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屍魅
第330章屍魅
“悠悠涉荒路，靡靡我心愁。四望無煙火，但見林與丘。”
低沉沙啞的吟誦聲中，一個矮小佝僂的老婦人拄着一根細木棍，在崎嶇無路的荒山之中艱難跋涉。
她走得很慢很小心，每邁出一步都要經過深思熟慮，非得踩實行穩之後方才繼續前行。
“城郭生榛棘，蹊徑無所由。雚蒲竟廣澤，葭葦夾長流……”
一首詩未曾吟誦完畢，便被一個聲音打斷：“皮婆子，你的嗓音怎麼聽着怪怪的，是不是喉骨該換了？”
聞聽此言，老婦人循聲抬頭望去，只見說話的是一具五彩斑斕的毛屍。
這具毛屍滿頭滿臉都被寸許長的毛髮覆蓋，四爪鋒利、雙臂頎長，身上裹着一件破破爛爛的布袍子，只能說依稀還有幾分人樣，此時就好似一頭猿猴，蹲坐在一塊從石壁中凸出來的岩石上，正居高臨下、一臉好奇地望着老婦人。
從語氣和神態來看，五色毛屍明顯是認識老婦人的，而且似乎並無惡意。
沒等皮婆子把話說完，黃小二已是滿臉喜色地拽住了她的胳膊，隨即一起撲倒在地、滾進了屍堆里。
“說說看，我賣給你的那具陰童屍可還好用？”
黃小二一邊往別的屍體身下擠，一邊還不忘低聲叮囑：“皮婆子，除了我所在的這具，其餘屍體隨你取用。待會兒趁野狗子不備，咱們來一個暴起偷襲！”
然後則是一名選鋒甲士單獨開口：“野狗子快要變成血屍神了！奈何？”
“嘶……方才山外的動靜確實不小，喊打喊殺、沸反盈天的，那沖霄的濃煙我在這裏都能瞧見，可聽你的話音，難不成只是這片刻的功夫，草頭神就已經完了？”
原本還要開口的黃小二立刻閉緊了嘴巴，身軀更是一動不動、宛如死物。
這頭“野狗子”的長相很是一言難盡，既不像什麼野狗，也不是黃小二嘴裏朱目白眉的鳥毛之猴，反倒有些像是將兩者胡亂糅在了一處，看上去委實古怪得緊，實在分辨不出是個什麼東西。
皮婆子輕輕嗯了一聲，躺在了一具選鋒黑甲的屍身旁邊。
皮婆子登時不樂意了：“那個羽林校尉可是不得了，名喚齊敬之，瞧着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生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動起手來竟是凌厲非常，手底下的軍卒也個個如狼似虎。”
黃小二此時已經藏在了幾具屍體之下，做好了十足偽裝，悶聲答道：“野狗子就是野狗子，吃多了人族屍體就成了妖，與我屍魅一族多有爭鬥，算是天生的冤家對頭。”
“原本幾日前就該渡河的，奈何老身筋骨未成，腿腳實在有些慢，更一不小心弄丟了用來背氈囊的兩隻羊魃，只得來這山中尋找。”
“尤其是禁水之北屍氣橫行，真箇大戰起來，這些渡河而來的老爺兵一旦身死，屍變幾乎是板上釘釘的。若是沒有我黃小二這樣的屍魅幫襯，他們的屍體只能就地燒成灰燼，想要囫圇個地運回去安葬？門兒也沒有哇！”
黃小二像是一頭受了驚嚇的大馬猴，一蹦三尺高，同時扭轉身軀朝獸吼傳來的方向張望。
它四下瞅了瞅，很快就將目光定格在了一具穿黑色皮甲的屍體上。
“你這就不懂了吧？人族都講究一個落葉歸根、入土為安，我大可以尋摸些十幾年前戰死此地的老屍，嗯，主要是有品級、有家世的，通過那個羽林校尉賣去南邊。”
“對了，你這婆子不是說自己要遠離這片是非之地，去南邊兒討生活么？怎麼不渡河，反而跑到這深山裏來了？”
皮婆子立刻搖頭：“渡河的不是陽聖卿的永昌邊軍，而是鉤陳院的騶吾軍，領頭的那個自稱什麼羽林校尉。”
見狀，黃小二恨恨地啐了一口，忽然扭頭看向皮婆子，語聲很是急促：“我知道你這婆子藏着壓箱底的手段，需要消耗屍體來施展，眼下雖然沒有陰童屍，但總還有十幾具毛屍可用。”
這明顯是一具極為新鮮的屍體，保存得也很是完整。
“不應該啊，從屍集向南一路到禁水岸邊，沿途管事兒的這幾位可都不是善茬，絕不許旁人在自己的地盤生事，過路費也向來收得規矩，尤其管着山外那片野地的可是草頭神，平素最是死腦筋不過，誰會閑着沒事來撩撥它？”
幾乎是同時，原本躺在地上的十來具毛屍無論是缺頭斷臂、還是被射成了篩子，竟是齊齊站起、聳立如林。
