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樟坊

走向樟坊

路口是條岔道。右拐是出樟坊鎮的沿河路,直走就是鎮上最長的這條坊街了,左邊是山或叫坡,樟坊鎮大都是丘陵山地相連,山不高,所以許多地方都叫坡,鎮上大部人都住在這樣的山坡上。能住進街里的人很有限,大都是祖居在此或是後來因為有錢或者有勢住進去的,一般人很少能享用住進這條街的榮耀。鎮子不大不小,住着三萬多人,是個干年古鎮,歷史很長故事很多景觀環立,只是一切都成為過去,滄桑和破敗四處可見,在鎮上隨便走走,就能看見到處是歲月扔下的塵埃。

路過走到路口,心跳就莫明地加快了。他也不知是咋回事,只是這種感覺很特別,並不常見,是近來才出現的,準確地說,是街角那棵大樟樹下出現那個小孩后才有的,但他並認識那個小孩,甚至連小孩的臉都沒看清。世事就是這樣無理無由,路過平平常常的生活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平平常常的小孩,這本沒什麼稀奇,稀奇的是路過的心跳因為這個小孩而加快了。

路過有一輛破單車,是可以騎車上下班的,但是他願意步行,當然也是不想去跟弟妹們爭那輛單車騎,他寧意早起半小時走着去幹活~~~從街上走過去,走在青石板鋪的街道上。他發誓要把這條街道踩在腳下,要丈量街上的每一塊青石,將來他還要住進這條街,甚至住進萬福齋。

早上的時候,街上的住戶大都還沒起床,只有幾家經營早點的店鋪開門了,他會在萬福齋吃早餐,然後踏着街上的青石不徐不緩地往工地走去。這個時候這段路是他一天中最寧靜最愜意的時光,有時候他會四處張望,看天看街兩邊的房甚至會看得啞然失笑。其實路過還是有幸福的時候,只是時間短暫了些。他一到工地,一天繁重的勞作就開始了,幾乎沒有喘息時間,從早上七點半一直干到傍晚六點,中午一個半小時吃飯時間,如果回家吃,路上來去就要花掉一小時,他只有半小時吃飯時間,而且只能吃到些殘湯剩飯。家裏人多,又困難,飯菜都是搶着吃,沒人顧着誰,能吃飽就不錯了。他的兄弟姐妹加在一起夠一個班了,他排行第四,處正中,上有兩兄一姊,下有兩妹一弟,他處的這個位置有些不上不下,他常常覺得自己是多餘的,為什麼父母把他生在這個位置,有時候他莫明地為這個生氣,為什麼不讓他早出生或是晚出生,出生在任一位置也比他現在的位置強。他覺得自己是最不被重視的那一個。他生氣的時候,會罵自已也會罵兄弟姐妹為豬,一窩豬在搶飯吃在爭床睡。這種罵法像個潑婦,而這一罵就得罪了他的姐姐,因為她姐姐的綽號就叫豬婆,她認為路過就是點名在罵她,她就耍起豬婆潑來,叉着她的粗腰,撅起肥大的屁股朝他大喊大叫。其實路過罵人是累因為心情不好因為積壓於心的鬱悶,豬婆卻不是,豬婆吵架很有一套,周圍十里未逢對手,鎮上有名的母夜叉,惹上她那是自找苦吃。路過一般是家裏戰爭的導火線,點上火他就站一邊了,甚至溜出去了。為這個父親扛起板凳砸過他,母親用巴掌扇過他。但他還是一次次鬧,一次次把自己弄成罪魁禍首。他不在乎,他有氣,他恨自己、恨這個家,恨這個屋檐下的人,恨四兄弟擠在一起的大通鋪,恨房子太暗,恨兄弟的鼾聲,恨姐妹的夢話和磨牙聲。他想早點離開這個廠房改成的又矮又小又黑的家。

