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擇業抉擇
第一章擇業抉擇
1
長江對岸的武昌城剛露出橘紅色的晨曦,轉眼被烏雲遮掩得無蹤無影。
江面驟起大風,風托浪勢。
江浪吐着白沫,衝過鋼製的棧橋,撞擊着紅石壘成的堤岸,發出轟轟的響聲。棧橋左右搖擺,心驚肉跳;堤岸上下顫抖,威嚴不在;只有風浪中時顯時沒的江礁,挺着黝黑的胸膛,威武不屈。
掛着萬國旗的兵船,隨浪起伏。霧靄中亮着桅燈,宛如一群飢餓的豺狼,眼冒凶光。租界上聳立的洋棧,朦朦朧朧,若隱若現,儼然一幫奇形怪狀的巨獸,蹲在冥濛中。小窗上亮起昏暗的燈光,有如一堆堆冥火,一眼望去,面目猙獰。
一艘懸挂太陽旗的小兵船,橫衝直闖。別看其個頭小,煙筒卻粗大,肆無忌憚地冒着黑煙。強大的推進器使船首直劈江浪,凶神惡煞,船尾絞起粗粗的浪槽,不可一世。
漢口江邊,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清晨。
霏霏細雨中,佇立一位青年,二十五歲,留學RB歸來。
他神色冷峻,心髓煩憂。
“太天真了。”
恢弘的抱負與現實尚存的巨大反差令他始料未及,他頓悟,未來的美好憧憬已甚覺杳然,宏偉藍圖的企盼更是遙遙無期。一陣惆悵充溢全身,令他憂悒,使他仿惶。
“嗨!”他猛擊扶欄。
“書仁。”大哥書義從馬路對面而來。
“大哥,你?”
“你看,我就能猜到你在江邊。”
“哦!”
“思想的波動在你臉上寫着,所以┉”
“是嗎?”
“我理解你對長江的深情。”書義輕撫書仁的肩。
“不知為什麼,心中不舒坦,得以調整的首選是江邊,思緒紛亂時只有江邊才能找到感覺,吸着長江的新鮮空氣,頓覺釋然。”
“昨天晚上不是商量好了嗎,還紛亂什麼?”
“唉!大哥,你還是尊重我的選擇,當兵好不好?”
“……”
書義理解書仁。按書仁的個性,當兵也不是不行,一想到父親的囑託,書義又不能答應。
“到現在還在提當兵的事?”書義驚詫,“你怎麼不聽人說?”
書仁從小好勝,留學RB就參加了“愛國同學會”,激昂的愛國熱情幾次曾萌發投筆從戎的想法,回國后看到的現狀更加使他不能自持。
“救國之路不是一條,昨天我們不是探討了一夜?當兵你沒有平台,而且險象環生。是的,你不怕死,命都沒有了,你報什麼國?即使你掌有一點人馬,聚集了一些愛國人士,又能如何?民國以來,時局迷濛障眼,錯綜複雜;軍政各種利益交織,是非難辨。特別地,你在東洋學的是金融管理專業,當兵打仗不是你的強項,你放着學成的專業不用,而去搗鼓瞄準,打槍?真是……況且,父命不可違。”
“……”書仁睨視大哥,雖有執拗,卻沒吭聲。
“不能猶豫了,書仁,沒有時間講大道理。銳叔馬上要去天津,接手錢莊,不容拖延。”
江面和天空一樣灰濛濛的,低垂的雲團宛約攤開的黑墨緩緩流動,遠處雲霧繚繞。一江之隔的龜、蛇兩山迷離惝恍,難見姿影。
