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家書
漢家邊塞與諸郡之間,雖然有完善的郵驛系統,但那是用來傳遞官家文書用的,普通戍卒哪有資格使用?他們的家書,只能給予些許報酬,托往來商賈或者熟人送回去。
話說,雖然事情繁瑣,但很多商賈樂此不疲地做這份工作,賺錢倒是其次,更多是為了在家鄉留下一個好名聲。
他們被家鄉人提起的時候,也想落得一個“傳遞家書義氣之士”的名頭,也想被人打心眼裏尊敬,而不是茶飯之餘口中的談資,世人眼裏士農工商中的“賤籍”。
武州塞一角,擺滿了顏色幾乎掉光的柳木案幾。
掌管戍卒籍貫的軍吏,銅簪穿發,皮甲加身,領着一群衣衫襤褸卻識字的蒼頭,也就是奴隸,守着小山高的戶籍竹簡,逐一對照,哪怕累得滿頭大汗,也不敢有半分懈怠,生怕將家書送錯地方。
戍邊士卒是一群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人,隨時都可能死在戰場上,也許,這封信,將會是他們這輩子最後一封家書。
“都核對仔細!出了差錯,休怪我動用軍法!”軍吏語氣冷漠,握着一根粗糙的馬鞭,在埋頭工作的蒼頭間來回走動,銳利的目光時而落在某個人身上。
一名蒼頭拿起家書,小心謹慎地念出寫在竹簡背面的單位、名字,而另一名蒼頭會在籍貫名冊中查找記錄,接着喊出對應的鄉縣,再由順路的商賈領人裝車。
“第一侯官塞-第四部-第二十四燧-王定。”
“豫章郡鄱陽縣彭蠡鄉!”
“入車!”
“第四侯官塞-第一部……”
“淮南國壽縣橘鄉!”
“入車!”
“……”
工作龐大駁雜,仔細觀察卻進行得井然有序。
這項工作可能要持續好多天,直至武州塞四百里諸燧最後一封家書被送出去,才會結束。
當一輛輛插着鮮紅漢旗的馬車從武州塞駛出,一路向南,往雁門關的方向進發的時候,家書便正式踏上了旅途。
他們將從雁門關前往全國各地。
他們將越過數千里水澤山野,越過喧吵熱鬧的田間村頭。
他們會把書信以及所寄之物,送到目的地的亭長、鄉嗇夫處,再由識字的小吏親自送到家中,為其家人講解裏面的內容。
至於是否會貪墨戍卒寄回家的糧食、錢財?大可不必擔心。不說信義之風,他們來邊郡早就賺得盆滿缽滿,何必冒被通緝的風險,賺那蠅頭小利?
眺望草原上漸行漸遠的馬車群,掌籍官吏站在要塞牆頭,忽來有一種獨在異鄉的孤寂,一陣北風襲來,他的眼睛裏好像進了沙子,忍不住揉了揉留得眼眶通紅。
只求家書能平安到達寄信人的家中。
只求家書能得到家人的回信。
儘管願望很奢侈,儘管每年有許多家書會在路上,因為各種不可抗力的原因丟失,但軍吏還是這麼想着。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信車消失在地平線上,或許是日落西斜,又或許是有人呼喚…總之眼角只剩下兩道淚痕,軍吏才扶着干硬的黃土牆壁,步履蹣跚地下了塞牆,去守着炭灰飛揚火盆,做那些尚未完成的工作。
……
景帝后元二年臘月十三,天陰的發灰。
東郡濮陽縣下水鄉,長豐裡外的數百畝青綠麥田內,三三兩兩的農夫窩在自家地里,卯足了勁兒,揮鋤鋤草。
西邊一片靠近矮山的貧瘠農田,一個臉孔熏黑、皺紋皸裂,
兩鬢斑白的五旬老者,艱難地提起鋤頭,挖出深埋在田中一棵棵蔫黃的雜草,一陣寒風襲來,單薄褐衣的左袖下,卻是空蕩蕩的。
老者挪動着殘損身體,將鋤頭放在下一棵雜草上,用腳踩着鋤頭鈍面,斬斷草根……
此時,耳邊卻忽然響起一陣焦急的呼喚:
“姨丈!”
“快別鋤了!姨丈!”
