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助的母親
黃老三摔斷雙腿成了個廢人,下半輩子都要在床上躺着,屎尿不能自理這事兒,短短一頓飯的功夫,便已從村頭傳到了村尾,幾乎成了建華村任何場合的新談資。
老黃家的後院裏,空氣異常的壓抑,每個人的心口上,彷彿都壓了塊巨大的石頭,連喘氣呼吸都有些困難。
一輪殘月掛在樹梢,本該是燒夜飯的時候,老黃家的灶房裏卻是冷冰冰的。
前屋後院,除了黃懷禮的屋子,還有對面周氏老兩口的廂房留着燈火,其他屋子全都黑燈瞎火的。
黃雪梅放學回到家中,在進村的時候她就聽到很多村民在議論,今天他爹出事兒了。
她今年方才八歲,在鄰村的小學就讀二年級,長相是全家裏最出挑的,小小年紀五官就長得精雕細琢。
背着一個藏青色單肩包,兩隻小手緊緊抓住背帶,迫不及待地直奔後院。
推開屋門,只看見低矮簡陋的屋子裏,黃懷禮直挺挺躺在床上,閉着眼睛昏睡不醒。
賴氏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正在垂頭抹淚。
床前舊得漆都剝落了的八仙桌上,一盞豆油燈跳躍着,微弱的燈光堪堪只能照出篩子般大小的一塊地來,屋裏其他的地方,全都籠罩在黑暗之中。
賴氏也不知道是哭累了,還是心裏揣着事兒,直到三妹黃雪梅把書包扔到大通鋪上,走過去抱住她手臂,她才察覺到。
“梅兒啊,這大晚上的,你咋回家來?學校放假了嗎?”賴氏一張口,聲音沙啞得不像樣子。
“娘,我……我不想念書了。”老三黃雪梅紅着眼說。
這時,隔壁廂房的黃一諾和大姐黃雨荷聽到了這邊聲響,也走了過來。
賴氏氣得不行:“你說啥?!,你想氣死我嗎?”
“老師催好多次學費了,全班就我一個沒交,家裏沒錢我就不讀了。”黃雪梅硬頂着母親憤怒的眼神,倔強地回答道。
黃一諾聽出來了,最關鍵的原因還是沒交學費。
賴氏聽完呆了一呆,隨即雙手緊緊地包住三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黃家本來就不富裕人家,一大家子二十幾口人,都只是餓不死的生活狀態。
家裏適齡的孩子能夠去念書,還都是因為老黃頭曾經出去當過掌管,知道知識的重要性。
要不然,在重男輕女觀念如此深的鄉下家庭,大姐黃雨荷跟三妹黃雪梅,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去念書的。
女兒都是要嫁出去的,花那麼錢供讀書,那不是冤大頭白費功夫嗎?
其實老黃頭一開始也不怎麼願意的,奈何自己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都不是讀書的料。
大房四個大孫子,兩個初中畢業,沒能考上高中或者職業學校。
老黃頭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就算孫女們往後要嫁出去,現在花重金供她們念書,將來有成就了,或者嫁到一戶好人家,都能幫扶着娘家人不是?
而老三家孩子念書特別用功,大姐黃雨荷自小學開始,逢考第一!
三妹黃雪梅也是,現在讀小學二年級,她自己在家已經在學三四年級的課程了。
因為她們自己都知道,什麼女孩子能到學校念書的機會,不是人人都有的。
班裏的同學五六十個,其中女同學只有不到十個!
所以,她們絕不能浪費,也不能辜負全家人餓着肚子,省吃儉用得來的機會。
而這一切似乎將要失去了!
昨天黃一諾投塘發高燒,
到今天父親摔斷了腿,都需要高昂的醫療費用,還有一家七口人的吃喝用度,再加上她們倆的學費……
家裏的困難,連就八歲的小閨女心裏都知道了,如今,生活的壓力一面倒地壓在母親賴氏肩膀上。
賴氏還能寄予希望的,替她遮風擋雨的只有老黃家了。
“最晚明天就給你把學費帶過去,以後不要動不動就說不念書,知道不知道?”知女莫若母,她怎麼會不知道黃雪梅心裏那點心思呢。
黃雪梅抱着賴氏,轉頭看向床上黃懷禮,這一切都讓她不安,卻無能為力。
“一諾,你們不在屋裏睡覺,咋跑到這屋來了?”賴氏抬頭道。
“娘,我們睡不着,過來看看爹。”黃一諾輕聲道,站在床邊,仔細打量着躺在床上,唇角發白,渾身是傷的爹,他的眉頭隱隱皺了皺。
說實話,傷的真的好重好重!
拋開那雙被診斷要廢掉的腿不說,就憑這一身的傷勢,還有失血的程度,黃懷禮也得調養好長一段時日,才能緩過氣來。
都是因為去給自己買葯……
黃一諾默默地垂下頭來,心情有點發沉,垂在身側的手,突然被一隻粗糙的大手輕輕握住。
他回頭一看,是母親賴氏。
“娘,大姐回家來,也是因為沒有交學費吧?”黃一諾看了一下,拉着三妹靜靜站在一旁的大姐問道。
賴氏點點頭道:“嗯,只是這接二連三的出事,娘還沒來得及問你奶拿錢,等下娘就去東廂房找你爺奶去。”
黃一諾預計他爺奶是不會再給咱們學費了,爹的醫療費肯定也不會出的。
學費兩三塊錢,拖一拖,各方面擠一下還能拿得出來。
可如今黃懷禮的傷,那是巨額的醫療費用啊!除了變賣家產,別無他法了!