一輛黃包車從馬路對面的小巷跑出來,車夫的草鞋在沙地上踏得“吧叭”直響,他渾身透濕,氣喘吁吁。隱約可以窺視到車上肥胖的白種洋人,口叼雪茄,手持文明棍,不時地在車夫瘦削的背上敲打:“快……快。
”
車夫加快了速度,草鞋在泥水中濺起的水花越來越高,黃包車一顛一顛地向前駛去。
“弱國遭辱,國貧民賤。”書義嘆了一聲。
書仁駐足,目光如炬,望着逐漸遠去的黃包車,臉上露出憤世嫉俗的神色。
“書仁,衣服都淋濕了,快回家去。”
“嗯。”
“跑一腳。”
書仁的家靠近循禮門,劉園斜對面,一幢老式的磚房。正屋兩層,兩廂房一門樓。中間是青石砌成的天井,周圍種有許多花草和樹木。
從街面上看門樓,石砌,很普通。只是在門的上方雕刻着“天地方圓”四個字,字體大氣,沉雄渾厚。門樓里卻雕刻精細,人物,花草,栩栩如生,美妙絕倫。可見主人既講風雅,也很低調。此舉是書仁的父親吳賢山的主意。
2
兄弟倆回到家中時,衣衫皆濕。
父親吳賢山的遺像掛在堂屋上首的中央。學究式的打扮,沒有半點昭彰,神色安詳平和,美髯飄逸,只有那深邃的雙眸才能找到久歷戌行的威儀。
兩人在父親的遺像前肅穆而立。
吳賢山早年就讀於張之洞興辦的武昌高師,畢業后留校任教。甲午戰爭后,馬關條約的簽定,使血氣方剛的他毅然投筆從戎,參加湖北新軍,供職於第二十一混成協,鎮守武昌。武昌起義的槍聲打響,他與好友劉銳義無返顧地參加革命軍。“陽夏之戰[1]”,吳賢山中彈,劉銳冒死把重傷的吳賢山背離火線,待護送到家,已是一息尚存。
彌留之際,吳賢山對床前的三兄弟囑咐再三:
“……我恐怕是不行了。書義,你最大,要照顧好兩個弟弟。你們三兄弟性格迥然,書仁爭強好鬥,天生不服輸,這點像我。書忠生性文弱,涉世未深,酷似你媽。唉,可憐你媽走得太早。書義,你,我放得了心,你是老大,要把他們倆帶好……”
一陣劇痛襲來,賢山強忍着,他定睛凝視劉銳,斷斷續續地作最後的諄囑:
“銳兄,我們生死之交……”
“賢山兄,你救過我的命,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你放心吧。”
“我的兒子……不能再當兵……”
“賢山兄,時局迷離,東打西殺,令人厭倦。我準備離開兵營,干點實業,你的一些銀兩我會交給書義。”
賢山似乎想說什麼,一股鮮血從口中湧出,急促的胸部起伏,預示賢山的時間不多了。
“賢山兄,你盡量不說話。點頭是,搖頭否,好不好?”
吳賢山半闔着眼,微微點頭。
“等孩子們長大一點,讓他們干實業,行不行?”
吳賢山眼瞼眨了一下,顫巍巍的手朝枕邊指了指。書義輕掀枕頭,鄭觀應的《盛世危言》展現在眾人面前
……
“爸爸,我會稟承您的旨意帶好兩個弟弟,您放心吧。”書義在爸爸的遺像前合十。
“爸爸,國難當頭,熱血男兒,誰能熟視無睹?我就不能像您那樣拿起武器沖向戰場?”書仁說罷,緊閉雙眼,控制着自己的情緒。
“喲,看看你們兄弟倆,衣衫都濕透了,還不換一換,風寒上身怎麼辦?”
