兩銀子。
次一等,如襲人等人月錢都是一吊錢,差不多一兩銀子,三等丫鬟五百錢。
再說說七八百個下人的佣錢……”
“鳳丫頭,不說這些雞零狗碎的……”
賈母聽了,又急得眼淚直淌,“怎麼著?咱們家到了這樣田地了么?我雖沒有經過,我想起我家向日比這裏還強十倍。
原來,都是虛架子啊?!
若不拿出幾個定策,不消一二年就徹底完了。
現在是兩件事。
一件是湊五十萬兩出來,寧國府不能丟。
第二件,進少出多立刻要剎住,不能繼續滑坡。你們倒是說個章程出來?”
“五十萬兩?”賈赦一臉不滿,不忿道,“且不說沒錢,豈不是要接賈蓉那個孽障回來襲了爵位?若非那個忤逆孽障,我們也絕不會雪上加霜……”
“咚咚咚……以後不許再說這樣的混賬話!”
拐杖聲打斷了賈赦的話,老太太一臉威嚴的掃視眾人,“萬歲爺已經下旨,這是敲打賈府,忤逆聖意是想讓賈府滅族嗎?以後,此類話語斷不可再提!”
“不算不知道,現在看來賈府這輛車,已然千瘡百孔,不堪重負啊?!”賈政憂心忡忡道,“只是,現在已經入不敷出,如何湊得出五十萬?”
“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們看到過多少高樓起,宴賓客,高樓塌?!”
老太太敲着拐杖,痛心疾首,“如果止不住下滑趨勢,真的要高樓塌了!止不住也要止,有多少進項,過什麼的日子。”
“寅吃卯糧,惡性循環……”賈政捋須思索半晌,蹙眉道,“治家無非是開源節流,加大進項,控制出項,水池裏的水才會越來越多。
進水小,出水大,再大的池子也會早晚放干。
一時還沒想到,如何擴大進項,就只有控制出項。
鳳姐兒說說家裏最大的出項?”
“主要開支有四項……”鳳姐兒繼續解釋道,“分別是打點宮裏,人情來往,二是日常吃穿用度,三是月例,包含近八百下人,四是高樂,比如戲班子。”
“鳳姐兒覺得哪些可以節儉?”賈政繼續問。
“這……”鳳姐兒訥訥道,“都是維持體面……”
“咚咚咚……體面?”
賈老太太敲着拐杖,一臉憤恨。
她一生富貴,卻見過太多高樓一旦開始垮塌,便是牆倒眾人推,隨之山崩地裂,家破人亡,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日子是過給自己的,幸好此事發生的早,還沒有到徹底不可挽回的地步。”
老太太繼續道,“依我看,錢都是人花的,傭人丫鬟不僅吃喝,還要工錢,減少一半。
然後,月例減少一半。
高樂大宴以前每月三次,降為一次。
至於打點宮裏以及人情來往,儘管不可少,錢都要使在刀刃上。
按這個仔細的算算,能否剎得住?”
老太太關鍵時刻如同定海神針一般,極其睿智,舉措可謂大刀闊斧。
王熙鳳立刻領命,與兩個大賬房先生仔細核算。
……
“另一事,寧國府不能丟,一旦丟了便是牆倒眾人推!”
老太太繼續道,“現在是家族保衛戰,都不許藏着掖着。
你們各家的情況,我大體也知曉,把你們的體己錢都拿出來。
賈赦、賈政,你們一家出五萬兩,寧國府出十萬兩,我從棺材本里出十萬兩,庫銀加上甄家十萬兩,剩下的十萬兩再想辦法!”
賈政倒沒什麼,賈赦、刑夫人臉色極為難看,王夫人更是將佛珠攥緊。
前幾十年,賈代善在世,家境還算輝煌,各個小家體己錢的確不少。按原書後來賈府抄家,王熙鳳存下的體己錢都有七、八萬金。
但,從自己的體己錢中拿出來,如同生生在心上剜下一塊肉。
“湊足五十萬,叫那個孽障回來也行……”
賈赦面容陰沉如水,“他就是名義上的族長,頂一個名義上世俸,卻不能讓他管家,世俸也歸族裏。
而且,東府要將我借出的五萬兩連本帶利分年頭還我。”
“二房府上的錢,也是要還的!”王夫人手捏佛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