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冥土
第332章冥土
至於如何做到心死神活、煉猿為泉,《授秘歌》中給出了三種法門。
其一,修士審視內心諸般慾望雜念,將其中最為熾烈的那一種培育成形,化為獨屬於自己的心猿。所謂心猿,形體因人而異,未必就一定是猿猴之形。
之後再藉助第三境神變修行中的形變之劫,將心猿煉入自身心相、外顯於神形,則心猿所代表的那種慾望雜念非但不能為害,還能如猴王一般,助修士壓服和統御其餘諸般慾念。
這種方法雖有些取巧,但最易施行,只是修士的容貌難免要有所改易,譬如毛髮滋生或者多出條尾巴之類,乃至性格上也不免發生變化,為志向遠大的道門真修所不取。
其二,修士在第三境道種九轉的過程中接受靈台之外雷劫罡風的淬鍊,並將雷劫罡風銘刻為本命神通,時時運轉、隨心而發,則一切心猿自然俯首帖耳、不敢造次。
這法子最是堂皇正大、絕無後患,但也最考驗修士的心性膽量和悟性天資,同時對所修習的功法也有要求,非有大勇氣大智慧大機緣者不可行之。
其三,修士在第四境鑄成丹鼎、點燃道火之後,直接躍入鼎中焚煉自身,將道種煉成金丹大葯,自然而然純陽羽化,內無陰質、外祛百邪。
黃紙才一接觸石碑便無火自燃,細碎的黑色灰燼飄落在下方的焦土上,與黑漆漆的地面融為一體。
隨着狗頭人的靠近,那座看上去極為沉重的石門自行緩緩向內開啟,露出了內里昏黃的天光。
就在少年好奇打量的時候,一聲好似嗚咽的犬吠響起,原本蹲在石碑前的黑色石狗緩緩人立而起,變成了一個穿皂衣、戴高帽的黑色狗頭人。
這座石門乃是兩扇對開,眼下卻是門扉緊閉,窄窄的一線門縫之中漆黑一片。
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相比起當初的全無防備、手忙腳亂,齊敬之這一次的反應卻是極快。
等到都城隍衙門為開拓禁北冥府而準備的鬼將陰兵到了,就更加不用擔心。
齊敬之可不是頭一次見到這種分隔兩界的石門以及兇險非常的異界之景了,無極之野的境魔幻象且不提,從眼前這座石門內流淌而出的昏黃之色卻是讓他悚然而驚,回想起了曾經在九真郡白雲宮見到過的黃泉。
他側頭移開目光,不再直視石門之內的景象,同時雙眸中的赤光燭火陡然旺盛數倍,幾乎要溢出眼眶。
隨着少年伸手遙遙一抓,位於那個方向的血焰心猿們由近及遠,體內皆有心燭丁火析出,朝着他的手掌匯聚而至,原地只剩下不成形體的冤煞血氣,緩緩消散於空中。
齊敬之略作思量,伸出左手在石碑上十字箭頭的中央位置輕輕一抹,那裏便立刻出現了五個鐵畫銀鉤的大字——禁水血屍嶺。
“嘿,我給此地取名血屍嶺,倒也算歪打正着了。既然冥土的景物與人間有所對應……”
齊敬之靜靜等了片刻,見路煞屍並無異動,即便是透過心燭丁火看去,也只是泛起或黑或白的朦朧微光,所謂的幽冥兵道更是不見蹤影,便忍不住又將銀煞風母燭台取了出來。
這張黃裱紙以雲紋描邊,上頭寫有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散發著松齡縣特產松煙墨的獨特香氣。
他的視線穿過漫天的風沙,隱隱望見了一條蜿蜒不知多少里的白色巨蟲,尖尖的腦袋、細長的身軀,看上去似魚又似蛇,頭頂生着山峰一般的尖角,體表的白色硬殼上泛着粼粼的波光。
有意思的是,名為肅霜之神的霜藍大鬼雖然也是身形魁梧,壯碩得像座小山丘似的,但比起白色巨蟲就有些不夠看了,甚至它撕扯翅膀的舉動都沒能引起對方的注意。
“燃!”