廂房而出,走在迴廊上的大嫂淑華見此,連聲說道。
“嘻嘻,我們在江邊逛了逛。”書義打了個噴嚏。
“還不快去把衣服換了,我給你們去端薑湯,就知道你們會淋雨。”
“大嫂真細心,曉得變天。”書仁感激的望着大嫂。
兩人換好衣衫,就坐堂屋,天井中的景緻一覽無遺。
細雨仍在固執地飄灑着。霏霏細雨,一會兒蒙蒙如絹絲,一會隨風似緞錦;杜鵑,扶桑,梔子在紗幕似的細雨中陶醉。門樓兩角,簇叢的青竹,芊蔚繁茂,和着微風展姿搖曳。
堂屋可以嗅到潮濕的花香。
淑華端着盤,兩盅熱氣騰騰的薑湯和冒着熱氣的毛巾擺在條盤中,空氣中又頻添少許奇妙的清馨。
“快用熱毛巾擦擦臉,你看,書仁的頭髮都濕透了,快擦。”淑華憐愛地說。
“你看,大嫂說你的頭髮是濕漉漉的,我可是干蓬蓬的喲。”書義作認真樣。
“謝謝大嫂。”書仁用毛巾擦着頭臉,“毛巾的香味真好聞。”
“大嫂捨不得用的香水,今天可派上用場了噢,我可是沾了點光。”書義笑着說。
“就你多話,書仁以後把弟媳接進了屋絕對比你捨得,肯定會買最好的香水喲。”說得書仁臉上紅紅的。
“你們趁熱把薑湯喝了,出點汗,我去炒幾個菜。”淑華收拾好毛巾,端起條盤,轉身朝廂房而去。
“書仁,多喝點,不夠,叫大嫂再去盛。”
“嫂子做的薑湯就是好喝,你看我都快喝光了。”書仁把碗指着大哥看。
“這幾年你去RB見識的東西應該比較多,特別是新的思想。”
“縱有滿腹經綸又如何?當兵又不讓,搞什麼?”
話雖這麼說,書仁的語氣稍有和緩。
“你學的東西,完全可以用。”
“噢?”
“父親臨終前讓我們見到的一本書你不會忘吧,此舉乃是他老人家與命運搏擊,一生所悟出的精髓。你開口閉口要去當兵,此話沒錯,但不惟一;陶齋[2]先生的《盛世危言》就是父親給我們指出的路,特別是你。”
“鄭觀應?”
“沒錯。‘打仗是有形戰,商戰是無形戰。’陶齋先生的商戰論堪稱真知灼見,令人獲益匪淺。‘外夷肆虐,吸華之膏血,攻其資財,不攻其政,華之銷渴,已成枯臘。’‘習兵戰不如習商戰。’救國不單是槍炮,商業也能救國。再說,你經商有現成的平台。”
書仁眄視大哥,沒有吭聲。
“銳叔在天津有兩個廠。一個制鹼,一個紡織,生意好得不行。天津方面已經催了好長時間,這次銳叔不去怕是不行了。由此,錢莊便無暇顧及,只能委託我們。儘管三弟書忠已在那裏搞了一段時間,從資質,能力兩個方面衡量,很難獨當一面,重任只能壓在你的身上。至於我,你應曉得,不喜歡拋頭露面。”
“……”
“商場如戰場,富國就要商戰,能富而後能強,能強而後能富。”
見書仁沒有插言,書義繼續強調。
雨已停,天空中烏雲慢慢散開,雖然雲層仍然很厚,陽光卻頑強地將其穿透。雲隙中,春陽呈現無數金黃色的光柱,燦然炫目。天井中的花草,綠得耀眼,生機盎然。天際中不知什麼地方閃出幾隻白色的江鷗,舉目而望,這些小精靈在天空中畫著圈,溫煦的陽光映襯在它們身上,有如鍍金一般。它們時而翻飛,時而滑翔,矯健的姿影美妙至極。
門樓響起敲門聲,女傭胡媽從廚房跑出來,甩着手上的水,“來了。”接過郵差遞進的一張報紙。
3
“大少爺,今天的報紙。”
《漢口時報》套紅的頭版已經顯現在兩兄弟的眼前,書義輕頌:
“歐戰結束,泰西1各國物資匱乏,欲加大在華的採購。”
“紐約股市再次攀高,刺激着上海,出口陡增。”
“華中第一大商埠,漢口直逼滬上。”
“你看看,正當天時,機遇來了,是不是?”書義面帶喜色把報紙遞給書仁。
“這麼說,真的干錢莊?”