路過已在工地幹了大半年了,去年高中畢業後父母就催着他找活干,天天在他耳邊叨叨着,

罵他懶罵他無所事事更罵他看那些不能吃不能穿的書。路過那時剛高考失利~~~應該說不是失利而是失敗,他沒有參加正式高考,他在預考後就被淘汰了,沒有參加正式的高考就意味着他九年的書白讀了,許多人都是這麼看的,他自己也這麼看。在他之前的高中生根本就沒有高考可以參加,而他幸運地趕上了,這麼好的機會,他們家唯一的一個高中生,卻連正式的高考考場都沒能走進去。他臉上無光他的家人也臉上無光。那段時間他不想看也不敢看父母的嘴臉,父母天天板著臉,每天都在指桑罵槐,想把他罵出去,想眼不見心不煩。他也不想在家呆了,呆不下去了,他找到同學相遇,讓她一定要幫他找個活干,他知道相逢的父親在基建科當科長,幫他找一個活干是沒問題的。於是他高中畢業不到一個月就去了一個建築工地,每天挑磚挑沙挑水泥,車輪一樣地跑行在工地的各個角落,干最重最髒的活,一天下來骨頭都像要散架了,飲食無味,行走乏力,這是他從末體驗過的,最難熬的時候他想到過死,做人太苦不難了,他受不了了,中途他想過不幹了,扔了肩上的扁擔縱身從坡上的工地跳下去,跳到坡下的馬路上,變成一灘血肉,讓人踩讓車碾,他就是這樣的人,他就是賤命一條,這個世界沒人在乎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着,活着一點意思也沒有。但是他沒有死成,仍然掙扎在不堪重負的體力活中。

路過沒有死成,他覺得坊街街口樟樹下的那個小孩有關,自從碰見那個小孩后,他的腦海里時不時就會閃現那個小孩的身影,很長一段時間他天天就盼着快點下班,匆匆地沿沿河路走向坊街街口,遠遠地看見大樟樹下有一個細小的身影,他就聽見自己長噓了一口氣,然後緊張地向那個小孩走去。這時候他已經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情去想死的事了,除了幹活,他的心裏只剩下了那個小孩。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忽然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的細腿變粗了,大小腿上長出了一綹綹的健子肉,手臂也變粗了,吃飯也變得有味了,喝水不再是喝而是吞了,再後來整天都像處於飢餓中,幹活到半上午肚子就咕咕叫了,這段時間他又遇到另一個麻煩,那就是飢餓,想吃沒有吃,餓了只能喝水,不停地喝生水。他不能像那些泥瓦工師傅帶茶來喝。泥瓦工是基建科的職工,有錢買茶葉,而且高他一等,跟他這個臨時工不是一路人,他得叫他們師傅,聽他們安排和使喚,活干慢了他們就能摔臉色給你看,路過不想看他們的臉色,只有拚命的幹活,這個他能忍受,干快點干好點是他的工作,他無話可說,這比家裏父母兄弟姊妹的臉色容易接受多了,他當自己是一台幹活的機器,穿行在各個師傅的跟前,把磚頭泥漿準確無誤地送到他們腳邊,讓他們使得順手用得舒服。他當他們是另一台機器,只是乾的活不同而以,他跟他們沒多大的關係,聚在一起是為了賺錢餬口,是為了能讓自己活下去或者活得好一點,而且師傅們還得養家,他卻沒這個負擔,他來這個工地是為了離家,是不想在家呆了,掙不掙錢他真還沒有想過。在這裏他至少有事做,聽不到父母的嘮叨,也少了跟兄弟姊妹的爭吵,最重要的是他心裏有了事有了牽挂,他的心有了跳動,他有了想見的人。

路過下班要沿着沿河路走一段。深秋了,沿河路靠河的一邊三三兩兩遠近不易地立着一排樹,有的樹葉掉得差不多了,有的卻蔥蔥鬱郁,油亮泛光。特別是在深秋夕陽的照射下,禿樹被陽光肢解得遍體鱗傷,而宛如華蓋的樹卻像鍍了金子樣燦爛。看上去很不協調,有的老枝殘丫,有的生長茁壯,同生同長在一條路上,表現出的卻是不同的生命。

