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從幽蘭谷到嘉陵關,回憶與現實的撞擊
從嘉陵關到幽蘭谷,馬車也不過是一天半的日程;很快,車駕就來到了幽蘭谷,接上了二人。光正只是驚嘆於馬車的豪華,只是馬車而已,卻堪稱氣宇軒昂,金珠玉綴;潔白的天鵝的天斗帝徽由純鑽雕成,在西斜的日光下閃閃發亮。其間雕梁畫軸,雖然只是一節車廂,卻恍如可見春榮秋實、萬類自競的時空壯景,百卉爭妍、龍馬霜天,處處顯示着老大帝國的財蘊。
“只是公爵級別的車而已,”千仞雪見光正呆住的樣子,笑道,“十二供奉,可別被嚇住呀。怎麼,之前還和我說著‘光耀大陸,翼覆蒼穹’的光照斗羅,已經被天斗的一輛公爵馬車光耀了么?到時候見了皇家級的車馬,該被他們翼覆了吧。”
“吾魂儉德薄斂臣,不寶珠玉惟仁親。”光正吟道。
“你幾歲了?”千仞雪突然問他。
“三十七。”光正有些摸不着頭腦。
差一歲么……好像心上又泛起了些什麼啊。
“原來不是七十三呀,怎麼這麼冬烘迂腐,連爺爺和一百五十歲的二供奉也不會這麼說話。”卻是玩笑般地回答了。
“因為……我不喜歡天斗帝國啊。”光正勉強答着,不知該怎麼改變這形象,正想着,前頭的馭者大喝一聲,重重幾鞭抽在馬上,彷彿是在對光正剛才的話加以警告。果真是世事炎涼,武魂殿的尊者,也要被豪華囚車的馬夫當作犯人了么。
不管怎麼說,剛才的思緒是被打斷了,於是光正偷偷看向千仞雪,卻發現她又在出神。
小姐也是喜歡沉思的人啊,那真是更相配了……光正開心地想着,索性也沉思起來,想着他曾經考慮過的一個問題:意志與意願是什麼關係呢?
誰不說他一句深刻呢。可誰又不說他是個傻子呢。千仞雪可不是和你一樣悠然冥想的人啊,她在出神難道會是和你一樣想這遙遠的哲學問題嗎?
“皇家級別的馬車……”又觸及了那段回憶,那將要執掌天斗的日子,那失敗後生母的冷漠與爺爺的欲言又止,那個帶來失敗苦果的男人……
還有那曾經的真正的雪清河。
假裝弱弱地——其實心裏真的弱弱地——站在角落裏的自己,和冠帶華服的太子殿下。
“你孤零零一個人來皇宮,害怕嗎?”他邊問,邊抿着茶,又拿起幾卷文告。
“恩……”是啊,孤零零地來刺殺皇太子,即使利刃已經握緊在手心,害怕的汗珠也讓刀把有些濕滑了。
“其實我們都有點高處不勝寒呢,”他放下文件,溫和地說著,“所以不用害怕,大家都是親切的一家人——說到家人,你離開父母進宮的時候不哭不鬧,是和家裏不好嗎?”
“不,是家裏讓我來的……”
來做什麼,卻沒有說,也不必說了,因為利刃上的一抹血色已經讓說話的對象失去了,或者變成了另一個人呢。
也許後來的失落是一種報應吧,天上的雪清河殿啊。
嗯……這樣看來光正也不是傻子啊,至少知道怎麼保持自己的好心情……
終於回到了傷心之地嘉陵關。即使在車駕之內,已經能聽見觥籌交錯之聲。呵,這勝利者的筵席,真的要永續不停么……千仞雪心煩意亂之際,車夫一聲高喝:“天斗外事車馬到!”話音剛落,便聽到一片鏗鏗鏘鏘的金屬碰擊之聲,想是衛隊又在立劍持矛了吧,正想着,又聽到馬夫粗聲粗氣的“請下車!”,便輕開車門,走了下來。光正默默地站在身後。
“你…你…就是千仞…千仞雪?”堅盔厚甲的衛隊長問道,本來想振國天聲,不知怎麼的卻軟了下來。即使在軍營里多少次被教導千仞雪是輝煌的天斗帝國的陰險敵人,是個惡毒狠辣的妖女,一見之下,卻還是為之傾倒,洪亮威猛的喝問——實際上他還專門特訓了好幾回呢——卡住了,舌頭打着結,火氣的聲音在喉嚨里消弭。
“我是千仞雪,”千仞雪淡淡回答,“是來與天斗、星羅兩國談判的。”她向後微轉,隱指光正,道:“這位是武魂殿的十二供奉,隨我參加此次談判。”
“請,請進,”衛隊長答道,仍是有點結巴。
身邊的衛兵憋着差點笑出聲來,身上的鎧甲抖的窸窸窣窣。他們之前聽隊長演練時怒喝了多少次“進去吧!”,彷彿金剛羅漢,現在卻犯了口吃一般。
“幹什麼呢,沒個軍人的樣子,快點開門讓道!”隊長總算是威嚴起來了。他已經心裏窩火,又感受到下屬們的笑意,便立刻抓住時機宣洩到他們身上。得罪隊長可沒好果子吃,衛兵們趕忙收起兵器,肅立道旁,兩名衛兵費勁地拉開厚重的大門,目送二人入內。
遠遠一望,雪崩正端坐於御座之上,側邊同坐着,當是星羅大君吧。他們身後站着的、藍發飄飄的男子,自是唐三了。他們明明聽到門開之聲,也眼見着千仞雪與光正走進,卻毫無迎接之意,甚至沒有起身的些微表示。看來真是階下囚啊。千仞雪暗想,也只得向前走去。
邊走,內廳的裝潢也一一映入眼帘。這臨時新建的城樓,已經匆匆繪滿了畫作;定睛一看,不是天斗大軍的軍旗獵獵,便是武魂殿魂師的四散潰逃;最中央的正是唐三揮劍斬擊墜落着的千仞雪的畫面。不消說,這必是刻意折辱千仞雪的了。
“能回趙璧人安在,已入南柯夢不通。”千仞雪心中默念,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可是過去並沒有過去,輝煌與失敗——正由於輝煌而異常慘痛——盤踞在記憶里,縈繞在心頭;而且今日的談判,不正是在過去的基礎之上嗎?