“別無選擇!”
“什麼時候到任?”
“你準備一下,重要的是調整思路,多看這個時期的報紙,了解市面的情況,特別是金融方面的,錢莊就是盤錢的嘛?”
“錢業,長江,華中最大的商埠……能不能夠搞成銀行?”
書仁似問大哥,又像是問自己。
“錢莊表面上應該同銀行沒有多大區別。錢莊量小,存貸範圍有限,而銀行就大了。噯,這些我可是外行,你是學這門的,怎麼讓我班門弄斧?”
“那我這幾天準備一下?”
“還是那話,要調整好心態。錢莊雖然小,卻是一個平台,這個平台如果演繹得好,要幾長有幾長,要幾寬有幾寬。”
“要幾長有幾長,要幾寬有幾寬?”
“事在人為,你是半個金融專家,還要我多說?喲,大嫂過來了。”
淑華和胡媽端着盤子從廂房出來,書義掏出懷錶。
“不知不覺到了正午。來,書仁,喝一杯。”
“悉聽尊便。大嫂做的菜,能不喝?”
“你跟大哥還文質彬彬的,什麼悉聽尊便,喝酒。”淑華笑盈盈。
溫暖的陽光映照天井,濃密的細微水氣在瀰漫著,花草與修竹更顯青翠蔥綠。花紅,葉綠,微風徐來,輕柔搖曳,煞是愛人,迴廊旁的青石水溝響起潺潺的流水聲。
端上來的有花生米、醬牛肉、爆京片,香氣誘人。不用說,書仁知道這是大嫂親自操的刀。
胡媽把酒杯遞上來,兄弟倆接過酒杯,一瓶“竹葉青”放在桌上。
“白酒打頭。這‘竹葉青’性涼,入口綿甜,油還掛杯呢。”書義很在行。
“大嫂也一起來。”書仁說。
“喝酒,難得如此愜意,我去打湯,你們談。”淑華璨然一笑,和胡媽一起去了廂房。
書仁拿起酒,正準備給書義倒酒。
“噯,你等等,我去給你拿樣東西。”書義起身。
望着大哥的背影,書仁感慨低語:“大哥,真是……”
“《盛世危言》,你看看,加深印象。”書義邊走邊翻看用書籤作記號的地方,“我看了好多遍,說得太深刻了。”書義持書回坐。
“是嗎?洗耳恭聽。”
“先干一杯。你回國以後,準確地說,一年多了,我們兄弟都沒有如此喝過酒。”
“干。”
“干。”書義一飲而盡,“我們邊喝邊聊,等會三弟也會回來。”
“好,我們哥仨喝個痛快。”
“你曉得,銳叔與爸爸是患難之交,老人家人緣好,產業多。光天津就兩個廠子,夠他忙了。現在時機如此地好,又有這個平台,依你的學識和能耐一定不會讓銳叔失望。錢莊地處花樓街與交通路的交叉處,地段好,客源也很多,加上書忠在錢莊搞了一二年,情況熟悉。如果你去,准成氣候。”
“是嗎?”
“你別是嗎,是嗎的。RB人的那一套都搬回來了。”書義佯裝不高興,見書仁撫頭不語,尚顯沉吟不決之態,便加重了語氣。
“話又說回來,小RB三十年維新,一躍成為東亞強國,其它原因不說,就銀行而言,功不可沒。”
“銀行?”