聽到這裏，皮婆子臉上已經滿是讚歎之色：“了不起了不起，你還真是個做生意的料子！”
其中大多數屍體身着囚衣，渾身都是血窟窿，像是被無數箭矢攢射而死，而且皮膚蒼白而鼓脹，明顯是死後在水裏浸泡過，也只有身着黑色皮甲的五具屍體保存最為完好。
在它所蹲坐的岩石下方，赫然還有十來具新死之屍，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身上也都已經生出了長短不一的五色絨毛。
就在這時，地面忽然開始輕輕震顫起來。
黃小二的神情愈發凝重，扭過頭來看向皮婆子，遲疑問道：“依你看，我現在把這五具屍體還回去，還來得及不？有沒有機會藉此跟那個羽林校尉攀上交情？”
“我方才還在納悶，這些年禁水裏通常只能撈到被處決的死囚屍身，誤入瘴毒白霧而死的糊塗蛋少之又少，怎麼今日一下子就來了五個……看來這一回，齊國國主是鐵了心要開拓禁水北岸，而且明顯是做足了準備！”
“剛才幸虧老身見機得快，果斷將那具陰童屍舍了，否則咱倆可就再也見不着了！若不是這個緣故，老身也不至於跟兩隻羊魃走散……”
“還回去？攀交情？”
自稱“黃小二”的五色毛屍聞言又笑：“旁人不清楚伱皮婆子的手段，我還不清楚么？”
“血屍神是上了年紀、道行高深的野狗子所化，朱目白眉，如鳥毛之猴，能變幻形體藏進活人體內，食五臟精華、飲人肌血，令人日瘦、作病命亡。”
“咱們是什麼交情，我老婆子還能騙你不成？”
皮婆子登時被對方整不會了，怔了怔才狐疑問道：“你手裏除了屍體還是屍體，跟鉤陳院的校尉能做什麼生意？”
說話間，黃小二已是從山石上一躍而下，落在了皮婆子身前。
“哦？”皮婆子嘴角上翹，像是聽到了什麼極為有趣的事兒。
緊接着，屍堆最邊緣的一具毛屍就被對方選中，皮肉被撕扯啃噬、骨骼被咬得咔嚓作響。
說話時，黃小二正忙着將幾具屍體往自己的身上壘，卻是沒注意到皮婆子態度和語氣中的異常，只是隨口說道：“若是待會兒實在打不過，我黃小二跑總還是能跑掉的。”
“你若是能助我滅了野狗子，所得的一切好處都歸你，我黃小二再奉上一份豐厚報酬，足夠讓你鍊形成功！”
皮婆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語氣隨之古怪起來：“人家既然號稱盪魔親軍，大概……應該……瞧不上咱們這等屍鬼異類吧？說不得你才一冒頭，就會被那個羽林校尉打殺！”
黃小二又吃了一驚，愈發不願相信：“區區一個勞什子的校尉，竟然如此厲害？”
不多時，這頭怪物就將一具毛屍的腦漿吸干，只是看神情似乎對味道不甚滿意。
皮婆子立刻搖頭：“老身哪裏敢呦！萬一教哪個黑心腸的算計了，被關起來當成產皮子的牲畜，那可就悔之晚矣！”
她自動忽略了嗓音和喉骨的話題，依舊啞着嗓子低聲道：“老身欲往南走，實在也是沒法子的事。屍集上那些新來的傢伙可都不大好相處，個頂個的凶神惡煞，老身哪裏還敢多待？”
“我知道你這婆子會飛，待會兒機警着些，見勢不妙莫要硬拼，自己的小命兒要緊。”
與此同時，毛屍們身上的五色毛髮悄然回縮，只在體表留下了薄薄的一層絨毛，原本類似活物的氣息已經幾近於無。
“鉤陳院？那支傳說中直屬齊國國主的盪魔親軍？”
時間不長，隨着咚咚咚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有一個身軀沉重的玩意兒奔到了近前，喉嚨里發出怪異的咕嚕聲，呼吸極為粗重，令人作嘔的腥臭隨之彌散開來。
其餘毛屍立刻齊聲應和：“奈何！”
“好在如今又來了鉤陳院，這些老爺兵仗着齊國國主的勢，定是驕橫慣了、享受慣了的，如今竟然肯千里迢迢、頂風冒雪地跑來拓邊，還先於永昌邊軍渡河，所求的無非是建功立業、升官發財，那自然是什麼生意都能談一談的了。”
皮婆子聞言微怔，張了張嘴，忽而幽幽一嘆：“哪裏還有什麼草頭神？南邊的大軍渡河了，已經把外頭的曠野燒成了一片白地！”
“那可不！我黃小二的生意經還多着呢！若非對岸那個壽光侯忒不講人情，冷得跟個冰疙瘩似的，我早就把這些生意鋪開了！”
