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6個人
寒月的大風天,獨坐在青樓門外的長凳上。
長凳上只有一個男人,一身土色布衣,長發紮成一束,臉上戴一副薄黑色面紗。
長街上也只有這一家是青樓。
青樓顯眼,人更顯眼。
可他偏偏不走進去,彷彿在躲着一個人;更像是等待一個人。
躲避的時間很短,只在一朝一夕間生出;而它所帶來的心情很長,置於其內的人們,度日如年。
倘在街上遇到惶恐的人,也許他正在逃避一樣事物。但比之更甚的,是淡定自若的人,他們不像是在逃避,卻無時無刻不在逃避自己的心情。
突然,紅藍色珠串晃動,青樓的門帘已然開了。
門開意味着人到。
女人依在門前,光着下身,雙腿交叉,喘息着熱氣。
女人若有一雙修長白凈的腿,一張白皙透明的臉蛋,便會讓任何男人都拒之不掉:他們根本不想拒絕,更沒有力氣卻拒絕。
只聽得女人問道:“你不坐進來嗎?”
長凳上,卻無人答應,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門帘后卻有一人笑道:“月桂兒,你說要坐進來?先把那門關上,防凍着...”
月桂兒冷笑道:“先站起來,再看能不能坐進去,好不好?”
那人臉色一黑,竟不理會了。
人們都不喜歡被別人罵,更何況嫖客?嫖客們接觸到的,無非是這些青樓中的妓女;而這些女人,早就成為嫖客的乾女兒,罵上一句,豈不傷心徹底?
樓中有酒,熱酒。
酒上滾着白煙,是剛燙過的酒氣,混上嫖客們煙斗的煙氣,還有妓女們喘的熱氣。
而門外的長凳上也有一壺酒。
月桂兒為他拿了一壺,並輕輕舔舐了酒壺口。
這壺酒也冒着氣,寒氣。
男人只是笑了笑,卻沒人能看得到他的笑。
月桂兒問道:“你不喝酒嗎?我聽人說,男人都要喝的,無論坐着還是躺着。”
男人搖頭。
月桂兒道:“外面冷,就是不喝酒,也該過來暖暖的。”
男人還是搖頭。
月桂兒自知無用,便不去管這個怪人了。
世上奇怪的人的確很多,其中更多的是冷酷的人,冷到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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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紅酒綠,人已亂心。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華玉青,有華玉青的地方一定有酒。
正常人喝酒,無非是借酒消愁,亦或是買醉尋歡;可華玉青不是,他喝酒,是為了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白玉杯,爛銀箸。
杯就放在華玉青的腿上,而一雙筷子也伸向一盤鮮花糕。
月桂兒伏在華玉青的胸口,咬出幾個淺淺的牙印。
華玉青躺在紅紗帳內,細細望着月桂兒的臉。他的確很喜歡面前這個女人,不過也僅僅是喜歡。
人不能為色賣命,卻能因色喪命。
華玉青才二十二歲,這時候沒了命,將會是最絕望的事。
他緩緩開口,吐出一陣煙霧,夾雜酒香和花香。
月桂兒忍不住笑道:“青哥,你好喜歡在人脖子裏吹氣。”
華玉青微笑道:“你笑了。”
月桂兒不解:“你也笑了,是不是?”
華玉青道:“我笑,是因為你笑了。我向你吹氣,不過是想逗你笑。”
月桂兒道:“如果不笑呢?”
華玉青嘆道:“不笑,就意味着你很可能不是我的朋友。
”
窗欞外,風雪鈴動,寒意雖至,卻蔓延不進紅紗帳內。
華玉青又道:“我雖已罕有敵手,做的卻也不是什麼乾淨事。”
月桂兒指着華玉青的鼻子,笑道:“你只要不偷
到那些人頭上,就不會有人管你的。”
華玉青淡淡道:“首陽山的及光大師,木蘭天池的雲無跡,武當的七擒六獄。”
月桂兒打斷:“這些人都怎麼了?”
華玉青搖頭道:“都不是我的對手。”
月桂兒笑道:“那你又為何去怕?”
華玉青皺眉,道:“我從沒說過我怕,但這十六個人,都不會輕易放過我。”
月桂兒道:“你只說了三個人,如何是十六個?”
華玉青眼中飄忽,已然無神,空蕩蕩地看着酒壺。
當他回過神時,月桂兒還貼在他的胸口。
華玉青竟笑道:“武當山的七擒六獄,是十三個人,其中七人善追捕,能在千里之外,布下天羅地網;剩下的六個人,個個都難纏得很,倘若被盯上,輕功再好也是一死。”
月桂兒微顫,道:“算上他們,也只有十五個人。”
華玉青不顧,接道:“木蘭天池的雲無跡,渾身上下就連心臟都是冰冷的,一旦出手,縱是天上的層雲,也要凝固下來,等待他出招。你知不知道,他心口掛着的那一顆湛藍珠,是誰盜走的?”