“對,銀行。”書義在書上的黑體字上用中指點了點。
“嗯……”書仁舒眉,並習慣性地抿抿嘴。
銀行兩個黑體字使書仁的臉上露出少有的興奮。一個學習金融專業的學子,形勢需要,而且惟一的選項是與自己專業相同的行業,並且將在這個行業演繹人生,書仁頓時激起莫以名狀的亢奮,儘管此舉不是他的首選。
他知道,在RB,像三菱、三井這樣的銀行,與其說是一個錢業機構,毋寧說是一個個碩大的集團。它們的輕微震動能使RB國體震蕩;它們的若干干預,可以讓一個庸人春風得意,飛黃騰達,彈冠相慶;也可以使一個顯赫高位的人收起行囊,灰頭垢面,身敗名裂……
“我看看。”
“嗯……”書義已猜個八九,臉上露出笑意。
“洋務之興莫要於商務,商務之本莫於銀行。泰西各國多設銀行,以維持商務,長袖善舞,百業之總樞……銀行之盛,衰關國本,上下遠近,聲氣相隨……”
書仁凝眸輕頌,書義頗覺慰藉,他給書仁斟滿酒。
“一國有多作,造鐵路,設船廠以化籌```````
“軍務,賑務之需,隨時通融……”
看到書仁專心致志,書義沒有打斷他,倏然,書仁抬頭,定睛凝視大哥。
“怎麼這樣望着我?銀行的作用不能小看吧?除了這幾條,名堂多着呢。銀行涉及到政府的存貸款;海關銀號的歲計息;官積清奉等。這麼大的範圍,你能幹多少?只要能幹幾分,比當一個閣員還強。武官打仗,文官掌權,錢業老大。你若當兵,東瀛白去了。”書義趁熱打鐵。
“大哥,我敬你。”
“好兄弟,你怎麼想?”書義明知書仁已無其他選擇,仍然端着酒杯將他的軍。
“走銀行之路?”
“你說呢?”
“大哥,聽你的。”
“好,干!”
“干!”
“什麼事這麼熱鬧,喝酒如何三缺一?”老三書忠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屋,他笑眯眯,顯得精神幹練。灰長衫套着藏青色的馬甲,略顯清瘦。不過,白里透青的臉和眼睛中的血絲可以窺探出他的睡眠不足。
“來,三弟,這幾天各忙各,難得我們兄弟共飲,自己斟。”書義示坐,臉上充溢出大哥哥的慈愛。
“二哥,好幾天沒有同你打照面,好想你喲。碰!以酒為敬。”
書忠膀子一揚,酒進喉,杯口朝下。
“我已經搞了幾杯了,這……”
“書仁,不管我們喝了多少,這是書忠的意思,碰!”
“那好,干。”
“干。”
漢口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碰杯,意味着同意、結盟、默許,通俗點說“搭白稱數”。反之,不情願,不贊成,不合作,叫冇搭白,不算數。
書忠臉上泛紅,夾起一塊醬牛肉,放在嘴裏。
“大哥,怎麼樣?”書忠口裏嚼着牛肉,“二哥的意思?”
書仁不解,凝眸大哥。
“這不是正在同二哥說嗎?”
“二哥,明志錢莊人氣旺,地段也不錯,特別是老客戶多。你要是去了,那真叫如虎
添翼。你是RB留學生,這塊招牌就值錢。”
“錢莊總資產應該在壹百捌拾萬光洋。銳叔的資產在五十萬,我們家三十萬,其他散股東共計壹百萬左右,這個數字就錢莊而言應該是不小的。特別地,銳叔為人厚道,老關係多,上海甬興行是錢莊的長年客,生意做的很大。這些都是非常有利的條件,你要運用好這些有利的資源,開闢新的財路。”作為股東,書義如數家珍。
“我先摸摸情況。”
書義心中有些底了,漸悟其意。他明白書仁可不是小打小鬧的角色,他的思緒已經同RB三菱,三井銀行接軌。他所謂的“摸情況”就是已經將心緒的作力點轉入到此項事業上。“商場如戰場”,人們只是說說而已,而他幹起來,絕對真刀真槍。書義知道書仁的脾氣,凡事,不搞出樣子來絕對不會善罷甘休。錢莊只是起步,他定會把錢莊辦成銀行,一個可以左右時局的大銀行。
“摸摸在說?如此低調,不是你的性格。”書義斬釘截鐵,“還有書忠幫你。”書義明知書仁決心已定,仍然釘子回腳,強調了一句。
“干。”
“干。”
“銳叔有個侄子王必成在錢莊。學歷雖不高,腦袋瓜看來好使,他曾在上海的洋行干過,你要用好。”書義說。
“王必成?”