一個二十來歲,穿皂衣(黑色)、戴幘巾的青年,懷抱一隻陶土壇,踩着陡峭的田壟踉踉蹌蹌走到這裏,草鞋前端露出的拇指內卻塞滿了土垢。
“季?”江顧父停下手中的活,佝僂的腰漸漸弓起,眯眼看清來人,愁苦的臉上多了一絲笑容,“你今日不在亭中值守,怎麼有空過來?”
“武州塞來信了。”季從袖口裏掏出一卷纏繞布條的竹簡,又笑嘻嘻地拍了拍陶壇,“二郎寄回來一個五、六斤重的物件,我走路的時候感覺裏面有東西晃,怕不是燧里發的醯醬(xījiàng)?我去歲到縣裏辦事的時候問過,一瓨(xiáng)要兩百多錢呢,當時沒捨得買。”
“這孩子…真要是醯醬,自己留着吃就行了,還寄回來…”江父嗔怪一聲,臉上笑容卻怎麼也蓋不住,“家裏又不怎麼吃,寄回來多費錢。”
“姨丈,你們不吃可以給我。”季一臉正經,“拌上它,我能吃兩大碗粟米。”
“上一邊去。”江父笑罵道:“走,跟老夫回去,一會兒你讀完書信,吃不了兩碗,今天就別想走。”
江父單手扛着鋤頭,領着季從一側的小路繞出去。
進里門的時候,二人被裏監門認出來了。
江父好說,只不過是個租地種的粗鄙黔首,而季的身份可不簡單,雖然只是亭中的郵吏,但論起關係來,卻是上級領導正兒八經的心腹,說不定哪天的一句話就能影響在領導面前的印象。
於是里監門為了刷好感度,又是點頭,又是恭維的,不僅主動幫江父抗鋤頭,還一直把二人送到江顧家門口。
江顧家在長豐里的最西頭,是一個標準的黔首住所:主體部分是兩間朝南的茅草封頂土坯房,四周用木頭柵欄圍成一個小院,門前還種了一棵老槐樹。
季跟着江父一進門,就看見瘸腿的大表哥-江顧的兄長-江伯,守在水桶邊洗着自家媳婦剛挖回來的野菜。
“伯兄,燉只雞!”季大大方方地走進院子,把抱着走了二十多里的陶土壇,順勢遞給了江伯,隨即一屁股坐在靠近門口的地上,伸了個懶腰,“再準備兩碗粟米,我要蘸醬吃!”
“還燉只雞……”江伯倒掉洗菜的水,拄着拐棍站起來,佯怒間,臉上笑意流露,“你信不信我把你燉了?”
季高高舉起家書,狡黠一笑:“燉了我,誰給你念信?”
江伯一愣:“信?”
“好啦,都消停一會兒吧。”江父抬起僅剩的手,嚴肅地制止二人,體現着一家之主的威嚴,“大郎,去把人都叫過來,二郎來信了。”
江伯聽到弟弟江顧來信,正經起來,應了聲,拖着身體,把在房中忙着織布的母親、妻子,一同喊了出來。
江顧的母親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嫗,常年的勞累讓她的皮膚飽經風霜,像是快要枯死老樹的樹皮,熏黑熏黑的,自丈夫和大兒子從吳楚叛亂的戰爭中受傷歸來,她臉上的皺紋也是年復一年增多。
而江伯的妻子是一個姿色普通的小婦人,大冬天只穿着一件布裙,袖口全都褪色了,兩側的麻線頭光禿禿露出來,頭上盤發用的簪子還是江伯拿一根木棍削出來的。
江父又從屋裏拿出睡覺用的破洞草席,鋪在院子的地上,一家四口人席地而坐,守着陶壇,雙眸皆盯着季手中的那捲家書。
江父揮揮手示意:“開始吧。”
季點點頭,當著眾人的面拆開,先從頭到尾看了一眼,了解裏面的大致內容,僅一會兒的工夫,臉上就多了几絲羨慕,隨後往下看,又有一絲…失落?
江母緊張的面部皺紋全擠在了一起,焦急地戳了戳自己的外甥,催促問道:“季,信里說什麼?”
“罈子裏竟然不是醯醬!江顧這廝,光寄錢,不寄吃的,枉我小時候還和他一起偷捉你們家的雞吃。”季仰天哀嚎,似乎在為失去的美食抱怨。
江母越發疑惑:“什麼錢?”
