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與天花板
那個畫面是如此生動清晰、讓人刻骨銘心,畢羅華堅信那不是夢境,漫天紅光之中,神將悉達尼帶走了,正如他的詩句中所意蘊的那般。悉達尼安詳的眼神俯覽眾生,完全超脫了人世間一切俗務,與天地合而為一。
畢羅華對升天場景的描述如此活潑自然,全國人民都感到了莫可言狀的欣慰之情。生命之意義如此清晰可見,生命之意義全在生活之外,生活中種種辛勞、處處磨難,皆為有升天超脫此生之極樂體驗,生活再苦又有何可抱怨之處。須得捨棄此身臭皮囊,潛心向神,終會被神召喚,升天而入極樂之世界。哪怕此生修行不夠,生生世世之積累,終將體會生命之意義全在生命之外,此生之經歷只是通往升天之途徑。
泰迦河畔的那塊巨石依然煢煢孑立器宇軒昂頂天立地,全國人民朝着它的方向頂禮膜拜,無數善男信女匍匐着親臨聖地,五體投地拜倒在它的周圍,噴洒的淚水匯入泰迦河,純凈的快樂心靈飛向九天。這塊石頭已成為全國人民的精神圖騰,彷彿它上面的每一道溝壑都填平了民眾的委屈與不安,每一粒塵埃都凝結了蒼生的艱辛與不懈,那偉岸的身軀也撐起了百姓的憧憬與夢想。然而面對着匍匐在前、淚灑滂沱的善男信女們,這塊石頭究竟知曉發生了什麼,意味着什麼嗎?
與悉達尼升天帶來的舉國歡騰與滿足不同,籠罩在“宇宙中心”的是一片愁雲。
調查約翰馬克失蹤事件的特別行動小組前腳剛剛進入“宇宙中心”,約翰馬克的律師康諾頓也到達了現場。二樓休息室的地板上有一支摔碎了的白蘭地酒杯,約翰馬克已不知去向,只有蜷縮在角落裏,仰頭盯着天花板的助手愛德華,他昔日眼裏明亮的色彩已經消失,只剩下一片灰濛濛的獃滯,嘴裏喃喃地不知在念叨着什麼。
康諾頓是一名身材健碩的黑人,左腿有點微瘸,走路的速度卻一點不慢。在成為全國首屈一指的大律師之前,他是一名警察,偵破的案件數以百記,他的執着與不屈深深刻在那雙飽經風霜的黑色眼睛裏。他曾經奔跑三十公里追蹤一個販賣兒童視網膜的前馬拉松冠軍;躍下五十米高的馬蘇瀑布,抓獲吃了十五個女性的食人魔布蘭登,“跳下去的時候,我見到了水面上的一道彩虹,”每當他喝多了兩杯,就會說起那道祥瑞,“那是神的獎勵。”在一次追擊毒梟的行動中,他的左腿膝蓋被子彈擊穿,作為一名虔誠的摩天教徒,他拒絕了器官移植的手術,從此改行做了律師。“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無論你擁有多大的財富和權力,無論你信仰什麼宗教,或是一個無神論者。”在法庭上,康諾頓的慷慨呈辭總是斬釘截鐵,眼神堅定不移。“一個人的平等自由不是並真正的平等自由,整個社會裏的每一個個體都平等自由,才是真正的平等自由,只有在法律的框架之中,每一個公民才有真正的平等與自由。為了自己的平等與自由,去妨害他人的平等與自由,就是損害了整個社會的平等與自由。法律存在的意義,正是為了捍衛整個社會的平等與自由。我堅決捍衛平等和自由,堅決捍衛法律。”
此刻他蹲在愛德華的旁邊,黑色的眼珠也盯着天花板,模模糊糊聽見愛德華彷彿囈語般的斷斷續續的說詞:“星星……好亮的星星……”
案發第三天,李星辰再次陪同鑒識組來到現場,他注視着天花板上那根手指頭,隱隱約約覺得它似乎想傾訴什麼,想以某種方式與別人進行溝通。
李星辰伸出右手中指,筆直地指向天花板,這樣能和它溝通嗎?