“有板眼,”書忠伸出大拇指,“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沒有多少學歷,尚有如此水平,此人,我看難找。”
“噢?”引起書仁的興趣,“說說看。”
“嗯,打個比方,我們一般說一個坡有點高,在他口裏會出現這個坡多少多少度;前面有一排房子,也有稻田,他會說正面壹佰捌拾度,左邊是房屋,中間是稻田,右邊是水塘,還有空中,有什麼什麼的雲彩。談起英格蘭、美利堅、法蘭西,唉呀,有鼻子有眼。我的天,真服他。說起話來,語速當快則快,當慢則慢。快的時候,震撼人心;慢的時候,平緩溫存,水平,真叫水平。”
“我也聽說到一些評價,還蠻順口的。他聰明,但是不大;能說,有些油滑;雷聲滾滾,就雨不下。歸納起來,謂之小聰明,有點飄,欠踏實。不過,書仁,這個人不可輕視,用得好是個人才,反之,不好駕御。再說,與銳叔這樣的關係,盡量從好的方面考慮。”
“……王必成?”書仁喃喃自語。片刻,他又問一句:“多大?”
“與你同歲,二十五。”書義說。
“二哥當總經理,我當副的嘍。”書忠夾了一口菜似真非真地說了一句。
“幹事,名稱又如何?當助手。”書義朝書忠一瞥。
“看來我今後真的是盤錢佬了。”
“不好?”
“不是那個意思。”
“那就行。”書義端着酒,望着書仁和書忠,頭一昂,酒杯口朝下。
書忠和書仁也幹完酒,酒杯見空,書義面朝廂房叫了一聲:
“淑華。”
“哎。”淑華探頭應了一聲。
“再來一瓶。”書義手一招。
“還喝?”書仁抬起頭。
“當然。”書忠站起身。
“好,喝痛快。”三人同說。
4
明志錢莊坐落在花樓街口,與漢口大旅館相鄰。
漢口大旅館又稱“樓外樓”,內設電梯,是漢口最早使用這種設備的一家旅館。有這樣的稱謂:“樓外樓離地第五層,不須煩跨自升騰,請君放膽雲霄去,牢系天梯有玉繩。”大樓頂端設電影院,巨賈富商,達官顯貴頻頻光顧此地,與此相鄰,凸現商機。
明志錢莊分三層,一層經營,二樓辦公,三樓為接待室。
一周以後。
明志錢莊會議室煙霧繚繞。交談聲,咳嗽聲,哼曲聲,敲桌聲交織,形成一種類似於茶館的氛圍。書義三兄弟在銳叔的帶領下步入。見銳叔一行,聲音嘎止,與會的人端坐。雖然人聲猝停,可水煙的咕咕聲和吮吸泥壺的咕嘟聲仍然清晰傳入耳畔。銳叔環顧會場,清了清喉嚨:
“眾所周知的原因,我要離開錢莊一陣子。今天同我一起到會的有一位,諸位可能有些陌生,他就是書義董事的二弟,留學RB名校早稻田大學的書仁先生。我同幾位董事已經商量過,除黃興和董事,劉環董事因故未能通氣外,其他股東都已表態,聘用吳書仁先生為總經理,直接對董事會負責。噢,黃興和先生,劉環先生今天也在,你們的意見?”