老黃頭願意嗎?就算他願意,他那些個兒子能願意嗎?
答案黃一諾幾乎可以肯定了,只是不想說出來打擊母親罷了。
賴氏一隻手將他雙手按在腹部,一隻手輕摟着他的後背,嘆息聲在耳邊低低響起。
“做夢也想不到,你爹會攤上這碼子事兒,娘這下晝,一顆心全慌了,也沒能顧得上你,我可憐的一諾呦,你還生着病呢,這又餓又凍的,我可憐的兒子……”
還沒說幾句,賴氏就哽咽得不能成聲了。
黃一諾垂下頭,感受着那一絲絲溫暖,從賴氏的身上緩緩傳到自己的手上,一點點驅散開他手掌的寒涼。
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在如此的情況下,賴氏心裏還能惦記着自己,惦記着他沒有吃飯,沒有喝葯。
賴氏自己都六神無主,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卻還能用自己的體溫給兒子捂手……
前世自己是孤兒,天下之大來去自如,不會為任何人而牽動心緒,亦不會被任何人挂念。
是死還是活,是悲傷還是快樂,都是自己一個人面對,一個人扛!
在這樣的夏天夜晚,清貧的農家小院,豆油燈搖曳的昏暗小屋裏,被自己母親如此呵護着,他的鼻子不由地一酸,幾近半生無淚的他,突然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黃一諾側過頭去,用力逼回眼底的濕潤,再次轉過頭來,燈光下,那雙眼睛卻比平常清亮了無數倍。
沒有驚慌,只有鎮定。
“娘,你別為我擔心,我和大姐都長大了,能照顧自己,你留在爹身邊,好好照看我爹就成了。”
“我八歲了,我也長大了!”三妹黃雪梅跑過來抱住母親,也不甘示弱道。
賴氏聽出孩子們的懂事,欣慰地點了點頭,眼睛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黃懷禮,眼淚又滑下來了。
“那神醫說,你們爹的腿怕是好不了了,他下半輩子要是當真下不來地,咱娘幾個該咋辦呀!”
賴氏終是不堪重負,又無助地哭了起來,怕吵到了黃懷禮,她用手緊緊捂着自己的嘴,瘦削的肩膀輕輕顫抖着。
黃一諾知道,賴氏口中的‘娘幾個’,不僅是他們在場的三個兄弟姐妹。
還有前兩天,被外公用牛車接回去耍玩幾日的四弟黃一舟和么妹黃玉蘭。
大姐十三歲,在鎮上讀初中一年級;黃一諾十二歲,因為是個傻子,所以沒能去上學;三妹黃雪梅八歲,在隔壁村讀小學二年級;弟弟五歲排老四,五妹今年才一歲多點。
要是黃懷禮的腿真的就此廢了,那對於這個家來說,無疑是天塌下來了啊。
七張嘴的吃喝,全都落在賴氏的一雙肩膀上,在這個偏僻的鄉下農村,男人才是一個家庭裏面的主要勞動力,婦女不過是輔助,何況賴氏身子骨瘦弱,她能扛得起來么?
“娘,-你不要太擔心,那神醫也說了,我爹這腿,也不是一點指望都沒有,只要咱們齊心協力,肯定能想到法子的!”黃一諾把已經溫暖了的手從賴氏的衣服里抽回來,緊緊握住母親的手,輕聲安慰道。
賴氏點點頭沒吭聲,她知道兒子這話是在安慰自己,不想自己太難過。
心裏暗暗嘆口氣,就算再齊心協力又能如何呢?拿不出錢來送老三去外面的大城市找名醫吃好葯,老三這腿,還是好不了的啊!
可是,這些話,她斷然是不會當著孩子的面說出來的,兒子大病初癒,都還沒過一天被爹媽稀罕的日子,就要來操這份心,她心裏不忍!
賴氏的那點心思,黃一諾看得透透的。
他也沒再多說什麼,語言,在面對困境的時候,往往是最蒼白無力的!
若非是當事人的格局足夠大,看待問題的高度足夠高,看得足夠遠!才不會被眼前的困難無限放大,覺得它是不可逾越的。
行動,才是扭轉一切的根本!
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床上的黃懷禮身上,這會子屋裏燈火昏暗,他自己如今的身體和精神也不是很好。
等明天那神醫過來給爹換藥,他再找個機會在旁邊好好看看,爹腿上的傷情如何再說。
對於自己的醫術,尤其是接骨正骨方面,他還是很有信心的。
不管如何,一定會想盡辦法治好爹的腿,讓他重新站起來,這個家,不能沒有他!
屋裏大家都沒再說話,眼睛都一瞬不瞬的盯在床上的黃懷禮的身上,各自想着心事。