千仞雪終於走到御座之前,心裏隱隱作痛。光正靜靜地跟着身後,魂力微微外放,籠罩住現在魂殤體柔的小姐,以免暗器大師之流有何動作。
“殿前來者何人?”是雪崩的明知故問。
“在下武魂殿千仞雪。”千仞雪淡淡回答。自己當初放過了雪崩,是失策嗎……不過無論如何雪崩不重要,重要的還是他身後那個男人啊。
“武魂殿已滅,爾何得仍如此自稱?”雪崩聲音威中含怒,倒確有帝王之范。只是是當初“雪清河”就十分厭惡的那種。
“若陛下堅以武魂殿為已滅,我們便無可談了。”言畢,千仞雪微微回頭,光正向御座稍稍致意,大步向前再一轉身,恍若要護小姐出殿。
“且慢,”是星羅大君的聲音,“雪崩弟,何必如此將話說絕,武魂殿之存亡,正是今日所談。”
“唱紅臉的。”光正心中暗道。
千仞雪仍是不動,看來是不打算向雪崩做絲毫讓步。
“若她一離開,武魂殿仍有餘孽作亂之可能;在此誅殺,有光正在,又嫌不便。不如稍允其活,以全然諾,再以武魂殿虛名羈縻,更為有利。私仇之上,公事為重,陛下再思。”唐三逼音成線,勸雪崩道。
雖說是勸解,不啻是命令;其實他不說,雪崩也不會徹底談崩,不過是先予一下馬威,以明現在的強弱之勢而已。於是道:“千仞雪,爾既為武魂殿前大供奉之孫、兩任前教皇之女,身份想屬尊貴,代表武魂殿,於情於理,尚無不通。”話語之中,彷彿武魂殿又未滅亡似的。
“唯武魂殿向以教皇主理庶務,今前教皇告罪天下,業已伏誅,依例當由聖女即位。朕問你,聖女今日何在?”
“聖女在銘杏谷,此事由帝師決定,陛下不應不知。”千仞雪卻是微微含諷。
“此事朕豈不知?”雪崩聲音又高了起來,“朕問的是,她現在何處,何以不來?是欲置會談於何境?”
“聖女今仍在銘杏谷,”千仞雪答道,“聖女心意已決,孤守一生,武魂殿諸事,交我掌理。”
“像爾這般說來,竟是你代理了教皇了,”雪崩道,“可有何證據呈供?”
光正聽了,真是氣打不從一處來,想叫罵道:“雪崩!你明明知道,卻屢屢刁難,誠意何在?”卻為千仞雪一個眼神阻止了。也是千仞雪這次幸運,因為一般來說……光正眼力見沒有那麼好。
“請看。”千仞雪緩緩在身前召喚出胡列娜表明心跡的影像。堂前稍稍喧嘩一陣,這乃是極罕見得到心憶如證之術,只有少數的魂師才能具備的特殊技能。千仞雪本為天才,這其實不在話下,只是現在精力虛弱,釋放這段影像,精神力消耗過大,竟是微微喘息起來,額上也滲出一層薄薄的汗水,反射着金光。
“既如此,請你到后廳入席,”星羅大君又來唱紅臉,“會晤在那裏舉行。”
“好。”千仞雪似乎累的不願多說一字。
“小姐,沒事吧?”光正有些擔心,附耳問道。
“沒事,只是比我想像的還虛弱……”千仞雪輕輕嘆息。
“恩。”光正也不知說什麼好,“小姐,我們進去吧。”
“好。”仍是一個字的回答。
這卻是千仞雪的風格了,不等兩位皇帝起身,已經走了過去,從帝國來看,頗屬無禮,房中魂師力士,個個橫眉怒目起來。不過,他們畢竟等級太低,便是釋放出氣力,也傷不着二人半分,其實也只如逢場作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