路過下了山坡上的工地,左拐走上了這條鎮上最長也是通向外界的沿河公路,路是水泥鋪的,但因年長日久,缺少維護,已是坑坑窪窪,許多路面已見泥底了。路過當初是沒有這樣的感慨的,現在他已有心情也有目光接納這些了,他甚至把這段路走得十分的優閑,時不時偏過頭去看看河水,看看河中粉紅色的鱗光,再看看其他的物事,天和地人和物這一刻像是全部都納入了路過的眼底。但近段時間路過的這種優閑和愜意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覺得自己的步子從容中有了些遲疑,好像路的前方有什麼在等着他,而他卻踟躕着猶豫着矛盾着。他覺得這條路的岔道口也就是街道口有什麼不可預知的聯繫着他的物事在等着他。

進入坊街原來是有一座石坊的,石坊是由青石砌成,石坊上刻有一幅楹聯。上聯是:山水不渡生前事,下聯是:樟坊路過有緣人。橫聯:樟坊山水。小時候,路過與許多逃學的同學都喜歡跑到這裏玩。石坊的兩旁一邊一棵大樟樹,大到五六個人才能抱住,據說兩棵樹都四五百歲了。但現在石坊沒有了,樟樹也只剩下了靠河邊的一棵,靠山邊挨着石坊的那棵樟樹隨着石坊的倒下第二年突然死了,為這事鎮上還流傳着多個版本的傳說,一說坊樹一體,坊倒樹死,依據是樹根插入石坊體,已是血脈相連,坊毀樹豈能獨活。二說頗為神奇,具有某種神秘色彩說是坊樹有精有神,兩物都來自天外,樹為天庭守護神,坊為石頭精,一精一神歷經百鍊千錘,千辛萬苦才來到鎮上,原因很簡單,他們的老家都在鎮上,他們的根在這裏,所以相約來到鎮上共同守護這個鎮子。當然也有佐證,像這樣的石坊和樟樹還有兩處,北邊的樟街也有兩樹一坊,與坊街這邊的樹坊極為相似,只是現在也只剩一棵古樟樹了。聽老輩人說鎮的東邊原來也是有樹有坊門的,卻被一場大火毀掉了,毀於何時沒有人能準確地描述,連鎮上最老的老人也沒見過,只是鎮上一直流傳着三坊六樹守樟坊鎮之說,而且這個傳說已很久遠了。

路過從從容容又猶猶豫豫向坊街走去。遠遠地他又看見那個趴在樟樹邊的孩子了,小孩四五歲樣子,蹲在地上,撅着屁股,把頭埋在地下,旁若無人地在幹着什麼?此時,夕陽已沉入河的西岸,鱗鱗波光在河水上泛動着,自然地也把那個小孩的背影納入夕陽中,但河邊的那棵老樟樹的陰影擋住了那個小孩的身體,小孩藉著樟樹的陰影躲在夕陽后。

路過覺得自己有點慌,心怦怦地跳着,就好像看見了自己的童年,看見自己跟玩伴在一起用樹枝在搗鼓樹邊的螞蟻洞,那時他可能還穿着開襠褲,也可能是一群小孩,光着屁股,用手指或樹枝擺弄着一隻只爬行的螞蟻,甚至會鬧出更大的動靜,為找到螞蟻的窩,還可能會把街角的房子邊挖出不少的洞來。