月桂兒慘笑道:“還有一塊花糕,你快吃了。”
華玉青擺手,道:“這是二十六味鮮花所熬的汁,灌在糯米糕中,比平常的花糕要多出二十味。”
月桂兒笑道:“你快說下去,別管那鮮花糕。”她很喜歡和華玉青說話,而且每次見到他,總會笑出來。
華玉青道:“首陽山的及光大師,立毒誓殺盡天下賊人,就憑他一指成畫的功夫,點在我身上任何一個部位,都會封住三十六處要穴的。”
月桂兒問道:“一指成畫?”
華玉青點頭:“以他的指力,隨便點在一張紙上,都能當作畫賣出去。十年之內,一百零一個銅佛和古廟,全是他靠賣畫修建起來的。”
月桂兒笑道:“人倒是好得很。”
華玉青道:“好是很好,只不過還是要殺我。”
月桂兒道:“青哥,你有把握嗎?”
華玉青笑道:“有把握做什麼?”
月桂兒道:“自然是打敗他們,或者乾脆一跑了之。”
華玉青道:“也許有,但即便真的有,我也不會和他們交手的。”
馬蹄聲響,一架黑漆馬車已然駛來。
華玉青道:“還有最後一個人。”
月桂兒問道:“誰?”
華玉青抬頭,悠悠地道:“費子七,綽號道門豪。”
月桂兒笑道:“這些綽號都是你起的?”
華玉青道:“有些是,但他的綽號是自己起的。盜亦有道,因此自稱道門,強搶豪奪,卻不願稱搶,因此為豪。”
華玉青吞下最後一塊鮮花糕,又道:“我上一次做事,盜的是他的滅門刀,上面鑲了兩顆翡翠。”
月桂兒問道:“他的武功怎樣?”
華玉青垂下頭,道:“前面十五個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一根手指頭。”
月桂兒大驚:“和你比呢?”
華玉青緩緩道:“現在不一定,但等到今晚月圓,你就知道了。”
月桂兒道:“今晚月圓?”
華玉青道:“我們定好了日子,就在今天。”
約定好的事情,在這期間內只會愈來愈緊張。而這件事又遲早會來,因而有些人愈來愈放鬆,甚至麻痹。
月桂兒道:“你們約好了,要比劍法?”
華玉青搖頭:“江湖上早就傳開,寒月十五,月圓時,費子七會特來此鎮,劫走一個名作寅阮的女人。”
月桂兒又貼在華玉青肩上,問道:“這是什麼時候傳開的?”
華玉青道:“去年今日!”
去年今日。
一座古鎮,一條溪流,一個青衣人。
華玉青正是那時候來的,他提前一年便到了鎮上,尋找寅阮。
月桂兒道:“你就是那時候來的!”
華玉青點頭道:“不錯,但在這一年之中,我根本沒有找到寅阮。”
月桂兒道:“你已經找遍了嗎?”
華玉青道:“找遍了,無論青樓還是賭坊,酒館亦或商鋪,每一個人,但凡能說話的女人,我都已問遍。”
月桂兒道:“青哥,你說的寅阮,也許就是費子七的人。”
華玉青道:“我的確想過,但也是沒用的。”
月桂兒疑惑:“為什麼?”
華玉青嘆道:“無論偷盜搶劫,殺人掠貨,費子七從不聲張一次。可偏偏就在我偷完那口滅門刀后,他才放出這話來。”
月桂兒道:“於是你懷疑,這件事和寅阮,根本無關?”
華玉青承認,道:“他就是為了在這一天,和我決戰而已。”
月桂兒道:“可你明明知道這樣,為什麼要來?”
華玉青忽放聲笑道:“這一點你一定不懂,因為飛賊和強盜還是很有區別的!”
戌時已過,二人伏在床上大笑。
床不醉人,床上的人卻能。
還有很多酒可以喝,但只剩下一個時辰。
還有很多話來不及說,不過還有一個時辰。
人們卻總會選擇喝酒,而不是說話。
華玉青也在喝酒,抱着懷中的人喝,喝完一壺便再要一壺,灑在二人的身上。
他仍然沒有醉,卻能感覺到懷中的人醉倒。
華玉青開口:“你醉啦?”
月桂兒道:“沒醉。”
華玉青笑道:“既然不醉,為何要在酒中下毒?”
帷幕,鴆毒。
圓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