“姨母,你快數一數,看看這裏面是不是一千錢。”季指着罈子,提醒道:“江顧在信中說,他寄回來一千錢補貼家用。”
“一千錢?”江母驚得手一哆嗦。
不敢怠慢,趕緊招呼兒媳,一人按着罈子,一人快速拆撕封口。
塞子打開那一刻,鑽出一股銅臭味兒,待定睛一看,罈子中赫然躺滿的銅製四銖錢。
四口人相互對視一眼,驚愕得說不出話。
一個有地的五口之家,一年到頭滿打滿算也就賺個八千錢,再減去支出,就剩個一千出頭,更別說他們家是租地過日子了。
江顧出去半年左右竟賺了一家人勞累一年的錢。
江父的心中不免升起一絲擔憂,“他哪來的這麼多錢?”
“江顧老弟說他當燧長了,一個月俸祿六百錢,塞里還管吃。”季說到這,臉上流露出羨慕的神色。
他作為郵吏,一年到頭,滿打滿算也不過領六十石糧的俸祿,換成四銖錢,也就兩千錢出頭,抵不上江顧四個月的工資,更別說還有吃飯、請客喝酒等開銷。
如此看來,燧長確實比他這個整日在鄉間各里東趕西竄的郵吏自在。
季回過神來,指着竹簡中的一列文字,向眾人說道:“江顧老弟在信中說邊塞沒地方花錢,特意寄回來,想着給各位添幾件過冬的衣裳。”
“燧長…是守烽火台的吧?”瘸腿的江伯沉吟一聲,“我參軍的時候聽他們說過,這是個要命的活兒,駐紮之地就兩三個人不說,每次出任務都有可能碰上匈奴人…原以為二弟會在塞中打雜,沒想到竟被派到燧里去了。”
“這豈不是很危險?”江母頓時血壓升高,頭暈眼花,愧疚的內心又多了幾分擔憂。
“姨母且安心,江顧打小就機靈,說不定再混一陣子,就能當上侯長哩。”季急忙安慰道:“到時候能管五十多個人,說不準還能殺匈奴得軍功呢。”
江母小聲啜泣,倚着媳婦的肩膀,輕輕擦拭夾在皺紋中的眼淚。
江父嘴唇微動,用手捋開額前的白髮,嘆了口氣:“二郎還說了什麼?”
“信中還提到塞中物價高昂,需要家中買點東西寄過去:毛筆,墨、草鞋,以及…四五個長矛…頭簇?”
最後一句話是“季”用高聲疑問調念出來的。
說實話,他大腦現在有些混亂。
前面的東西還能理解,要長矛頭簇作甚?
難道燧中需要自制武器?
由於信中沒有提及,季只能懷着疑問,如實轉告江顧家人。
“草鞋好說,我前些日子編了三雙,正好可以給二郎寄過去,筆、墨,可能要託人一趟縣城。”江伯愁眉苦臉道:“只是長矛頭簇去哪兒買?讓鐵匠打制幾個嗎?”
江父沉吟道:“下水鄉的鐵匠只會製作農具,-他們製作的矛簇恐怕不耐用吧。”
“父親說的是。”江伯點頭贊同,“二郎隨時可能與匈奴廝殺,我們不能為了方便害了他。”
“姨丈、伯兄,此物交給我好了。”季拍拍胸脯,“我之前服役時認識的一個兄弟在考公署做事,找他討要幾個矛簇應當不是難事。”
“那就勞煩你了。”江父笑着,單手指着院子裏的雞,“一會兒讓你姨母做雞湯喝。”
最麻煩的矛頭解決了,剩下的事情就好辦起來。
江母與媳婦為犒勞季,留在家中殺雞做湯,江伯腿腳不便,落得一個檢查前些日子所做草鞋質量的工作,而江父則提着一斗粟去了里正家。
尋常人家想出鄉,去縣裏辦事,一般都要開具“傳”、“信”證明,讓立正留意所託之人是已知最快的方法。
不過,此舉也讓江顧成為燧長的事,以長豐里為中心,向周邊鄉里慢慢流傳開來。
許多女兒年齡合適的人家考慮到江顧將要加冠,紛紛打聽消息的真假,以至於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不少臉上帶痣的胖媒婆踏進了江家的門。
在媒婆眼裏,燧長一年的俸祿能買一百八十多石糧食,往大了說,能算個兩百石的官吏。
濮陽縣丞也就三百石,能給燧長這麼大的官說了媒,不枉給人說了一輩子媒。
不過,這群媒婆說媒時,都有一個共同的前提,江顧能活着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