銀煞血焰登時綻放出陰冷的光華,以少年為中心,將石碑、燈籠、石狗以及周圍的一小塊焦土都染上了一層血色。
此物便是大齊都城隍衙門開具的所謂“冥途路引”了,原本應該是專門給予某個特定的死靈,讓它在踏黃泉、入輪迴時不受沿途鬼神的阻截乃至刁難,如今卻是被用來與路煞屍一起開闢幽冥兵道。
有天地玄鑒在,在路煞屍上刻字這種小事,只需他動一動念頭便可達成。
於是,少年轉頭看了一眼狗頭人,見這傢伙依舊一動不動,便伸手扒住門框,而後將自己的腦袋探進了石門之內。
當時他只是瞥了一眼,就立刻被黃泉的氣息沾染,遭遇了遠勝迷神之劫的可怖侵蝕。
齊敬之站在路煞屍前,眼見黑色石碑上頭只有指北的箭頭標記了一處地名——綉嶺無常谷。
“嗯,身上沒有沾染黃泉氣息的跡象,眼中沒有殘留濁浪翻湧、生靈沉浮的幽冥之景,耳中也沒有鳥獸嘶鳴、男女哭喊的喧鬧之聲,靈台之上更是安然無恙,兩隻傻鳥各自玩得還挺樂呵……”
齊敬之眼皮一跳,連忙飛身急退,呼吸之間就已經立身在三丈開外。
他拍了拍空無一物的兩隻手掌,轉身面朝出山的方向,雙眸中燃起熾烈的火光,已經全力催動了心相。
這些波光肆無忌憚地蕩漾開來,化作一對對巨大的透明翅膀。
黑漆漆的石碑落在黑漆漆、光禿禿的焦土之上,碑頂懸着一盞白慘慘的紙燈籠,碑前還蹲着一隻黑色石狗。
等它們走得遠了,齊敬之收回目光,又花費了一番功夫,在這片山林中奔走飛掠了一圈,將剩餘的血焰心猿盡數料理乾淨。
齊敬之緩步上前,目光在狗頭人的高帽上掃過,心中不由暗道:“天下太平這四個字倒是頗為應景,也難怪這條幽冥兵道的另一頭會被叫做無常谷,沒準兒就是由那位傳說中的范八爺管轄……”
齊敬之略作端詳,便將這張“冥途路引”往面前的路煞屍石碑上一按。
散逸開來的野狗子血羽煞氣作為無主之物,倒是有一大半都便宜了銀煞風母燭台,不但補上了近些日子以來的消耗,還大大賺了一筆。
下一刻,齊敬之眼前的景物驟然清晰起來。
“嘿,孟夫子這送禮都送到都城隍衙門去了。”
齊敬之看得暗暗咂舌,沒想到“虎吼猿鳴、水清河靜”這短短兩句話,竟然橫跨了第三境、第四境這兩個大境界的修行。
齊敬之拿眼一掃,見黃紙上的黑字無非是“關隘無阻、見此放行”之類,此外還蓋有“大齊陰司”“都城隍”“威靈君”三顆方形大印。
虧得他在情急之下運轉《虯褫乘雲秘法》,險之又險地將那絲氣息抽離,融入到煙霞羽衣之中,這才僥倖沒有大礙。等到後來師尊煉製鶴履雙翅,才將之徹底除去。
大齊王都之南、東西綉嶺之中有許多人跡罕至的清溪幽谷,這所謂的無常谷便是都城隍衙門選定的立碑屯兵之地了。
發覺不過是自己嚇自己的虛驚一場,齊敬之略鬆了一口氣,重又看向石門。
同時他也算是看明白了,他現在要做的並不是壓制心猿,反而要放縱之、餵養之、培育之,等到將來自己境界到了、心猿也成了氣候,再一舉鎮壓、化為資糧。
“嗯?聽上去怎麼有點兒像是殺年豬啊……如此一來,這第三境的道種大修士、第四境的道火大能,豈不都成了養豬的農戶、殺豬的屠子?”
