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在水中

第20章 人在水中

這一頓晚飯,吃得不太開心。

嚴辭心中不是滋味,這時代的學費,不過未來他一頓飯錢,現在貧苦的家裏卻拿不出。

不得不說,奶奶對他們極好。

聽到課本費和作業本費不夠,奶奶當晚就打電話給父親,只是許久沒人接。

等到九點,父親那邊電話才接通,奶奶說學校學費不夠,讓父親打些錢回來。

父親說沒錢,工頭那邊不發工錢,匆匆掛掉了電話。

奶奶也不好意思找嚴辭的母親要錢,因為母親知道了,也不會給錢的,而會讓奶奶千方百計地找父親要錢。

嚴辭和妹妹站在窗外,偷偷地聽奶奶和父親電話。

沉默不語着。

最後看見,奶奶從床頭櫃裏,把自己皺巴巴的養老錢拿了出來。

嚴辭更加沉默,他上學的錢本就不該是奶奶出的。

黑暗中,嚴辭隱約又見嚴六堡攥緊小拳頭,身體好似被刺扎到。

貧窮就是一根刺,誰出生時都是活潑開朗的,只是被一根根刺扎得漸漸沉默。

於他和她,類似的世間無窮的孩子,他們的生命里本就沒童話。無憂無慮的童年,只是記憶帶來的錯覺。

長大后選擇忘記苦痛,用美好來告慰心靈,就成為了回不去的童年回憶。

“六堡,我們走吧。”

結束偷聽后,嚴辭和妹妹竊竊私語,拉着妹妹的手,回自己的房間。

嚴六堡沒有掙脫他的手,躲在窗外偷聽,不知怎麼就哭了,只是跟着嚴辭走。

對於小孩而言,負重而行的生活,是不能承受的。

奶奶的房間在一樓,嚴辭的房間在二樓,上樓還得躡手躡腳,做賊似的,躲着奶奶,怕奶奶知道他們知道。

房間裏,嚴辭推着妹妹去睡覺,讓她不要多想。

躺在床上,嚴六堡卻無法入睡。

黑暗在夜晚無限延長,肆虐着她心中的秘密花園。

窗外風很大,溪水在月光下起伏,閉上眼她就會墜落到這水裏,被痛苦淹沒,隨着波浪漂流,不知漂到何方。

這世界每個人出生地不一樣,有人出生在岸上,就有人出生就在水裏掙扎。

嚴六堡儘力掙扎,感到窒息,最後睜開雙眼,聲音低低地說:“嚴辭,你睡了嗎?”

嚴辭望着天花板,搖頭說:“沒呢。”

嚴六堡含淚說:“嚴辭,讀書,真能改變命運嗎?”

嚴辭不懂怎麼回答,面對妹妹,如何說實話?

大人總是編織美麗的謊言,欺騙孩子世界無比美好,要孩子誠實善良,可總有一天孩子會明白世界的參差,這就是所謂的長大。

讀書,不能改變命運,只是改變攝取的信息量。

但閩南歌唱到,三分天註定,七分靠打拚,閩中人始終更相信人定勝天。

想到這裏,嚴辭忽然嚴肅地說:“六堡,一定要讀書,沒讀書會很慘。”

嚴辭知道,在許多夜晚,妹妹溺在水中,如被水草捆綁,越掙扎越深陷,最終絕望。

生活的重擔會使得積極向上的人,最終喪失一切夢想。

所以前世妹妹輟學了。

冥冥之中有一種緣分,讓他重生,來到夢境童年,改變這一切。

第二天嚴辭和嚴六堡出門上學,奶奶把兩百一十塊錢交到嚴六堡手上,笑着說道:“寶寶,上學去吧。”

奶奶沉默寡言,沒說多餘的話,然而字字珠璣。

可能是妹妹更讓奶奶放心,所以交給學校的錢給了妹妹。

嚴六堡抬頭看着奶奶的臉,猶豫了下,還是收下錢,一雙小手將未來攥得緊緊的。

“好好讀書。”奶奶說。

嚴六堡用力點頭:“好,奶奶,再見。”

“奶奶,再見。”