“沒意見。”
“銳兄說了算。”
劉銳臉上紅光滿面,說,“那好,全體董事一致通過。吳書仁先生即日任職,錢莊的人,財,物一併移交給他執掌……”
銳叔說著,聲音有點哽咽:“天津方面催得很急,漢口的錢莊就由吳總經理運作了,我想應該是一個質的飛躍,我相信年輕人會比我們幹得好。”
銳叔望了望書仁。
“謝謝銳叔及全體股東的信任,我會儘力的。”
銳叔拍拍書仁的肩,書仁點着頭,領會銳叔的意思。
“如果行的話,我們不當職的股東可以離開了,吳總經理開始你的運行吧。”銳叔話音剛落,有幾個人離開座位同銳叔一起出了門。
書仁目送銳叔和一部分股東離開會議室,他目光收回,環視會場,輕吹瀰漫的煙靄,臉上的微笑頓然收斂,儘管神色仍顯平和,語氣卻異常嚴厲。
“初次與諸位見面,恕我直抒己見,說出一些大家不太願意聽的話,不得而已。如果我們工作在茶館的氛圍中,懶懶散散,泥壺啜茶,吞雲吐霧,錢莊只能關門。有人會說,‘一貫如此’。那麼我認為如果沒有‘一貫如此’,錢莊的業績會更好,效率會更高。”
書仁的臉上露出不容置疑的神情。長煙橫下了,泥壺推向了桌子角。
“現在有許多新的名詞,我剛才說的業績啊,效率啊,還有什麼主義,社會,進展等,都是外來的引進詞彙,確切的說是RB語彙。當前我們使用的白話文體,近七成來自RB,由於時間的關係,在此不作贅述。有一個詞語我是要講的,‘管理’。即要管,又要理。RB三十年維新成為東亞強國,曾幾何時,RB確是中國的學生,起碼,禮教師從我國。可是人家軍事卻師從德意志;工業化發展則學習歐美,合理取捨,為其所用。縱然是老樹,卻讓它生新枝;即使是舊瓶,而讓它裝新酒。凡是先進的東西,廣泛的汲納,並與RB的島國文化,東瀛風情相糅合,形成獨特的RB式的管理及生產秩序,RB的成就最重要的一點便是管理二字。銳叔在錢莊時也有管理的含義,那麼我們要完善它。”書仁說到此,停頓了一會,掃視着與會聚精會神的人們,他的目光在王必成身上猝停。
“王必成。”
“在。”
“你是營業櫃櫃長,又兼出勤主事,請你把錢莊的規章,制度清理一下。噢……怎麼說確切呢?這樣理解吧,規章即章法,制度乃約束條款,根據你的體會,有利的就保留,不利的就修改,作一個初稿,然後我們再作審定。”
書仁望着王必成,初次見面便給他一個任務,此舉即是實際需要,也是考察他的能力。
“請坐。”書仁見王必成仍然站着,便用手示意。
“錢莊是獎罰分明的,不能出紕漏。誰出問題,就該誰負責。薪水的高低在於錢莊的經營成果,在於各位的業績。我希望看到的是各位的業績在高水平運行,薪水在高位上獲取,錢莊在良性上拓展。”
座位上的人鴉雀無聲。
“請會計櫃、信貸櫃、行管櫃整理好賬冊,附之業績分析,明天上午交到我辦公室。”
“明天上午,怕來不及吧?”
“只交賬單可不可以,業績分析哪裏寫過?”