齊敬之心頭一動,比照着人間方位,轉頭望向禁水所在的方向。
有鬼神主持的冥土神府是何模樣,齊敬之並未見過,此時也就無從比較,只是覺得門內景象太過空曠荒涼,再加上他是隔門而望,總覺得被什麼東西阻隔,無法真正看得分明。
原來石門的這一側是被安置在一座寸草不生的黑色山峰之上,周圍焦枯冒煙的土石上似乎還染着深紅色的血跡。
他雖然接受了壽光侯陽聖卿的建議,又或者說是蠱惑,率軍先行渡河,但並不打算只靠着自家這兩千騎孤軍奮戰。
靈魄面甲和明光鐵甲瞬間覆蓋住少年周身,心靈相通的牛耳尖刀也自行跳進了他的右掌,刀身上矇著一層五色煥然的慧光。
齊敬之並不願意在此地枯等,也不想因為火勢的肆意蔓延而引發什麼難以預料的異變,更沒有僅憑一己之力就將禁水之北的山川草木徹底犁一遍的狂妄念頭。
至此,兩具路煞屍之間的聯繫便算是建立成功,可以互相瞄定方位、傳遞消息,只不過若要建起一條可供通行的幽冥兵道,尚且需要一物。
其實若是齊敬之什麼都不做,等那些被作為薪柴的野狗子血羽燃盡,血焰心猿們同樣會自行泯滅,只是時間上會變得難以把控。
門上無匾,只懸挂着一個巨大的白紙燈籠,此刻同樣散發著血紅色的光暈,與少年手裏的燭火交相輝映。
它俯下身,湊到少年方才取用“冥途路引”的那隻手掌邊嗅了嗅,旋即一聲不吭地轉身走向石門。
在這個過程中,那個黑色狗頭人始終宛如一尊雕塑,靜靜地侍立在門邊。
齊敬之打開虎君玉盒,從中取出了一張三尺長、兩尺寬的黃裱紙。
只見在那條白色巨蟲的背上,此時赫然立着一頭紅眼長舌、通體霜藍的大鬼,正抓着巨蟲的一隻翅膀奮力撕扯。
再抬眼看時,只見在原本石碑的位置上赫然出現了一座高大而厚重的石門,足足有三丈高、兩丈寬,幾乎堪比一座城門了。
這法子就沒啥好說的了,能走到那一步的就沒有尋常之輩,炮製心猿自是不在話下。
黃小二見狀神情一松,連忙向少年告罪一聲,運使起“走影”之法,以自身陽氣牽引着五具屍身直奔山外而去。
沒了這些到處縱火的血焰心猿,出山方向的火焰登時大減,再不復先前的駭人聲勢。
做完這些防護,齊敬之這才開始仔細檢視自身,探查有何不妥之處。
於是,齊敬之站在這片殘火未熄、濃煙繚繞的深山焦土之上,翻手取出了一具路煞屍。
下一刻,原本毫無動靜的黑色石碑猛地膨脹開來,向著上方和兩側飛速擴張。
門內的世界似乎也正值隆冬,天色凝陰、昏風颯颯,黃沙迷漫、不見日月。
這傢伙雖然能叫能嗅、能動能走,但周身陰冷至極,全無半點兒活氣,比黃小二還更像是死物。
這時候就能看出,那些已經被引燃的樹木和荒草中同樣有着少量屍氣留存,從而進一步壓制了火勢,而在對付屍氣方面,心燭丁火這種陰火的威力,也確實比不上若木赤火那樣的陽火。
“路煞屍,迷途之憂、歧路之苦,徘徊於道、為人指引,善惡參半、生死殊途,性寒、味辛、無毒,障眼目、擋煞氣、通幽冥、定方位、傳消息。”
這狗頭人眼神獃滯、四肢僵硬,吐着一條鮮紅的長舌,周身冒着陰森寒氣,慢吞吞地走到齊敬之身前。
齊敬之嘴角上翹,立刻將手裏的亡人衣屍收回了天地玄鑒。
那高帽上寫着四個白慘慘的大字:“天下太平!”
這座石門孤零零地矗立在深山之中、焦土之上,若是齊敬之願意,大可以繞到石門的後方,總之看上去極為詭異。
此地遭了這樣一場極特殊的火災,無論是焦土之景還是殘留的氣息都堪稱可怖,短時間內應當沒有野獸和異類願意靠近。
就在他瞎琢磨的功夫,黃小二已經將五具選鋒黑甲的屍身盡數喚起,奈何漫山遍野都成了血焰心猿們的嬉戲之所,哪敢輕舉妄動,就只能眼巴巴地看向少年,尤其是少年手裏的大紅嫁衣。
略一打量,齊敬之的目光便陡然一凝:“肅霜之神?”
片刻之後,少年在石門外止步,好奇地朝裏頭張望。
原本按照齊敬之與孟夫子在王都時的商議,這具路煞屍應當放置於禁水關內,只是少年在親眼見到禁水之北的險惡形勢之後改變了主意,覺得還是應當先慮敗后慮勝,將這處幽冥兵道的路口藏得更隱秘些為好。
“也不知是真的彼此相差太過懸殊,以至於白色巨蟲一無所覺,還是白色巨蟲所代表的禁水野性正處於虛弱之時而無力反抗,又或者壽光侯陽聖卿行事謹慎,採取了日削月割、徐徐蠶食的策略……”
就在少年又開始瞎琢磨的時候,霜藍大鬼似有所覺,眼中冒出兩道粗大血光,朝着血屍嶺橫掃而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