嚴辭只是朝着奶奶微笑着,揮手告別。

奶奶看着孫女和孫子離去,自己也帶上柴刀,跋涉上山,尋找着山裏的雪白蘆花。

這季節山上蘆花,已然盛開似飛雪,蘆葦可以用來編織成掃帚,在鄉下極是好賣。

最近養的雞也很爭氣,每天都下蛋,雞蛋也可以賣。

有了孫子和孫女,生活就有了念想,可以期待寒暑過去,春暖花開。

……

嚴辭上學的時候,出門總是很早,他走在路上,似乎是在追逐着太陽。

清晨路邊的野草還掛着露水。

日出后,滿山的露珠生輝在草葉之間,殆盡於蒸騰的流光里。

嚴辭忽然想起,他在鄉下踩過露水裝飾后的青草,也嘗過露水的寡淡,也透過露水看過人間的日出。

那是怎樣的景象?露珠倒映着山嵐,一顆珠里能窺見世界的天光雲影。

秋露總是消失得極快,上一刻還在朝陽里閃耀,下一刻就會消散,死在熾熱的日光中,無影無蹤。

每當見到秋露的時候,嚴辭總會想起上學路奔跑的時光,終於有一天他知道,秋露不會等候,滋潤了草葉,點綴世界后就消失。

時光里遇到的一切美好事物,也是一樣的,轉眼消失殆盡,沒什麼好在意,以這種心態對待,生活會幸福得多。

上學路上,嚴辭下定決心說:“六堡,到了學校,你就交你的課本費和作業本費,不要交我的部分,把錢先藏起來。”

嚴六堡皺眉說:“嚴辭,你幹嘛呀,不想上學嗎?”

嚴辭說:“我不需要課本,我會和老師說的。”

“不要課本,那作業本呢?嚴辭,沒作業本,你怎麼學啊?”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你先聽我的。你把我的課本費和作業本費給我。”嚴辭伸手找嚴六堡要錢。

“好吧。”

嚴六堡不知怎麼拒絕,乖乖把錢分成兩份,其中一份給嚴辭。也不知這種情況是從何時開始,直到很久以後,她都是這樣,沒辦法拒絕嚴辭。

就這樣邁着小步伐,走在路上,嚴辭望着天,嘴巴叼着野草,咀嚼出生活淡淡的苦味。

父親不能指望,他工資不穩定,努力幹活也不掙錢,後來躺平不務正業,天天琢磨着如何賺大錢,更不行了。

來到學校附近,嚴辭先到鄉委會辦公室,問鄉郵員:“叔叔,有我的信嗎?”

鄉郵員搖頭,面帶疑惑:“沒啊,小朋友,有人要寄信給你嗎?怎麼最近天天來問?”

嚴辭說:“最近應該有我的信,叔叔,你可不可以幫我留意一下。”

鄉郵員笑了笑:“好,有收到,我會告訴你的,小朋友。”

“謝謝叔叔。”

嚴辭說了感謝,就告辭離開。

嚴六堡一直跟在嚴辭身後,等到離開了鄉委會,她眼中依舊帶着好奇,想知道嚴辭在等什麼信件。

嚴辭望着天,輕微嘆息,他懷疑是不是他的文章沒有被選中?

萬一他投的雜誌社沒有選中,只能退而求其次,從更次的雜誌開始。

……

到了學校,嚴六堡把課本費、作業本費上交給老師。

無事發生。

接下來的日子,學生們照常上課。

當然了,依舊有部分學生沒交學費。

學校里,除了林海平沒催,其他老師上課當著全班學生面前催學費,讓沒交學費的學生罰站,甚至滾回家去。

交不起學費學生尷尬沉默,感覺很自卑。

林海平沒有讓孩子難堪,就私下問孩子家裏情況。

又隔了幾天,只有林海平管理的班級還有幾個同學沒交上學費,其他班級的學費都收齊了,這反倒是顯得善良的林海平無能了。

學校那邊是不能拖的,拖就要學生退學,林海平只能先墊付。

胡佩玉是學校老教師,看不下去林海平的天真,悄悄地拉着林海平到辦公室,說:“林老師,那些窮學生不是交不起學費,他們家長就硬拖着不給錢,等贊助讀書呢,老師你不要傻傻地幫人交學費了。”

林海平搖了搖頭:“我了解過了,學生家裏窮,的確交不起。”

胡佩玉說:“程秀微的爸,都有錢去賭,還沒錢交孩子學費嗎?人家心裏就不想交,知道孩子上不了學,會有人管。”

林海平說:“那我也不能為難孩子吧。”

胡佩玉說:“不是你為難孩子,你待人善良沒用的,人家父母不但不領情,搞不好背後還得意洋洋。林老師,你真不要多管閑事,就讓交不起學費的小孩子滾回家,你不用管學費,自然有人管。這年頭,還有孩子會因為學費沒學上嗎?”

林海平沉默不語,想起來一張張孩子的臉,過了一會兒,輕聲說道:“也許就有呢。”

……

後來幾天,林海平上課見學生不聽講,總是心不在焉,他心情很不好。

嚴辭沒有課本,上課就看課外書,還是他借的書,這也讓林海平很是無奈。沒收嚴辭的課外書等於物歸原主。

這天下課後,林海平收斂脾氣,說道:“嚴辭,你和我來一趟。”

嚴辭愣了下,面色平靜地跟着林海平走去。

到了辦公室,林海平坐在座位上,看着嚴辭,心中有些驚詫。

被老師指名道姓,叫來辦公室,孩子大多是抬不起頭,可嚴辭卻沒這般表現,目光還敢直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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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純白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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