鑒識組的工作人員機敏地躲開李星辰的手指,他們搭了一架梯子,將天花板上的手指頭取下來。李星辰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右手,也爬上了梯子,以鼻子幾乎貼在天花板上的距離仔細觀察着。四十多年的房子,天花板上已佈滿密密麻麻的細紋,不過固定手指頭那一小塊區域卻看不到,用鼻子嗅一下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味道,用舌頭舔一下,感覺那一塊要比周邊更光滑一些。沒有血跡,沒有血腥味,除了被綁住手腳的法拉和四肢倒錯、現在都還沒清醒的王局長,房子裏沒有其他活人,手指頭是怎麼被斬斷的?除了指示之外,它被固定在天花板上還有什麼用意?胡安又是怎麼消失的?為什麼他的晶片信號正常卻無法定位?
對於最後這個疑問,康達姆晶片公司的王總工程師是這樣答覆的:“晶片不可能有故障,它應該是處於一個電磁干擾極強的環境之中。”離開胡安家,李星辰腳不停蹄地來到康達姆公司的總部,和王總工程師面對面的交流起來。
十年之前,沒有哪位科學家或者商界領袖能夠預料到,2055年會出現這樣一句風靡全國的廣告詞,“康達姆晶片讓人和人之間的聯繫更加親密,讓罪惡無所遁形”,僅僅一年時間,全國人民都植入了這種晶片,它具備即時通訊的功能,可以監測使用者的生命體征,還能對晶片進行即時定位。據權威部門統計,全面使用這款晶片之後,全國的失蹤案減少了百分之九十九,各類刑事案件減少了百分之九十。
“警官應該記得,2054年轟動全國的‘李敏案’,從45年到54年將近十年的時間裏,他一共吃了374個人,男女老少都有,”王總工程師說話語速蠻快,厚重眼鏡之下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還有53年的‘紅樹林案’,兇手名字我不太記得了,他殺了十三個人,肢解以後分散埋在紅樹林裏,十幾年前還有許多這類影響惡劣的案件。然而在我們的晶片普及之後,這樣的惡性案件再也沒有發生過。”
“嗯。”李星辰點點頭表示肯定。“惡性案件減少了,人心中的惡意減少了嗎?”這句話李星辰咽在嗓子裏沒有說出口,他接着問:“植入頸部的晶片可以通過手術取出來嗎?”
“不可能。”王總工程師堅決地回答。“我們的晶片是軟性材料,植入在頸動脈的旁邊,部分包裹着頸動脈,要想取出來幾乎會無法避免地損傷到頸動脈,我不認為現在有這樣技術高超的醫生。55年曾經有一個外科醫生,因為口角而情緒失控,在家裏殺死了妻子,然後他應該是企圖取出晶片逃跑,過了大約十五分鐘警方趕到案發現場的時候,他已經倒在血泊之中,手裏握着一把手術刀,天花板上滿是從勁動脈噴出的鮮血。”
“晶片採集到的數據可以人為修改嗎?”李星辰繼續問道。
“不可能。”王總工程師態度更加堅決,他幾乎要站起身來,覺得怎麼會有人提出如此幼稚的問題,眼神中似乎還有了一絲嘲笑的意味。“全部數據都上傳到國家信息中心,存放在全世界最先進的加密數據庫里,沒有任何個人有能力去調用,更不用說篡改了。所有數據都屬於國家,屬於政府,屬於全體人民。”
最後一句話說得鏗鏘有力、激昂澎湃,就在李星辰忍不住要起立鼓掌的時候,王總工程師終於先站了起來,“不好意思警官,我有重要的工作必須告辭了,有事情隨時再來找我。”他自己好像也受到了那段發言的鼓舞,昂首挺胸、神情肅然地邁步離去,那矯健的腳步聲彷彿要衝破天花板、衝上雲霄。
李星辰不由得想起了昨天早上袁醫生的那串清澈的腳步聲,在李星辰的記憶中,從孩提時期開始,袁醫生的腳步就是如此沉穩、自信。初中時的物理老師說過:“在學習上,小袁就是你們的天花板,你們再怎麼蹦,都碰不到他的腳後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