人群中聲調雖不高,書仁尚可聽得清。
“如果達不到我說的要求,請打辭職報告,如果連辭職報告都不願意寫,跟王必成櫃長,說一說也行。”
“是,總經理。”王必成起立作答。
“散會。”書仁轉身。他的身後留下一串話語。
“開完了?”一職員好像不適應。
“好厲害,出言鏗鏘,不容分辯。”
“晚上非要加班不可,莫說什麼分析,這帳都要補齊。”
“這才是像搞事的樣子,就是不一樣噢。”
走廊中,書仁跟書忠說:“要王必成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好。”
5
總經理辦公室在二樓,古香古色的擺設儼然一府衙官員的書房,紅木雕花的書桌便是辦公桌了。茶柜上放着帳冊,總算還不錯,側面有一小間,放有一對沙發,中間有一茶几。
書仁移步至窗,‘樓外樓’頂樓的電影院清晰可見。極目遠望,教堂尖尖的鐘樓把湛藍的天空平分兩半,幾縷薄雲輕移,賞心悅目。“當,當……”時鐘敲了四下,鐘樓渾厚的鐘聲傳入耳畔,頗具厚重。書仁的思緒沉浸在錢莊的拓展上,至於現有概況,書義和書忠已經告知於他。
門,有人在敲。
“請進。”可能在會上沒有仔細觀察王必成,站在眼前的他,青春時尚,衣着整潔,給人第一印象是幹練且具活力。因為沒有叫坐,他仍站着。
“你好,王必成。”書仁微笑着說。
“你好,總經理。”
“請坐,請這邊坐。”書仁熱情的把他讓到沙發邊。
“來,喝茶。”按書仁的習慣,工作時間絕對不請茶,考慮到此人的特殊性,書仁也做了特殊的安排。
“聽說你在上海呆過?”
“總經理,”王必成五官沒有怎麼不好,但也不是很英俊的那種樣子。他神采奕奕,顯出更僕難數之態。
“我雖不能同總經理相比,不過上海最美時洋行,德意志洋行,包括日資台灣銀行都干過……”
“在上海呆過幾年?”書仁用手一欄,當他聽王必成自述到上海的洋行,興緻頓起。上海是當之無愧的東方大都市,全國經濟中心,洋行眾多。國外先進的經營理念和經營方式無時不滲透着各個行業,特別是金融業。王必成在洋行辦過差,耳濡目染也能吸取不少先進的東西,頓時書仁對他懷有極大的興趣,如果可能,說不定此人便是他最理想的助手。
“在上海兩年零三個月。”王必成作答。
“上海的金融業如何?”
“美利堅壟斷的是火油,大量的火油帶來大量的利潤,美行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德意志銀行提供大量的資金,給予德商經營五金,精密機械,一時上海遍地德國貨,中國貨大量積壓,紛紛破產;RB的絹絲,紗布傾銷江浙一帶,紡織業關門歇業……”
“嗯……”
“我還說掉了,”王必成生怕書仁斷掉他的話,有如懸河瀉水,津津樂道:
“上海銀行業主要在外國人手裏,中國銀行只能依附外國銀行才能生存,比如,中國銀行……”
“好的,”書仁示意:“來,喝茶,我只是隨便問問。”
“特別是紐約股市對上海的影響,那可……”
“必成,你在明志幹了幾個月吧。”書仁見他喋喋不休,轉了話鋒。
“四個月差八天。要說明志錢莊,地處華洋之間,花樓街又是商家密集之地,富商巨賈誰都想扎堆此處,且四官殿碼頭近在咫尺,毫不誇張地說,此地到處都是黃金。”
“噢,必成的想像倒是很豐富。”書仁攔住他的話頭,面帶微笑,微笑中眼光卻顯得稍有遊離。
“總經理找我有什麼吩咐?”
到底是王必成,他就此打住。衝口而出的侃談,總經理卻沒有迎合,而是禮貌的斷掉,且斷得那麼不動聲色。他曉得新來的總經理與他的弟弟不同,不是隨便可以唬的角色。即便如此,立馬收嘴,切入正題,王必成見風使舵的本領己經爐火純青。
“這樣,必成,你把錢莊的信貸制度給我拿來,我看看,下班給你,行不行?”
“你不是說明天上午…….”
“我先看看,不耽誤你的時間”
“好,我這就去拿。”
“麻煩你。”
書仁伸出手作出握手的意思,王必成一怔,馬上恢復常態。
“那我去了。”
“行!”書仁望着王必成的背影,尋思着。
[1]陽夏:陽指漢陽,夏指漢口。
[2]陶齋:鄭觀應的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