路過在這街口己經無數次碰見這那個小孩了,好像是從這個秋天開始,好像是從他必須路過這個街口開始,那個小孩就天天出現在那裏了。

路過每次走過小孩的身邊,就不由自主地放緩腳步,想悄悄走近看看小孩究竟在幹什麼?是不是像他的童年一樣,也在跟螞蟻戰鬥,但小孩特別敏感,還沒等路過接近他身邊,小孩的頭就抬了起來,用眼直愣愣地看着他,小孩的目光有種挑釁的意味,彷彿在說:走開。如果還要繼續解讀那目光的話,那就是一個字:滾。當然路過沒滾,也不接小孩目光,去看小孩的身前,小孩的身前卻什麼也沒有,沒有他想像的一串串爬行的螞蟻,也沒有樹邊被戳過的千瘡百孔,小孩身體前的地面空空如也,只有一片片樹葉的影子在地下晃動,路過不由得回頭去看河邊,河邊的樟樹就突然地進入了路過的視線,四束直愣愣的目光在空中撞在一起。

此後路過經過老樟樹時就有了不同的感受,那個趴在樹邊的小孩就是昔日的自己。只是那個小孩為什麼只有一個人,一個人孤單地孤獨地趴在地下,不是玩螞蟻而是玩着樹影。他有些迷茫也有些失落,這個小孩太不爭氣了,為什麼不去挖螞蟻的洞,為什麼不用水去澆死螞蟻,為什麼不找幾個夥伴玩,有幾個夥伴在一起玩是多開心的事啊!為什麼為什麼你只一個人,像這棵老樟樹一樣,孑然地站在河邊,站在坊街的街口。

路過在工地上幹活幹得越來越起勁了,辛苦的勞作不再是當初的苦不堪言,煎熬難耐。現在他甚至是想着法子去把活干快乾好,師傅們也少了摔給他的臉色,回家后他也不再找兄弟姊妹們的彆扭了,他乖得象只小貓,吃完晚飯不久就在大通鋪找一個位置躺下了,不久后他就進入了夢鄉,兄弟們的呼嚕聲和姐妹們的磨牙與夢囈聲相和着他均勻微細的鼾聲沉入夜空中,與窗外的蟲聲草語融為一體。這樣的秋夜於是就變得迷人了。

冬天說來就來了,路過與那個小孩的故事已經無法繼續,可能是因為季節,也可能是因為氣候,還可能因為別的什麼?總之坊街街口的老樟樹下再也沒有出現那個小孩。沿河路依然如故,車輛很少,行人就更少了,沿河路靠河邊的樹有許多隻剩枝架了,而着葉濃裝的樹依然挺拔茁壯。河風吹來,樹聲唦唦,落葉飄地。但路過的生活並沒有多少變化,依然是早出晚歸,唯一不同的是不能早見晨曦晚踩夕照了,而是出來和歸去兩頭都不見天了。路過似乎很自然地安靜在這樣的冬天裏,所有的悸動都隨着街口那個小孩的消失也變得沉寂了。但路過並沒死心,在經過街口的時候仍會不由自主去看那老樟樹,去看樹下是否趴着一個撅着屁股的小孩。他心裏已經有了那個小孩,他隱約覺得那個小孩與他命運有着某種聯繫,他甚至覺得那個小孩就是他的過去,趴在樹邊的小孩就是昨天的他,唯一不同的是這個小孩是不快樂的,是孤獨的,而他的童年是飛天蜈蚣,上樹捉鳥下河抓魚,到哪裏就要鬧到哪裏雞犬不寧。但是他心裏放不下這個小孩,他直愣愣的眼神和身前護着的樹影常常會讓路過產生恍惚,他覺得小孩護着的樹影是不容侵犯的,守得那麼緊那麼執着不容人靠近,甚至有與人拚命的架勢。他好幾次想跟小孩打招呼,哪怕說上一句話,都被小孩直愣愣的眼神無情地拒絕了,而且小孩會立即站起身瞪他幾眼,然後離去。有過幾次碰壁后,他就只能遠遠站着去看小孩了,但小孩並沒有因為他的闖入不來了,還是天天來,還是同樣的姿勢趴在樟樹下,像是每天都在等他一樣。路過幹活最累最難熬的那段時間總是不由自己地想起街口樟樹下的那個小孩,而且時不時會在腦中閃一下,時間久了就滿腦子那個小孩了,幹活也常常出錯,也是他受白眼被師傅們罵得最多的時候,他只好強制自己不去想那小孩,可是沒用,愈不去想小孩的身影愈在眼前晃動,為了躲開小孩的身影,他只能拚命地幹活,他跑一樣地挑磚挑泥漿,他一刻也不讓自己閑下來,他把師傅們身邊的磚碼得老高,泥漿桶擺了一排,把另一個小工的活也搶了,他幹得汗流如雨,也痛快淋漓,也如機器,也如笨蛋,他像那個小孩的目光一樣直愣愣地把活幹得苦大仇深,拒人千里。