她睜着一雙眸子，安靜望着頭頂彤雲密佈的異域天穹，神態安詳、語氣飄忽：“黃小二，你不是打算藉助羽林校尉除去死對頭么，怎麼忽然就要自己上陣了？”
其餘毛屍又是齊聲哀嘆：“奈何！”
這些小蟲子長什麼怪模樣的都有，而且似乎有形無質，徑直沒入周圍的山石土層之中，就此不見了蹤影。
它鼻子翕動，使勁兒嗅了嗅，臉上露出驚奇之色：“我怎麼聞不到陰童屍的氣味兒了？這麼快就被你消化了？”
黃小二聞言猛地轉頭，看向地上那五具黑甲軍卒的屍體，臉上陰晴不定：“怪不得這些黑甲如此古怪，明明已經沒了披甲人的生機血氣加持，竟然還能壓制部分屍氣，原來是出自鉤陳院！”
黃小二臉色難看地罵了幾句，然而那些五彩斑斕、形態各異的小蟲子再無一個露頭。
黃小二笑得很是得意，只是面容太過醜陋，實在是沒眼看。
它們也直勾勾地瞪着嚎叫聲傳來的方向，明明都已經成了死物，臉上卻露出了極為鮮活靈動的恐懼之色。
話音落下，十幾具毛屍齊齊撲倒在地，口鼻中皆有五彩斑斕的蟲豸飛快鑽出。
“你這屍魅的心腸還怪好的嘞！對了，野狗子是啥，血屍神又是啥？”
“單是這一條，那個勞什子的羽林校尉就得大大地倚重……”
黃小二得意洋洋的話音戛然而止，只因遠處傳來了一聲獸吼，有些像是犬吠，又有些像是猿鳴。
“屍鬼異類怎麼了？我寄身的這具屍身在生前可也是齊國軍卒呢！那個羽林校尉再如何驕橫跋扈，香火情總還是要講一講的吧？即便被他打殺了，我再換一具屍身不就好了？”
“爽快！那咱們快躺下！”
看清了眼前情形，皮婆子眸光一閃、咧嘴便笑，嘴裏的牙齒盡皆奇形怪狀，顏色也各不相同。
皮婆子微微睜眼，眼角餘光所及，只見一個獸頭人身、體生血羽的怪物趴在地上，正在嚙咬人首、吸食腦漿。
“一群不成器的東西！回回見了好處就搶個沒夠，見了危險就扔下老子逃命！那野狗子明明離着咱們這裏還有老遠呢！”
“這不是八字兒還沒一撇呢么！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眼下總不能望風而逃，將這十幾具毛屍都便宜了野狗子吧？這就叫求人不如求己、擇日不如撞日。”
“不對不對！你皮婆子鍊形未成，可沒這麼好的胃口……那就是你遇上了什麼厲害對頭，鬥法時不得已消耗掉了？”
但可以確定的是，它嘴裏的牙齒寒光湛湛，中間彎曲而尖端鋒銳，一看就是割肉碎骨的利器；它身上披着的血色鳥羽宛如血煞所凝，凄艷中透着陰冷和不祥。
皮婆子聞言，朝面前這個屍魅一族最有種的傢伙眨了眨眼睛：“行倒是行……”
皮婆子聽得眉毛一挑：“血屍神不吃屍體，改吃活人了？果然該死得很吶……”
黃小二明顯很是驚訝：“我聽說永昌鎮那個統兵的壽光侯陽聖卿煉化了一尊肅霜之神，手段很是接近咱們幽冥屍鬼一脈，可是沒聽說他還擅長用火啊？”
說話間，它身上的五色毛髮也在飛快回縮，只是口鼻中並無蟲豸鑽出。
旋即，其中一個穿囚衣的漢子竟是直接開口了：“野狗子來了！奈何？”
皮婆子亦是連忙屏住了呼吸，周身生機隨之隱去，連帶着整片橫屍地再無半點聲息。
“另外，他們既然要北拓，這禁水之北的山川地理、屍鬼分佈總是需要的吧？那曾經的一關九寨連同屍集各個店鋪的詳情也是需要的吧？嘿嘿，到時候我再把幾個死對頭的事情順帶着提一提……”
聞言，五色毛屍不疑有他，當即哈哈一笑：“你這婆子的運道着實不好，當初要是聽我黃小二的，在屍集裏找一位掌柜投靠，哪裏還需要這般辛苦？”
“它眼看就要成了氣候，咱們這一族再不奮起一搏，非但再無出頭之日，多半還要被趕盡殺絕！”
黃小二渾不在意地擺擺手：“再者說了，這五個羽林黑甲又不是我殺的，此前雙方亦是無仇無怨，將來沒準還有機會做生意，哪裏就非得喊打喊殺的？”
野狗子好整以暇地踱步過去，低頭嗅了嗅那件黑甲，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臉上便露出了厭棄和憤怒的神情。
它張開血口，對準了這具屍身的頭顱狠狠咬下，誰知卻只是聽到了自己牙齒相互碰撞的脆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