入冬的第一場雪就這麼悄悄地來了,路過拉開門,就看見鋪天蓋地的雪花無聲地砸向大地,太痛快太淋漓了,路過好多年沒見過這樣大的雪了,他感到有點驟不及防,他下意識地退回屋裏,想找把傘,四下看看,未找到,又怕驚醒家裏人,索性一頭扎進大雪中。此時天還未亮,路面卻被大雪染白了,腳踩在雪上咔吱咔吱的,路過差點喊了起來:好大的雪,好漂亮的雪。路過上班的腳步比平時快了許多,他有些手舞足蹈,好幾次都差點摔在地下,平時這條坡道他要走十來分鐘,今天他覺得一會兒就走到坊街了。

坊街的街尾是鎮第一小學,他最小的妹妹杯子就在這所小學上五年級。路過有一段時間跟杯子同路,那段時間他每天去叫醒杯子,杯子睜開睡眼朦朧的眼,一見是他,就笑了,笑出臉上兩個好看的小灑窩。立馬翻身起床,快速洗漱,乖巧得像只小貓跟在他的身後,用手牽着他的后衣襟,小心奕奕地跟在他身後,直走到坡道的出口才敢放手,小學生的妹妹這會把路過當做保護神了。路過當然喜歡妹妹的這種小鳥依人,他從來沒有被人這麼親近過,在家裏也就這個妹妹不斜眼看他,不挖苦他,不說他白讀了高中。這個妹妹不管其它人怎麼樣對待路過,她就喜歡找路過問東問西,只要路過在家就拿着作業本纏住他問作業。有次她對路過說:哥,你放心,你沒上過的大學,我一定跟你去上。眼神那麼堅定那樣執着,說得路過一愣一愣的,他覺得杯子不是隨便說說,更不是開玩笑,那一刻他撫摸着杯子的後腦,半天才對她說:哥相信你。

路過帶着杯子右轉從街尾進入坊街,去萬福齋吃早餐,早餐后杯子一蹦一跳地回街尾去上學,他出前街沿沿河路去上班。但天冷后杯子不願意起早,就不跟路過同路了。這會兒路過恨自己沒喊醒杯子,她要是看見這雪不定會有多歡喜,肯定會與他一路雪仗打過來。路過真想與人打一場雪仗,可惜找不到對手。一路上路過惋惜不以。

路過冒着大雪,一路歡歡喜喜從坊街穿過,居然錯過了萬福齋,等他明白過來已走到街口了,今天的早餐看來是吃不成了,還好街口擺個包子攤,他買了幾個包子,邊走邊吃,他的心事不在吃上,他踩着雪出了街口,他向古樟樹走去。

古樟樹宛如一把大傘,撐開在坊街街口右邊的小土丘上,土丘周圍圍了一圈青石,有些石頭上長着青苔和雜草,古樟樹不是很高,也沒有主幹,向三個方向長出三條分枝,枝葉繁茂,宛如華蓋,遮住了半邊沿江路,但靠坊街這邊卻空缺一塊,無枝伸出。看上去古樟樹並不漂亮而是有些殘缺甚至有些醜陋,樹頂已齊齊折斷,長出的三根旁枝也高低不一,粗細不勻,最重要的是樹一邊居然缺了一塊,讓人一眼就見到了樹的禿頂,裂開的粗皮以及長年累月堆砌在樹頂上的污垢和滄桑。

其實以前路過與鎮上的人一樣,老樟樹的存在與坊街和鎮上的所有物事一樣,只是一種存在一種一種習以為常而以,就像經過的路人就像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家人,有視而不見有吵吵鬧鬧,有一個眼神的會意也有半句話的感動。幸運的是路過在視而不見和吵吵鬧鬧中相遇了會意和感動。他覺得自己忽然間就開竅了,不知是何時何地,可能就是在這棵老樟樹下,也可能是老樟樹下那兩束直愣愣的目光射向他的時候,也可能是杯子對說要替他去上大學的那一瞬間,他醍醐開頂了。

大雪一連下了兩天,滿世界都被裹在銀色中,路上積雪過膝,行人明顯稀少了。

路過終於可以在家休息了。

今天家裏出奇的安靜,父母自然是去廠里幹活了,從他懂事起,他眼中的父母除了幹活還是幹活,他們來這個世界好像就是為幹活而來的,除了過年幾天或者是廠里積貨太多,擺不下他們做好的陶坯,他們被迫才不得不休息,因私事或者天氣不幹活,是絕不可能的。酷暑嚴寒,風雨冰雪,從未擋住過父母走向廠里的身影。

今天父母當然不在家,稀奇的是家裏除了他居然沒有第二人了,甚至連豬婆也出去了,他的這個姐姐幹活可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就是去了也說不定中途會回來,不是說分她的活不公平就是說和某某吵了一架,氣不過回家了。

豬婆在三廠做臨時工,工作是上釉工,就是給做好的陶坯上釉。豬婆在家裏也沒幾個人喜歡她,受的白眼甚至比路過還多。也是父母數落得最多的一個。父母最喜歡的是老大,老大也有個外號叫豆腐,長得白白胖胖的,肌膚細嫩,象個女人,於是隔壁的姚大仙叫他豆腐,豆腐性格有點悶,難開金口,家裏什麼事很少發表意見,很乖的樣子,但豆腐做事卻不悶,他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原來在三廠工會幹,現在不聲不晌地調到公司黨辦去了。老二孫悟空,終日上竄下跳的,一天到晚也不知道他在幹些什麼?姚大仙是起小名的高手,但她給路過和他下面幾個弟妹起的外號就不倫不類了,他被叫着大缸,老五叫尿壺,老六叫擂缽老七叫杯子。這些人的外號都跟陶瓷窯貨扯上了關係,叫上去倒有些親切感,只是不像豆腐、孫悟空、豬婆那樣生動,具有想像力。

說到姚大仙,她們家也是一大家子人,六個子女,比路過家少一個,也是個個都有外號,自然都是姚大仙的傑作。她張口就是小名,自己家孩子的小名也是由她隨口叫出來的,只是可能少了些認真。姚大仙還給多少人起過小名,真的無法計算,向陽坡兩旁一路下去住着人家的孩子,但凡有小名的幾乎都是姚大仙叫出來的,初叫時人們不以為然,叫久了會突然覺得姚大仙叫出的小名熠熠生輝,時間愈長愈能覺出小名的味道,有時會因為某某的命運與其小名有某種聯繫和契合時,無不拍案叫絕。由此姚大仙成了向陽坡上的一個人物,謠言也飛滿整個樟坊鎮,說大仙能掐會算,前知后曉,居然會有人去找她詢問前程後路。

路過卻沒把她當回事,也很少碰到她,雖只有一牆之隔,卻各忙各的,偶爾見個身影,路過也懶得跟她打招呼。只是對她給自己取的小名耿耿於懷,大缸是他嗎?用來裝水還是裝米?樟坊鎮沒裝自來水之前家家戶戶的廚房裏都有一口大缸,用來裝米或者盛水,即使現在還有許多人家的廚房裏保留着這樣的大缸,他家裏仍有兩口,一口裝米一口盛水。把他叫着大缸,是為什麼呢?路過沒事時也會去想自己的小名,奇怪的是每當想到恨意來臨的時候,眼前就會突然閃現隔壁家的那個叫四兩的老四,同是家中排行老四的四兩腦後拖着一個馬尾,一雙大眼,卻躲躲閃閃不敢看人。在子弟中學讀初三,與擂缽同班,兩人上下學都是同去同歸,四兩也來過他家寫作業,當然擂缽去隔壁的時候多,四兩來他家一般是他家裏沒人的時候。四兩每次進他家前都會怯怯地問擂缽:家裏有人沒。如果有她就轉身走了,有次路過正好在家,擂缽帶着四兩推開門,突然看見坐在飯桌前看書的路過,臉一紅掉頭就走了。

工地停工了。路過原以為雪過天晴后就能開工,但雪后的第二天,路過起了個大早趕去工地,工地上卻空無一人。路過在工地上轉了一圈,終於找到看管工地材料的李二,李二四十多歲,是個殘疾人,少了一隻左手,對誰都一張笑臉,難得的一個好人。李二告訴路過,這個工地可能要停工了,說是沒資金了,也可能是建的這個廠房根本沒得到公司批准,是七廠私建的。李二說。公司正派人在調查,能不能再開工就難說了。你應該是找找周田螺問下情況;工地停工他沒通知你;真是的,李二狐疑地看着路過。路過說:周師傅不知道我家住哪,他沒法通知我,我現在就去他家問問。李二說:知道他家住哪,樟街街尾靠河的一家,好找。路過點點頭就離開了李二,一邊走卻一邊去看工地,廠房已修到二層了,工地上堆滿了一排排一堆堆牆磚、水泥、石灰等建築材料,腳手架上還擺着紅磚和灰桶,有些架板還沒幹透,星星點點的殘雪散在架板上。腳手架是基建科上個月才派人搭建的,五個人搭了幾天才搭好,派來的人一看就是精兵強將,幹活之利索和專註,辛苦程度讓路過看得直咋舌,自己乾的活與他們比那就不能算幹活了。

新建的這棟樓不算大,佔地兩千多平方米,兩層,一層做車間,二層辦公。說是七廠準備上新產品,而且是出口產品,要外銷的,將來會如何創利如何賺大錢什麼的,前景十分地看好。被人說得天花亂墜的,而現在居然說要停工了。

當然路過關心的不是這些,他只是隱隱覺得他的小工可能幹不下去了,他可能要失業了。他忍不住自己的目光仍四處打量工地,看上去十分的失落。李二不遠處看着他,猶豫了一下,幾步趕上來,對他說:小夥子,快去找周田螺,這個工地肯定幹不了了,還想幹活,就得跟着他,別讓他把你給辭了。李二用剩下的那隻手拍了拍路過的肩:知道你找份活不容易,該求人的時候還得求。李二看了看工地,又望望天說:這世道,這老天,不公平的時候多着哩!別跟它們爭,跟自己爭,你娃是個好娃,我相信沒看錯,把這個坎跨過去就好了。說完從口袋裏掏出兩塊錢遞給路過:給你早餐錢,吃了你無數回早餐,還沒給錢呢?路過直愣愣地看着李二,一會就明白了。他跟李二說不上有什麼交情,見面打個招呼而以,只是跟他帶過幾次早餐,因為別人都不願意幫他帶,路過覺得李二挺可憐的,就主動幫他帶了,但李二吃過早餐后卻不提要給早餐錢,路過礙於面子,也不提。但一次兩次好幾次李二隻認吃,絕不提錢的事。這才知道別人為何不跟他帶早餐了。但今天李二把所有的早餐錢都給了,應該還多給了。路過用手推錢:算了,我請你了,要給也用着這麼多,夠你半個月煙錢了。路過沒接錢,徑直離開了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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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樟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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